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郁達夫 ①|春風沉醉的晚上

「郁心匪石真顏色,達士多情亦丈夫。」

關於郁達夫,我的回憶是過了期的春風。將它囚禁在牢籠中許久,如今再把這嚴絲合縫的封印解除,這風便裊裊襲來。

初中的時候,自從讀完了郁達夫的《春風沉醉的晚上》,但凡是周末謅點散文,便要在句末加上點「罷了」,堆疊出很多不知所云的比喻句。如今看來,是很可笑的。不過作為我民國文學的啟蒙,郁達夫和許地山,郭沫若,梁實秋,魯迅,徐志摩等諸位作家對我在文學之路上的影響也是及其深遠的。

郁達夫和王映霞

很多人形容郁達夫是「是高燒、肺病過後凄慘淋漓的紅暈」,此言甚矣。郁達夫自幼喪父,大學時又因為學潮被開除,之後赴日求學。情感上坎坷,求學之路也受人非議。他本人也是狷介,傷感,頹廢的浪漫主義文學的代名詞。他追求女色,歌舞昇平。而在革命和鬥爭面前,他也終歸是個被動的抗爭者。

《春風沉醉的晚上》(以下簡稱《春風》)是郁達夫於1923年7月創作的短篇小說,在我閱讀的很多他的小說里,是藝術上更加成熟,情緒更豐滿,態度更積極的一篇。其講述了以「五四運動」為背景,「我」,一個窮困潦倒的知識青年,與同樣被生活壓迫的煙廠女工合住的一段經歷。

郁達夫手稿

初讀小說的時候,只是覺著這其中的含義很淺顯,不過就是想表現寂寥的文藝青年和重壓下的勞動人民罷了。郁達夫當初給我的感覺也是這樣,不過是個悲觀主義的浪漫文人,小情小愛,悲歡離合,朦朧的失望,或是間接地抨擊一下時政,這便是他文章的主旋律了。

可每每讀《春風》時,很多語句卻會掀起到心底的暗潮。

「一個人在馬路上從狹隘的深藍天空里看看群星,慢慢的向前行走,一邊作些漫無涯涘的空想,倒是與我的身體很有利益。當這樣的無可奈何,春風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處亂走,走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回家裡。」

現在的我,仍然被這般描寫所打動。如若說要想到一個詞來形容我有時的思緒,那必是這「漫無涯涘「的空想。

清朝,戴名世 《序》:「先生於書,無所不讀,函蓋充周,不見涯涘。」

這涯涘,原本指的是水岸,後來便是指邊界,窮盡。就這一個詞,就讓我浮想聯翩,想起沒有盡頭的水流,水流邊上瘋狂生長的蘆葦,蘆葦梢上蹦跳的野蜂。這也是文章中表現「我」的出境的完美的描述,志在千里,卻被現實困住的悲哀。

然而反觀原文《春風》,誠然仍是主旋律很強的小說創作,但它的細膩,真實,自述式的感情抒發,心理描寫,精巧的鍊字和如火純青的敘事,仍是使得它成為經典的原因。

「因為自去年以來,我只是一日一日的萎靡下去,差不多把 『我是什麼人?』,『我現在所處的是怎麼一種境遇?』『我的心裡還是悲還是喜?』這些觀念都忘掉了。」

上海租界

「在亂昏昏的上海租界里住著,四季的變遷和日子的過去是不容易覺得的。我搬到了鄧脫路的貧民窟之後,只覺得身上穿在哪裡的那件破棉袍子一天一天的重了起來,熱了起來,所以我心裡想:

『大約春光也已經老透了罷!』

《春風》中不乏這樣激蕩人心的心理描寫,彷彿作者的思緒就像是從文章的每一個毛孔滲透出來,就連它的氣息,是如何的失望,是如何的無奈,都揮發在空氣中。

而《春風》也還原了舊上海的全貌。全文不過只有幾個場景,「我」之前的幾齣住處,鄧脫路的貧民窟,日新里大街,以及貧民窟里暗無天日的筒子樓。人物也不過是「我」和煙廠工人陳二妹。

「我」在失望和窘迫中活著,耳邊是鄰裡間的聒噪,生活是生鏽的銅片。

「在滬上閑居了半年,因為失業的結果,我的寓所遷移了三處。最初我住在靜安寺路南的一間同鳥籠似的永遠沒有太陽曬著的自由的監房裡。」

「鄧脫路的這幾排房子,從地上量到屋頂,只有一丈幾尺高。我住的樓上的那間房間,更是矮小得不堪。若站在樓板上伸一伸懶腰,兩隻手就要把灰黑的屋頂穿通的。從前面的弄里踱進了那房子的門,便是房主的住房。在破布洋鐵罐玻璃瓶舊鐵器堆滿的中間,側著身子走進兩步,就有一張中間有幾根橫檔跌落的梯子靠牆擺在那裡。用了這張梯子往上面的黑黝黝的一個二尺寬的洞里一接,即能走上樓去。」

「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我,看看街上來往的汽車人力車,車中坐著的華美的少年男女,和馬路兩邊的綢緞鋪金銀鋪窗里的豐麗的陳設,聽聽四面的同蜂衙似的嘈雜的人聲、腳步聲、車鈴聲,一時倒也覺得是身到了大羅天上的樣子。我忘記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樣的歡歌欣舞起來,我的嘴裡便不知不覺的唱起幾句久忘了的京調來了。」

《春風》中,舊上海的城市裡繁華又市井。在「我」沉醉在這樣盛大的街景里時,無軌電車上的人破口大罵「我」是豬頭三。而「我」只能又獃獃地站在路邊上,任由行人嬉笑。

而貧民窟里, 那個才十七歲的陳二妹,卻會忽而滾兩粒眼淚,或是沉默的,斷斷續續的問「我」,是不是與壞人作友,有時候又會小心翼翼地留麵包給「我」。

只有貓額那麼大的房子,只有陳二妹,一個苦難下唯唯諾諾,膽小單純的姑娘,像五月的春風一樣,像澈亮的社會的鏡子一樣,包裹著「我」,帶來一點點的清涼的安撫。

《春風》中的主線,也則是根據陳二妹於「我」的態度變化展開的。

「在這貧民窟里過了一個多禮拜,她每天早晨七點鐘去上工和午後六點多鐘下工回來,總只見我獃獃的對著了蠟燭或油燈坐在那堆書上。大約她的好奇心被我那痴不痴呆不呆的態度挑動了吧,有一天她下了工走上樓來的時候,我依舊和第一天一樣的站起來讓她過去。她走到了我的身邊忽而停住了腳,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好象怕什麼似的問我說:

『你天天在這裡看的是什麼書?』」

「共住了這十幾天,她好象已經信用我是一個忠厚的人的樣子。我見她初見我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來的那一種疑懼的形容完全沒有了。」

「她講到這裡,忽而滾了兩粒眼淚出來,我以為她是作工作得倦了,故而動了傷感,一邊心裡雖在可憐她,但一邊看了她這同小孩似的脾氣,卻也感著了些兒快樂。」

「我」和陳二妹是之豐沛的情感變化,從開始的好奇,到之後的牽絆,不過是兩個無力主宰自己命運的苦命人相依為命,相互依靠的一點溫存。甚至「我」在那個沉醉的夜晚,卻在沉醉的邊緣徘徊,終於是將陳二妹單純的溫柔拒之門外。「我」對自己說,

「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現在處的是什麼境遇!你想把這純潔的處女毒殺了么?惡魔,惡魔,你現在是沒有愛人的資格的呀!」 這其中折射出「我」的自我否定和消極,是在生活的重壓下沒有退路的迴避。在僅有的溫情到來之時,「我」還是將它硬生生將它剪斷。就好像是失去彈性的彈簧,無力去蹦跳一樣。

「我」對陳二妹的情感到底是怎樣的,並不得而知。只能看出這其中有深深的悲憫,憐惜,以及那種對生活本身的嘲諷。

在陳二妹離開後,「我」的自哀自嘆又再度湧上心頭。生計,讀書,咬文嚼字,未來,房租,黃包車,自殺...... 胡思亂想的癔症又襲來了,不順的事情又接踵而至了。生活好難,忙得都不曉得怎麼愛人了。


我曾認識一個朋友,她非常喜歡郁達夫,她形容郁達夫是「憔悴的燈火」。也有很多人,對於郁達夫的為人和作品都是褒貶不一。與我個人而言,我熱愛他的散文和小說,和他骨子裡的傷感,我認為是一個文人,應有的,也是很浪漫的靈魂的自白。

就像郁達夫的兒子所說

「我的父親是一位有明顯優點,也有明顯缺點的人,他很愛國家,對朋友也很熱心,但做人處世過於衝動,以至家庭與生活都搞得很不愉快。他不是什麼聖人,只是一名文人,不要刻意美化他,也不要把他醜化。」

郁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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