華晨宇唱《我的滑板鞋》圈粉,但時間給了龐麥郎什麼答案?
這些照片記錄了龐麥郎和王守英最風光的時刻
2018年正月十五,華晨宇在湖南台元宵喜樂會上壓軸獻唱改編版《我的滑板鞋》燃爆全場,圈粉無數。而《我的滑板鞋》原唱,來自漢中的農民工約瑟翰·龐麥郎在觀眾的獵奇與奚落過後不知所蹤。
這是一群來自底層追夢人,在流行文化的舞台上曇花一現,終夢碎於媒體造星的殘酷「謊言」。龐麥郎如是,來自山東農村、號稱要成立中國香奈兒的「服裝設計達人」王守英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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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遲恩
編輯:大蘑菇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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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掙脫的身份
她不想接受農村女孩的命運安排,近乎偏執與怪胎般地堅信設計師夢想。
王守英24歲,未婚,想要一舉成名。在網民看來,她是想要吸引眼球的「網路紅人」。
2013年末,家住山東省新泰市南流泉村的王守英把目力所及的物件當成材料,設計成衣服,自拍後將照片傳到微博上。這些材料包括但不限於木凳、半個籃球、村裡隨處可見的山楂樹樹枝、電風扇、麻袋、蔬菜、垃圾袋。
2014年,有時尚圈人士將王守英設計的衣服ps到國際知名模特上,和她自己的照片對比後,形成強烈反差,王守英在微博上爆紅。
圖片來源:鳳凰網
投機商人與大眾媒體通過炒作將她的熱度轉化為利潤。在大眾趣味與消費文化市場看來,她既不好看也沒什麼才華,最有吸引力的不過是稍微沾了點「時尚」、「設計」元素的農民身份,而「農民」卻正是王守英最想掙脫的命運。
界面網在2014年底對王守英的長篇報道《王守英的仙女夢》里敘述了她生活環境的一切。在山東省新泰市這個村子裡,每個家庭中的兒子是寶,女兒則作為附屬品而存在。傳宗接代似乎是一個女孩天然的使命,賺錢,相親,結婚,生子,如同村頭的山楂樹一般開花結果。
王守英不稀罕這個使命。她希望可以甩掉捆綁在她身上的一切,用2500元組裝的電腦上網,研習炒作。
與之類似的,是出生於陝西漢中市寧強縣南沙河的龐明濤。他稱自己是台灣人,給自己取了英日結合的名字,約瑟翰·龐麥郎。
2016年1月約瑟翰·龐麥郎在杭州舉辦了「舊金屬」絕版演唱會首站,吸引了數百名年輕粉絲。圖片來源:搜狐
2014年下半年,約瑟翰·龐麥郎的歌曲《我的滑板鞋》爆紅,很多人抱著調侃奇葩的態度在談論這首「洗腦神曲」。而華數公司卻與他簽下6頁紙的合同,投資超過百萬,開始包裝和炒作龐麥郎。但龐明濤卻跑了,躲進上海的旅館房間里。
2015年1月,《人物》雜誌的一篇報道引起軒然大波。報道提及龐明濤的生活細節:食物腐爛、被單潮濕的味道,服務員扯舊床單時候的毛髮與皮屑,龐明濤隔著半透明的玻璃門蹲在馬桶上和記者說話。
報道刷屏之後引起諸多爭論,甚至上升到對記者的人身攻擊。讀者用未必站得住腳的批評,表達自己讀完文章之後的隱隱不適。
而這種不適,也像是闖入流行文化體系的龐明濤對這種角色的不適:不熟悉遊戲規則,不熟悉媒體規範,頻頻出錯,笑話連連。
訊息萬變的互聯網世界,名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新聞搜索「龐麥郎」與「龐明濤」,最近的報道來自於2017年6月,信息內容為「個人演唱會僅7位觀眾」。
關於王守英的媒體報道來自於一周前,紅星新聞報道了王守英的近況。2018年,王守英28歲,「不做中國香奈兒了,只想結婚 」。村裡人給她貼上大齡、不顧家、「怕管不住」的標籤。她在相親路上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當初為了躲避相親,王守英炒作自己,去了北京。在北京,她不熟悉那套投資術語,無法適應社交圈。王守英的表哥馬速告訴紅星新聞:「我周圍的人都覺得我妹是『過氣網紅』,之前在北京混現在回到村裡。」
嚮往流水線之外的生存
同樣是底層爆紅、個性誇張的人物,不想接受既定的、被安排的角色,有致富與成名的願望,闖入城市,藉助互聯網炒作……龐明濤與王守英一樣嚮往流水線或是在農村結婚生子之外的生存方式,而這是他們共同的反抗。
在《人物》的報道中,龐明濤來自陝西漢中的窮苦村子,從小在姑姑家長大,自認「讀書很用力很乖的」,但因家境和成績不好,很早就退學了,也不討人喜歡。龐明濤那時「最好最好的朋友」是姑姑家的奶牛;聊到家人,他緊皺著眉,把頭埋在膝蓋上,「不說他們,沒好的人」。
2008年,他進城打工,「他幹不了農活,被人瞧不上」。先到寧強縣,他幹不了電工、貼地磚這樣的技術活,搬磚又覺得吃力。很快又去了漢中,他在一家 KTV落腳,工作是切果盤,每天從下午4點做到凌晨4點。
出生於山東農村的王守英,因為是早產兒,始終比同齡人矮一頭,腿部骨骼彎曲,走起路來搖晃,被村裡人戲稱為「小鴨」,後來因為眼睛小,外號變成了「蛤蟆眼」和「螞蟻眼」。
在學校中,王守英備受冷落。而較於弟弟,王守英備受忽略。
「第一次見面,初生的弟弟就給了王娜(註:王守英上學前的曾用名)一個下馬威。當天中午,十歲的王娜見到被薄被子包裹住的弟弟,新奇地迎上去,嬉笑著說:「天那麼冷,別凍死了」。這不吉利的字眼令王克勤頃刻憤怒,伸手把王娜推倒在地,並惡狠狠罵了一句:「你才去死。」劉光菊抱著懷裡的兒子,沒說一句話。十多年後,王娜回憶起這個場景,突然流下眼淚,哽咽了十分鐘。在我們接觸的五天里,那是她唯一一次情緒失控。」
——界面正午故事 《王守英的仙女夢》
龐明濤在KTV包房工作時偷偷聽到了邁克爾·傑克遜,這是他走向夢想的轉折點。「我就覺得太潮了,非常國際化!」,聽同事說傑克遜一首歌可以賣大幾十萬後,他覺得「這個事情我肯定能做成」,暗暗立志要做「中國最國際化的歌手」。《我的滑板鞋》就寫於這個時期,歌詞中「在這光滑的地上摩擦/摩擦/似魔鬼的步伐」,靈感來自傑克遜的太空步。「他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的野心,怕丟了工作,也怕同事們』 只會笑我』。」
王守英則很早就在編織自己的夢,寫歌詞、寫小說、設計服裝。她給自己起了筆名「王星雪妍」——天上的星、空中的雪、地上百花爭妍。
小說無人問津,她又選擇上電視節目與發布微博。在山東一家情感綜藝節目中,她穿了一套掛滿破碎布片和飲料瓶的衣服,自稱「仙女王守英」。節目嘉賓和現場觀眾的嘲諷不加掩飾,但她似乎反而得到鼓勵。
2015年王守英帶著她的設計登上了《出彩中國人》節目,評委范冰冰表示要帶她去時裝周。不過由於簽證等各種原因不了了之。圖片來源:YOKA時尚網
微博中一位時尚雜誌的總監對她嗤之以鼻,王守英還擊說:「天才與瘋子只有一步之遙,想必正是如此吧。如果我遇到了伯樂帶我去了國際發展。國人們再看我的東西,就是藝術就是時尚,這就是現實這就是人生。早就明白這一點的。所以無論別人怎麼重傷我,都不能生氣。」
當今中國的音樂與時尚深受全球化的影響,王守英和龐明濤也渴望擺脫自己狹小的命運框架,走向廣闊的「國際」。
當農民進入城市,一切都不向他敞開
「當農民進入城市,一切事物對他來說都是』封閉』的。無數扇大門,無數扇窗戶,他帶著受到奚落的負罪感而與之交談的數不清的人們,甚至還有擺著不那麼好的盆盆罐罐的商店鋪戶——這一切都不向他敞開。」 阿多諾在《論巴爾扎克》里的這段話似乎可以精準描述王與龐進入公眾視野後的狀態。
在初來乍到者眼中,一切對他封閉的事物構成了一個神秘的所在,那是被禁止而富有誘惑力的。正如龐明濤在歌詞中將漢中稱為「魅力之都」:
「一個月後我去了第二個城市,這裡的人們稱它為魅力之都……月光下我看到自己的身影,有時很遠有時很近,感到一種力量驅使我的腳步,有了滑板鞋天黑都不怕……這是我生命中美好的時刻,我要完成我最喜歡的舞蹈,我告訴自己這是真的這不是夢…… 」
——《我的滑板鞋》歌詞
而在互聯網上讓他走紅的,恰恰是與這種具有誘惑力的「魅力之都」相反的存在,那個他想逃離的身份,那個有著不合時宜的夢的「農村青年」與「底層」的標籤,當然,還有他完全不熟悉的商業運作。《人物》記者報道,華數投入「超過百萬」資金包裝《我的滑板鞋》,6名企宣,24小時3班倒,買「摩擦」、「時尚時尚最時尚」的關鍵詞搜索,把歌曲熱度頂上去。
龐麥郎在蝦米音樂為他拍攝的MV中。圖片來源:MV截圖
龐明濤在資本市場的契約關係下感受到了爆紅,而讓他不適的同樣是這種資本邏輯下的規則。「公司接了大量通告,他擔心自己形象不好被嘲笑,不想去,又必須去。個人和公司二八開的分成比例更讓他氣憤,『簡直是把我當奴隸!』」
他逃離了建築工地與KTV切水果的「流水線」,跳入一個更加陌生的壓迫體系。不論是唱片公司,還是雜誌採訪,都在一套消費主義的資本化規則與邏輯之中,功利性使他們不可能去關心龐明濤的階級處境,也不會在乎他的內心感受。公司關心的是如何利用他創造利潤,媒體關心的是如何利用他帶動關注度與流量,龐明濤對這一切全然陌生:
他沒法判斷哪些機會對自己更好,就立下規矩:只接商演,即使有惡搞性質也沒關係;絕不上電視,看的人多容易「破壞形象」;寧住旅館不租房,因為「不曉得再待幾天又要走了,又要去哪兒發展」。
——《人物》,《驚惶龐麥郎》
這大概也是關於龐明濤的報道令人不適的原因,階層所帶來的文化區隔使龐明濤在大眾傳媒中成為「病態」角色,這和記者本身沒什麼關係,而更像是中產基調的大眾媒體對早已失去話語權的「鄉村青年」的隔閡。
這種不適同樣出現在王守英身上。
2014年底,王守英最終選擇了一家北京的時尚公司合作。公司為她辦了一場秀,名叫「蛻變」。秀場在北京CBD的一家購物中心,王守英也換上了禮服,畫上了精緻的妝容。但公司給她安排的經紀人坦言,那場秀確實是用來炒作的,「他們也沒指望頭頂白菜的人能做出一場真正的秀來。」。
王守英「蛻變」紅毯走秀。圖片來源:騰訊時尚
比起王守英的夢想,公司更在乎百度指數、話題熱度、新媒體營銷的效果。「她想要做設計的夢想,就像仇富和北漂,可以給很多人共鳴。」王守英覺得被傷害了——那場秀有很多設計師來看,她本以為這場秀可以將她推入設計師圈子,結果越走越遠。
無法接受她的不僅僅是市場邏輯下的公司。網友對王守英更多的評價仍然是,扮丑出位、不要臉。王守英在微博里感嘆,「長得丑已然不幸,如果連夢想、幻想、做夢的勇氣、權利都沒有了,那世界,生活,還有什麼意義?」網友馬上尖酸地回復她:「雖然你長得丑,可是你想得美啊。」
時間沒有給答案
信息暢通的互聯網給龐明濤與王守英帶來一種幻覺——他們可以逃避經濟壓迫與性別壓迫。然而,在資本邏輯下鋪設的網路與消費主義塑造的流行文化本身也是不平等的。
在王守英的秀場上,多名模特因高跟鞋的問題摔跤。這成為了主辦方炒作的一個賣點。圖片來源:網路
他們的明星夢碎了。
成為網路紅人的龐明濤試圖擺脫「農民工」這個帶給他壓迫與歧視的身份,而他所面對的資本文化市場,卻又是階層壓迫再生產的舞台。
在山東那個村子裡,王守英感受到性別壓迫與鄰人嘲諷。「她討厭這種不能掌握命運的感覺,討厭這種沒有自由選擇的現狀,想要一個更大的平台和更多的機會。「一定要紅,無論如何。」
然而,她沒有完成設計師的夢想,也沒想繼續堅持。她現在最大的願望是趕快嫁出去,在當地開一家衣服鋪子接活。
參考資料
1、《人物》雜誌,《驚惶龐麥郎》,2015年1月刊
2、界面正午故事,《王守英的仙女夢》,2014年12月3日
3、紅星新聞,《用垃圾袋設計衣服的王守英:不做中國香奈兒 只想結婚》,2018年2月26日
4、泰奧多·威森格隆德·阿多諾,《讀巴爾扎克——給格雷特爾》
5、公眾號動物學,《就像雪融化在火中》(作者:淡豹),2015年1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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