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上添花

17年暑假的遊記,我可能會到18年暑假還寫不完。幸甚至哉。

I

在佛羅倫薩的第一站是但丁故居。

這個去處說來名頭並不小,但作為旅途的第一站,也略微有些出人意料。畢竟佛羅倫薩顯耀的景點實在太多了。一個從沒有去過佛羅倫薩的人,隨便一想也可以數出好多來:聖母百花大教堂、舊宮、烏菲茲美術館、佛羅倫薩美術學院、皮蒂宮、舊橋……閉目想來,色彩都是古雅而絢麗,常常目不暇視,審美疲勞。實際上,「佛羅倫薩」(Florence,意語Firenze)的本意就是「百花之城」,可見絢爛奪目在這裡是一種城市的常態。

相比之下,但丁故居是不太起眼的。沒有指引的話,路過許多次也不見得能發現。我們一行人在佛羅倫薩狹長幽深的小巷子里不知拐了多少個彎兒,鞋跟不知陷進石板溝里多少次,才在一個拱形門門口停下,門裡有個箭頭往前指著,標示著故居的所在。

石頭造的小樓看不出年歲,屋裡粉牆斑駁,有深色的一套桌椅,低矮的綠色床榻上搭著寬大的紅色線毯,牆上的描金聖母像如同文藝復興前的所有聖母像,在外行看來全都長一個樣。全副的鎧甲和長矛光澤仍在,展櫃里的金幣也還灼灼生輝。屋裡的一切都完好如常,像是在等待主人歸來。

但七百年之後,歸來的卻是我們。1301年,這幢小樓的主人被逐出佛羅倫薩,然後他餘生都沒有歸來。

II

故居是一座三層石砌小樓,實際的高度要比想像的三層樓高出不少。狹長的深紅色窗戶,說不上什麼美感。黃褐色的石頭外牆上,高張著一幅紅色海報,印著但丁經典的戴橄欖葉冠的造型,時刻告知來往遊客們,從這座無論是顏色還是造型都泯然眾人的小樓里,曾走出過一位但丁。

故居內部非常樸素,甚至有些寒磣。想來十三世紀的歐洲,儘管是佛羅倫薩,儘管是顯赫的高門大戶,這樣的石樓也是頂配了。

一層一層上來,關於但丁本人的陳設不多,絕大部分與佛羅倫薩本地的歷史有關。諸如當時的政治鬥爭,顯赫的門閥家族,跨境貿易路線,什麼伯爵打了一場什麼戰役,哪家的公子哪年娶了誰家的小姐,甚至在頂樓上還有兩件華麗的鑲毛邊的紅色長袍,想來是公爵和夫人穿的。我一開始還感到奇怪,但隨即就想起來了:但丁在佛羅倫薩最顯赫的身份,不是詩人,而是執政官。他後來被放逐,也是以政治鬥爭落敗的姿態黯然離去。至於寫《神曲》,在筆尖描畫天堂地獄,曆數往聖先賢,對教皇嬉笑怒罵,那是後來的事。

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中國歷史上那些同樣遭遇放逐命運的文人。後世評論家在為他們嘆息的同時,也常常要搖頭批判一下他們為何要離政治如此之近——彷彿文人天生就該逍遙山水不問世情,床頭一冊冷淡淵明傳,窗前幾聯清新杜甫篇。關於這個,馬克思說得非常直白:詩做得再好,也不會有天使拿個籃子把麵包從天上縋下來。

文人首先是人。廟堂之高也好,江湖之遠也好,這都是他們的自我抉擇,他們在當時大環境下的真實命運。

但丁被放逐時,義大利本土的教皇黨和皇帝黨正斗得如火如荼。1310年,盧森堡伯爵亨利(Heinrich VII,Holy Roman Emperor)趁機入主義大利,在米蘭頭戴鐵王冠,加冕為義大利國王。這位國王勢如破竹,兩年後又在羅馬加冕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兵精糧足,預備下一站攻打佛羅倫薩。

得知消息的但丁給他寫信,信中詳細指明家鄉各個要塞的防守漏洞和最佳進攻時間,又寫《告義大利諸侯和人民書》,號召他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他算是帶路黨了。但我看他寫給亨利的信,言辭激烈,怒髮衝冠,面紅耳赤,只覺得心酸:這是出於對故鄉的憤怒,還是對她的劇烈思念?

但都來不及了。加冕一年以後,年僅三十八歲的亨利撒手人寰。縱然是在七百年前,這也是個年輕的歲數。但丁回鄉的希望徹底破滅,怒火中燒的佛羅倫薩缺席判處他死刑。

家鄉,如今只能向夢中歸去,他在那裡已經成了一個死人。在流亡期間,他陸續寫出了學術的《饗宴》與《論俗語》,寫出了政治的《帝制論》,寫出了被後世奉上神壇的鴻篇巨製《神曲》。按照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的說法,則是:

作為一位離開自己的城邦在外流亡的人,一位目睹他寄予厚望的帝王失敗的人,但丁最終發現在一切廢墟之中只有自己的詩可以依託。

這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中國傳統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的論調。苦難激發天才,挫折成就人生。事實上,能演周易不是因為「拘」,而是因為他本來就是「文王」。被放逐的人成千上萬,又能有幾個但丁?囚牢里的犯人摩肩接踵,又能有幾個周文王?一條不能概括普遍現象的結論不成其為規律,一條把許多白玉為堂金作馬的大師排除在外的定理,也很難說有什麼實際意義。

苦難就是苦難。大談苦難的寶貴的人,只看到了那些從沼澤里跋涉而出的倖存者,而他們腳下的皓皓白骨已經不會說話了。那些白骨,是否本來也是夭折的天才?

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托馬斯?格雷(Thomas Gray,1716—1771)的《墓園輓歌》,就這一首詩讓他青史留名:

世界上多少皎潔而晶瑩的珠寶,

埋藏在幽暗而深不可測的海底。

有多少花吐艷而無人知曉,

白白把芳香散發給荒涼的空氣。

也許有鄉村漢普頓在這裡埋身,

反抗過當地的小霸王,膽大,堅決。

一位緘口的彌爾頓,從沒有名聲。

有一位克倫威爾,不曾害國家流血。

旁觀者能夠談笑風生地把酒輕言苦難的意義,身處其中的人呢?對但丁來說,心愛的百花之城,是終生不能再回去了,這就是苦難唯一的意義。實在過於真實了。

說到《神曲》,它其實並無大眾想像中那麼高不可攀。所謂「神曲」(Divine Comedy),直譯的話,就是「神聖的喜劇」,它的主要內容可以簡單概括為「但丁的地獄天堂歷險記」。

我大一時曾經聽過一場關於《神曲》與但丁的相當精彩的講座,條理清晰、神采飛揚的主講人張誌慶教授讓我印象深刻。他說,詩聖維吉爾帶但丁遊覽地獄和煉獄,而他的女神,一生摯愛貝雅特麗齊(Beatrice Portinari)帶他升入天堂——這不僅是一直以來的「永恆之女性,引導我們走」的聖母主題,更是標誌著信仰的力量:人之所以成為人,正是由於信仰,貝雅特麗齊要取代維吉爾,世俗的知識終要靠信仰的光芒引渡。

信仰是什麼?很難說。首先,不能把它狹隘地理解成宗教信仰。其次,我更傾向於把它理解為錢鍾書所說的「快樂」:

快樂在人生中,好比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更像跑狗場里引誘狗賽跑的電兔子。幾分鐘,幾小時的快樂賺我們活了一世,忍受著許多痛苦。我們希望它來,希望它留,希望它再來——這三句話概括了整個人類努力的歷史。

正如但丁本人的愛情與婚姻:他九歲在一個宴會上初見貝雅特麗齊,十八歲時又在舊橋相逢。僅此兩面,就種下了對她一生的懷想。《新生》里的佳人,《神曲》里的聖女,都是這位二十四歲就香消玉殞的姑娘。同時,但丁十二歲與佛羅倫薩名門竇納第(Donati)家的女兒傑瑪(Gemma)訂婚,二十歲完婚,育有四個子女,唯一一個女兒名叫貝雅特麗齊。而對這位主中饋的正室夫人,但丁在著述中始終未曾提及一個字。

同樣的情況發生在他的後輩彼特拉克和薄伽丘身上。彼特拉克一生戀慕勞拉,《歌集》里連篇累牘的是對她的思念,同時身後卻留下好幾個私生子女;薄伽丘將他的繆斯,那不勒斯公主瑪麗亞奉上神壇,一生追憶,《十日談》的車速卻快得令七百年後的現代人嘖嘖稱奇,我上高中時一度成為荷爾蒙洋溢的少年少女們的流行讀物。

愛情與婚姻,精神與肉體,居於一體而涇渭分明。丹納在《藝術哲學》里,曾對這種涇渭分明作出過高度概括:文藝復興式的男女關係彷彿只是沉迷肉慾,可如果將目光掉轉到最偉大的那些詩人和對話體作家們身上,我們又能發現一種最崇高的深沉的愛情。這兩種真實的情感能夠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而這兩種文化的交織構成了文藝復興的基本圖景。

於是,我不厚道地想起拜倫在《唐璜》里說的:

假如彼特拉克真娶了勞拉做妻子,

他能終生寫十四行詩?

III

晚年但丁住在拉文納。他在那兒度過了人生中最後的一段安逸時光。顛沛半生,老來能夠得一城以安穩終老,雖然仍舊不能還鄉,但想來也是一種安慰了。

讀過《神曲》的人,應當對《地獄篇》第五章里那對風中纏綿的情侶,保羅(Paolo)與弗朗西絲卡(Francesca da Polenta)印象深刻。故居的頂樓上有個小房間,裡面有個玻璃展櫃,攤開展覽著一本十九世紀出版的對開本《神曲》,其他膾炙人口的章節都沒選,單單翻開了這一頁。

這對情侶與靈薄獄裡的往聖先賢們一樣,在歷史上是真實存在的。女主弗朗西絲卡是拉文納領主的女兒,後來被父親許配給里米尼領主喬萬尼(Giovanni Malatesta),有的版本譯作吉奧瓦尼。這是一樁徹頭徹尾的政治婚姻,正是浪漫少女的弗朗西絲卡對面貌醜陋還瘸腿的丈夫毫無感情。隨後,就和所有史詩神話傳奇里的愛情故事一樣,她轉而與丈夫的弟弟,青春美貌的保羅墮入愛河。十年後他們的私情終於暴露,隨即雙雙死於喬萬尼的刀下。

叔嫂亂倫,即便是戴上愛情的冠冕,也顯得難看。斯文點兒說是婚外情,不留情面的話就是姦夫淫婦。但無奈文學的力量實在太過強大和潛移默化,縱然有婚姻的誓約橫亘其間,也不能阻礙世人在但丁的生花妙筆中,將保羅與弗朗西絲卡視作愛情的偉大殉道者。這一對情人雖然按照世俗的倫理下了地獄,卻仍舊能夠長相依長相守,風中纏綿到天涯海角,地獄也變作了天堂。後世所有的繪畫作品裡,偷情的一對叔嫂永遠儀容秀美,神情溫柔,衣袂飄飛,而原配喬萬尼則永遠手持兇器面目可憎。不過話說回來,一段發生在同一屋檐下的婚外情,能悶聲不響地隱藏十年才被發現,這苦主的形象也著實有點兒滑稽了。

於此說來,但丁於拉文納有恩。畢竟,不是每一段婚外情都能被世人凈化為愛情讚頌和傳唱的。1316年,向顛沛流離的但丁伸出雙手的拉文納領主小圭多(Guido II da Polenta),正是弗朗西絲卡的侄子。

五年後的秋天,五十六歲的但丁在拉文納逝世,自然也被安葬於此。陵墓是一座白色的圓頂小亭,肅穆而單純。完全符合一個流落他鄉的大人物的規格。

兩百年後,佛羅倫薩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誤——這是一個致命的,在後世看來幾乎匪夷所思的失誤:在中國,連西門慶故里都得爭來搶去;在維羅納,朱麗葉這麼一個文學形象也能整出一座人頭攢動盆盈缽滿的故居;雅芳河畔斯特拉福德,整個鎮子的榮耀、名聲和收入,都一股腦爬在莎士比亞一個人身上。

而佛羅倫薩,竟然就這樣輕易地放走了但丁。

我不知道當統治者發現自己弄丟了這樣一位開天闢地的詩人時,是什麼樣的心情。這種心情也許可以在舊宮窺見一斑:在距離佛羅倫薩大公科西莫一世的妻子,著名的文藝復興美人埃莉諾拉(Eleanora of Totedo)的寢宮不遠處,一條始建於13世紀的走廊上,供奉著但丁的死亡面具——在許多名人故居都能見到這個。這種技術用石膏塗在逝者的面部,等乾結成硬塊後拿下來,貼面的一側就呈現了一張完整的面部輪廓,纖微細緻到嘴唇上的每一絲裂紋。

這個死亡面具被安放在科西莫一世的宮殿中,離權力中心很近。從中也可以看到佛羅倫薩遲來的接納、誠意與悔罪。

回過神兒來的佛羅倫薩曾多次向拉文納當局請求,討要回但丁的遺骨——拉文納怎麼可能給呢?我想當時佛羅倫薩也是這樣覺得的。但他們還是要試一試。

經過漫長的拉鋸,最終的結果是:遺骨仍葬在拉文納,但墓前要設一盞長明燈,其中的燈油來自佛羅倫薩。

如果說舊宮裡的那個死亡面具還是冰冷無生命的,只是被執政者安置在宮廷中,以權力的姿態宣布接納的話,那麼,這盞長明燈以顫動的光芒、熱力與溫柔,最終宣告了佛羅倫薩對但丁的,來自人心和情意的懺悔。

可這時,但丁已經去世四百年了。遲來的正義不是正義,那遲來了四百年的懺悔,還應該是懺悔嗎?

但丁的老鄉米開朗基羅以雕塑和建築聞名於世,但他也曾出版過一部詩集,其中有一首詩,題名《獻給但丁》:

我說國家無情無義,他時運不濟,

結果國家自己也遭受不幸。

它的致命傷,是對最高尚的人不屑一問。

想當年,但丁多麼抗拒離去,多麼渴望歸來,佛羅倫薩都沒接納他,給予他的只是羞辱,威脅,死刑判決書與日復一日的冷眼。如今他在他鄉長眠了幾個世紀,佛羅倫薩後悔了,傷心了,千方百計地想要接他回家。

可是,現在他都已經不需要回來了。

權力鮮少雪中送炭,只顧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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