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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聊聊習氣

1、

在家過春節,每次有親戚來,飯桌上吃飯,我爸都會諷刺嘲笑我,說我這也不會,那也不懂,又笨又懶。我一個人平常不太做飯,我爸就說我不會做飯。我也不常買衣服,他就說我連買衣服都不會,缺乏最基本的生活能力。

其實,並不是我爸對我有什麼意見,只是他習慣了這樣說話——在親戚朋友面前,取笑調侃自家人,博大家一樂,已經成為他跟別人相處的交流方式。年輕的時候,在朋友面前取笑我媽;退休了,又在親戚面前取笑我;取笑自己人已經成為他調劑飯局的潤滑劑,成了自我感覺謙虛和幽默的「交流之道」。

他和經常見面的戰友吃飯,倒不常這樣,因為他們之間不缺話題。但當面對一年見不了一面的親戚,除了問問近況,其實沒有多少可以聊。為了避免陷入冷場的寡淡和沉默的尷尬,就只剩下兩種辦法:一是來來回回勸人喝酒,在勸酒拒酒中把時間消磨過去;一是揶揄取笑自家人,為飯桌製造出談笑風生的佐料。

有時候,他們也談論不在場的人,大家共同的朋友。通常談論的並不是什麼好事,好事畢竟沒有糗事談起來有意思。

雖然我爸很小就會背「靜坐常思自己過,閑談莫論他人非」,但是用不上。閑談的時候,如果不臧否人物,不議論是非,就像只有菜沒有酒,味道是不夠的。

不僅我爸這樣。我們這裡很多人都這樣。我舅舅來我家,坐下就講他兒子的糗事,講兩句就哈哈大笑。他兒子還在上小學,聽到馬上跑過來捂住他的嘴,可還是擋不住他講。他女兒已經參加工作了,糗事仍然會被他拿到飯桌上說,甚至來來回回說。

他們眉飛色舞談論的事情,未必真的有意思,未必對生活有裨益,更未必令被談論者高興。只是,他們沒有力量面對生活的平淡無奇,他們懼怕「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相處,懼怕給人留下待客不周的印象,懼怕別人發覺自己不善言辭,哪怕真的不善言辭,也要努力去掩飾,要笨拙地添些並不高明的佐料,就像廚藝不佳的師傅,會拚命往菜里放油放辣放孜然。

2、

有個小實驗:把幾十個節拍器放在一塊木板上,讓它們依次打起節拍,擺動起來,起初是混亂無序的,有的向左,有的向右,過了一段時間,聲音漸漸趨於統一,到最後,所有節拍器整齊劃一,像閱兵的方陣。

為什麼呢?因為它們放在同一塊木板上。每個節拍器振動,產生波,疊加起來,讓木板也振動。木板的振動又反過來影響每個節拍器。每個個體的行為,匯總起來,製造出大趨勢。和趨勢相應的個體行為,得到強化和鼓勵;不相應的,受到抑制和阻礙。最終,個體都被「環境」同化了。

在酒桌上調侃取笑家人,往往不會帶來好效果。但也不能簡單地說,「這種行為很糟糕」,或者「不應該這樣」。就像不能簡單地對種了一輩子地的農民說,你怎麼連打字都不會。他們所處的環境,始終是這樣。他們從小到大見過的交流,始終是這樣的交流。不讓他說這些話,他就開不了口了。

從佛教的觀點看,每一個節拍器,是「身」,節拍器下面的木板,是「土」。一個人生活在一片土地上,如果自身行為跟所處土地上的絕大多數人不一致,就會受到種種阻力。

三十歲不結婚,在北京上海,問題就不大;在鄉下農村,問題就很大,就有很大阻力,因為在那個世界,放眼望去,只有很悲慘的人才這樣,這叫「打光棍」,叫「找不到對象」。始終生活在小地方的人,很難不把「大齡單身」跟「悲慘」划上等號。他們所見所知的世界,就是這樣。他們如果有什麼行為和周圍人不一致,必然受到種種壓力。壓力迫使每個小節拍器,非按照大趨勢行動不可。但大趨勢到底是對還是不對,到底通向哪裡,他們是沒有數的。

很多削尖腦袋、竭盡畢生積蓄,把子女送到大城市或者國外的父母,看不到陌生世界與自己想像的格格不入。他們想要更好的生活,但他們的習慣註定令他們無法離開腳下的土壤。

一個渴望高品質生活的人,碰到親戚來家裡,哪怕親戚在生病吃藥,照樣要灌他酒;上到八九十歲的老人,下到三四歲的小孩,都要弄點酒給他們「嘗嘗」;肺有問題的客人,也照樣一支煙接一支煙地敬——他們認為這是「基本的禮貌」和待客之道。他們不知道正是這樣的習慣,讓自己註定與高品質的生活無緣,註定不可能生活在更好的世界,更好的土壤上。

佛教把「身」叫做「正報」,「土」叫做「依報」。一個人之所以生活在一片土壤,不是憑空來的,也不是憑運氣,憑的是他先天後天的種種習氣和這片土壤相應。如果不相應,他即便一時在這裡,遲早也會走,遲早要到跟自己相應的環境里去。至於到哪裡,憑的不是想像,不是慾望,而是種種行為。

我曾經跟一位在縣城負責處理酒駕的公務員吃飯,他向大家傳授怎樣酒駕不會被逮住,他說:抓酒駕的一般是便衣在飯店門口蹲點,如果你喝了酒,不要出來就去開車,你先到外面走一圈,半小時後,裝作從外面來開車的樣子。他那樣干過好幾次,從來沒被抓。他說的津津有味,洋洋自得。他嘴上說不願意待在小縣城,但他的行為,和小縣城的氛圍是特別相應的。

3、

一個人做什麼事情,其實不是他在做,是他的習氣在做。就像敬酒的時候,一個人拉著你的手,拍著你的肩膀,跟你說一大堆話,這些話其實不是他說的,是他的習氣說的。換另一個人在這樣的飯局上,這樣拉著你的手,拍著你的肩膀,同樣的話也會脫口而出。雖然人不一樣,臉不一樣,但話的成分沒有區別。

我們做的很多事情,甚至一切事情,都是習氣的驅使。我爺爺在世時,有次快不行了,送去醫院。那天夜裡,兩個親戚來看他,爺爺問起一位癌症晚期的老人,那位老人在爺爺住院前兩天已經過世了。別人告訴他時,他立刻把手伸進中山裝的口袋,要掏錢隨禮。別人想:這老頭自己都馬上不行了,還要給人家隨禮。

爺爺住院時,看到輸液的瓶子,再三念叨,說回頭不要扔,不要讓護士拿走,要帶回家洗洗用,挺好的瓶子。一個人在生命即將終了的時刻,在乎的居然不是大事,而是幾毛錢的瓶子。

我因此想到嚴監生。嚴監生臨終前,看到兩根燈草,恐怕費油,閉不了眼,伸出兩根手指示意。

以我對佛教的理解,像嚴監生這樣的人,也可以是菩薩示現。其實多燒一根燈草,少燒一根燈草,對他自己來說,都沒有什麼意義。他的生命馬上就要終了,錢縱然省下來,也都是給別人省的。但他還是要這樣做。是他的習氣讓他這樣。如果不這樣,他就不舒服。有些人希望錢儘可能花在自己身上,生前花不了,死後也要通過喪事花掉。但你看嚴監生,他省下自己的錢給別人。

菩薩示現成嚴監生的樣子,也是示現成我們凡夫的樣子。嚴監生是在習氣的驅役下做出種種事情,我們也是如此。嚴監生的習氣,像一面鏡子,鑒照出我們自己的習氣,我們也像嚴監生一樣,牢牢執取自己對萬事萬物的理解,把那看作世界的真相。

林奕含小說《房思琪的失戀樂園》里,房思琪偶然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對她媽媽說,學校有個女同學和老師好上了。她媽媽說了一句話,大意是不知羞恥。她從此對媽媽絕望了。

這讓我想到一個故事。美國二戰後,父母都急切渴望孩子回家。有個士兵在回家前,給父母寫了一封信,說他想帶一個戰友回家,那個戰友雙腿斷了,不能走路,只能坐輪椅,他希望戰友跟自己全家人一起生活,過一輩子。父母回信說,我們很愛你的戰友,但這樣畢竟不太方便,我們歡迎他到家裡做客,住一陣子,但一輩子不太現實,你有你的未來,也要結婚生子。後來,士兵沒有回來,他自殺了。父母才知道,他說的雙腿斷了的人,不是戰友,是他自己。

這就是因為誤解產生的悲劇。如果士兵直接告訴父母,斷了雙腿的是自己,父母願意照顧他一輩子。房思琪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那是別人的事,她的話里雖然包含真相,卻也包含偏離真相的誤導。天下有幾個媽媽能聰明到馬上想到女兒可能說的是自己?有幾個媽媽能悲憫到對別人的女兒也如同對自己的女兒一樣在乎?房思琪說的是受到老師性侵犯的女生,她媽媽想到的是故意勾引誘惑老師的女生。在不能告知別人詳情和細節的時候,期待別人對自己有絕對的同情與理解,要求是有一點高的。我們往往對親密的人有很高要求,卻看不到有些要求的不切實際。

如果一個家長,在畢生所受的教育中,連一個會說普通話的老師都沒有碰到過,期待這樣的家長懂得性教育,能夠很好地引導孩子,是有點奢侈的。他們所居的「土」,沒有理由成就那樣的「身」。他們自身,從來不曾擁有我們擁有的時代和條件,看見我們所居的世界。

看見一個節拍器做出種種擺動的時候,也需要看見它腳下的木板。聽一個人講出一句話,不要以為那句話就是他講的,不要以為那句話就是真的,就代表他的意見和態度,更不要以為那句話就代表他對你的看法。那句話只代表他的習慣。甚至,連他的習慣都不能代表,只代表他所居住的土壤上的風氣。而這風氣,又是由千千萬萬人在長久造作中熏染而成的。

有個父親曾經開玩笑,在女兒要上大學的時候,對妹妹說:咱家的保姆要走了,以後就沒人給咱們做飯了。他可能覺得這句話很幽默,但他沒有能力預見,也許幾十年後,他老了,躺在病床上沒人照顧的時候,女兒都不會回來看他一眼。而這樣的結果,很大程度上是拜他當初一句玩笑話所賜。當他痛罵女兒不孝的時候,他認為這不孝是真的,是鑿實的,但仍然覺得自己當年口中說出的「保姆要走了」是假的,是玩笑。而女兒卻反過來,覺得父親說過的「保姆要走了」的話是真的,自己的不孝是假的,是沒有選擇餘地的。

因為眾生業力的種種差別,每個人見到的都是不一樣的世界,所居的都是不一樣的土壤。並不是你住朝陽區,我也住朝陽區,我們就生活在同樣的土壤上。我曾聽有個孩子對他媽說,「歷史無壓力」,他的意思是歷史考試很簡單,沒有難度,但他媽聽不懂,連問了三遍。

如果牢牢執持自己所見的世界,以為那就是真實,牢牢執持別人對自己的每一句評價,每一種回應,以為那就是真實,誤會就不可避免,悲劇就會肇始。菩薩畏因,就是畏這些。畏一個人眼中的真實,在另一個人眼中是虛假;而一個人眼中的虛假,在另一個人眼中是真實。

菩薩眼中,只有善是真實。除了善,更沒有別的真實。唯有滋益自他的慈悲心、止息煩惱的清凈心,是真實的。只有認定真實唯此一種,其他皆是虛幻,才能不受種種穢惡習氣的熏染,隨所居之土而成就其清凈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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