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月亮與六便士

製造神話,是人類的天性。像那些出類拔萃的人,人們總是對他們生活中的意外或神秘緊抓不放,深信不疑,締造傳奇,無限狂熱。這是對平凡生活的浪漫抗議。

天知道,一本書要花費多少心思,經歷多少磨難,忍受多少辛酸,只是為了讓偶然讀到它的人消磨時間,在旅途中解悶兒。如果我能正當地加以評判,那很多書真的是作者精益求精、嘔心瀝血,甚至終其一生的成果。而我從中得到的教訓是:作者應該從寫作本身,從思想的宣洩中獲得快樂;至於其他,都不必介意,一本書獲成功或失敗,或讚譽或詆毀,他都應該淡然一笑。

她這麼說,並非貶義,相反,卻滿懷深情,好像說出他最大的缺點,就可以保護他,免得朋友揶揄似的。

有些人看起來虛幻,因為他們是社會有機體中的成員,他們生活在其中,並且依賴它而生活。他們猶如人體的細胞,必不可少,但是,只要他們健康活著,就會被吞噬進一個巨大的整體。

那時,我還不了解女人根深蒂固的惡習:與任何願意傾聽的人談論自己的私事。

我說不準,她讓丈夫回來,是因為愛他,還是怕招人議論;我也懷疑,愛的痛楚是否摻雜著虛榮心受傷的痛苦,這對我年輕的心靈來說,簡直齷齪。我那時還不懂得,人性有多矛盾;我不知道,真誠中有多少虛偽,高尚中有多少卑鄙,或者,邪惡中有多少善良。

我感到吃驚,瞥了他一眼。無論我講什麼,他都滿口應承,這就沒轍了。我的處境,忽然變得非常複雜,更別提有多可笑了。本來,我想說服他,打動他,勸導他,警告他,曉之以理,必要時,還會斥責他,咒罵他,挖苦他;但是,當罪人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勸導的人又能如何?在這一點上,我沒有經驗,因為,換我自己做了錯事,總是矢口否認。

「女人的腦子真可憐!愛,就知道愛。她們認為,男人離她而去,是因為有了別人。你覺得我是這樣的傻瓜嗎,把為一個女人做過的事,再做一遍?」

「我告訴你,我必須畫畫。我身不由己,一個人掉進水裡,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沒關係,反正他得掙扎,不然就得淹死。」

有人也說他們不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但這多半是自欺欺人。一般而言,他們能夠自行其是,是因為別人看不出來他們的怪異想法,最多因為三五知己的支持,他們才敢一意孤行。如果一個人的離經叛道切合他所在階層的行事作風,那他在世人面前違反常規倒也不難。這會讓他洋洋得意。既標榜了自己的勇敢,又不用擔風險。但是,想讓別人認可,這或許是文明人最根深蒂固的本能。一個標新立異的女人,一旦冒犯了禮儀,招惹了明槍暗箭的非議,沒誰比她跑得更快,去尋求體面的庇護。那些告訴我,自己毫不在乎別人看法的人,我絕不相信。這只不過是無知,虛張聲勢。他們的意思僅僅是:他們不怕別人非議,因為他們確信沒有人會發現。

「有一句格言,你肯定不相信:凡人一舉一動,必是社會準則。」

「沒聽過,純粹瞎扯。」

我認為,良心,是心靈的守門人。社會要向前發展,就必然制訂一套規矩禮儀。它是我們心中的警察,它就在那兒,監視著我們,不能違反。它是自我中心的間諜。人們想讓別人認可自己的慾望如此強烈,害怕別人指責自己的恐懼如此劇烈,結果適得其反,引狼入室;而它就在那兒監視,高度警惕,保衛著主人的利益,一旦這個人有了半點兒脫離集體的想法,馬上就會受到它的斥責。它逼迫每一個人,把社會利益置於個人之上。它把每個人,牢牢繫於整體之上。而人,總會說服自己,相信某種集體利益大於個人,結果淪為這個主子的奴隸。他將自己放在榮譽的寶座上。正如弄臣奉迎皇帝按在他肩頭的御杖一樣,最後,他也為自己有著敏銳的良心而倍感驕傲。於是,對那些違背良心的人,他會覺得,可以任由責罵,因為,他已是集體的一員,他很清楚,已經沒有什麼能反對他了。當我看到,斯特里克蘭對良心的譴責無動於衷,我就像碰見了一個可怖的怪物,嚇得毛骨悚然,只能倉惶退縮。

「我知道自己不是偉大的畫家,」他說,「我不是米開朗基羅,不是,但我有自己的東西。我賣畫,我把浪漫帶給各種各樣的人。你知道嗎?不止荷蘭,挪威、瑞典、丹麥也有人買我的畫。他們主要是商人、有錢人。你想像不到,在那些我來這裡之前想像中的義大利。」

「為什麼你認為美——這世上最寶貴的東西,會像沙灘上的卵石,一個漫不經心的路人,隨隨便便就能撿到?美是美妙,是奇異,藝術家唯有通過靈魂的煎熬,才能從宇宙的混沌中創造出美。而當美出現,它並非為了讓每個人都認出它自己,要認識它,你必須重複和藝術家一樣的奇異之旅。這是一支他唱給你的旋律,要想再次用心聆聽,就需要智慧、感覺以及豐富的想像力。」

他這話,司空見慣,甚至有些說教,我差點兒笑了。但布蘭奇·斯特洛夫的反應卻讓我吃驚。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久久地望著她丈夫。而他緊緊盯著地板。我不知道,為什麼他這樣尷尬。她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接著變白——更白,慘白可怕;你會感覺,她的血液也在她身體的表面緊緊收縮;甚至她的雙手也變得毫無血色。她渾身戰慄。畫室里的寂靜在聚集,彷彿變成了可以感知的存在。我一臉茫然。

我們常人的感情在他身上幾乎不存在,指責他沒有感情,就像指責老虎的兇殘一樣荒謬。

愛給予的真實是虛幻,而且,明明知道是虛幻,不是別的,卻依然愛得義無反顧。

「世界冰冷而殘酷。沒有人知道我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我們必須深懷謙卑。我們必須看到寧靜之美。我們必須隱忍地生活,這樣命運之神才不會注目我們。讓我們去尋求淳樸、善良者的愛吧。他們的無知比我們的知識更可貴。讓我們保持沉默,滿足於我們小小的角落,像他們一樣平靜溫順吧。這才是生活的智慧。」

人們隨隨便便談論美,卻不知美為何物,這個詞已被用濫了,失去了它原有的力量;所有的雞零狗碎都以美為名,使美本身的含義蕩然無存。一件衣服,一隻狗,一篇佈道辭,都很美,但當人們和真正的美相遇,反而辨認不出。人們極力掩飾自己毫無價值的思想,這種虛偽的誇張,讓他們的感覺變得遲鈍。就像一個偽造事物的精神價值的騙子,連他自己有時也覺得是在騙人,因為胡編亂造,早已失去了他們的鑒賞力。

「我覺得你很可惡。真是我遇見過的最噁心的傢伙。為什麼非要纏著一個討厭你、瞧不起你的人呢?」

「老弟,你以為我會在意你對我的看法嗎?」

我咬住嘴唇,才沒讓自己笑出來。他話雖討厭,卻是事實,而我的另一個性格弱點是,一個人哪怕非常墮落,但只要他能和我你來我往,旗鼓相當,我還是願意和他交往的。我開始覺得,我對斯特里克蘭的厭惡,只有我自己堅持才能繼續。

作家更關心的是了解人性,而不是判斷人性。

「一個女人可以原諒男人對她的傷害,」,他說,「但永遠不能原諒他對她所做的犧牲。」

「我不需要愛情。我沒有時間戀愛。這是人性的弱點。我是個男人,有時候我需要女人。當我的慾望滿足了,我就會去忙別的事情。真是討厭,我無法剋制自己的慾望,它囚禁著我的精神;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不受慾望支配,自由自在地去工作。因為女人除了愛情什麼也不懂,所以她們把愛情看得非常重要,簡直荒謬。她們還想說服我們,讓我們相信這就是生活的全部。實際上,這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只知道慾望,這是正常的、健康的。愛情是一種病。女人是我取樂的工具,我沒耐心讓她們當我的什麼助手、搭檔、叛侶。」

我望著他。他站在我面前,一動不動,眼裡帶著嘲弄的笑。儘管如此,一瞬間我還是彷彿看見,一顆炙熱的、備受折磨的靈魂,它目標遠大,遠非肉體所能想像;我突然之間瞥見的,是某種難以形容的追求。眼前的這個人,衣衫襤褸,鼻子碩大,兩眼放光,火紅的鬍鬚,凌亂的頭髮。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只是外殼,我真正看到的,是一個沒有軀殼的靈魂。

「一個人可能完全不理會別人嗎?生活中無論什麼事都和別人息息相關,要想只為自己、孤零零一個人活下去是十分荒謬的想法。早晚有一天你會生病,會變得老態龍鍾,到時候你還得爬著回去找你的同夥。當你需要別人安慰和同情的時候,你不羞愧嗎?你身上的人性早晚會渴望同其他人建立聯繫。」

我們每個人都孤獨地生活在世界上。誰都被囚禁在一座鐵塔里,只能憑一些符號與人交流,但這些符號並沒有共同的價值,所以它們的意義模糊不定。我們可憐地想把心靈的珍寶傳遞給別人,但他們卻無力接受,因此我們只能踽踽獨行,雖然緊挨著,卻並不真正在一起,既無法了解別人,也不被別人所了解。我們就像身在異國他鄉的陌生人,對他們的語言知之甚少,想表達那些美妙而深刻的事物,只能局限於會話指南上一點平庸的詞句。我們的大腦充滿了奇想,卻只會說「花匠的姑姑有把雨傘在屋裡。」

「只要能填飽肚子,屁股讓人踹一腳也沒什麼,」尼克爾斯船長說,「就我個人而言,我從來不在乎。高級船員理應考慮一下紀律。」

「我總是說,」尼克爾斯船長繼續說道,「要打人,就把他傷得重一些。這樣你就有時間思考,接下來怎麼辦。」

每當一個人有了意外之舉,他周圍的人總會認定,原因肯定很丟臉。

一個人往往不是他想成為的那種人,而是他不得不成為的那種人。

那些色彩是我熟悉的色彩,卻又完全不同,它們都有自身的獨特意義。而那些赤身裸體的男男女女,他們既是塵世的,又遠離塵世。他們似乎是黏土搓成的,但又彷彿都是神靈。呈現在你面前的,是赤裸裸的人類原始本性,你感覺害怕,因為你看到的是你自己。

自從眼睛瞎了,他總是坐在那兩間畫著壁畫的屋子裡,一坐就是大半天,用失明的眼睛望著自己的作品,也許那時他看到的,比他一聲看到的還要多。

「每天能欣賞這些,也是一大樂事。」凡·布施·泰勒先生說。

「對,它們在本質上有裝飾意義。」

「我也堅信,」 凡·布施·泰勒先生說,「偉大的藝術永遠富有裝飾性。」

「上帝的磨盤轉得很慢,但磨得很細。」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起阿塔為斯特里克蘭生的那個孩子。有人告訴我,這是一個活潑開朗、無憂無慮的小夥子。我彷彿看見,他正站在他幹活兒的帆船上,光著身子,只穿著藍布工裝褲;天色已晚,當船被一陣微風輕輕吹動,向前航行,水手們都聚集到甲板上,船長和押運員倚在躺椅上,懶洋洋地抽著煙斗,我看見,他正在和另一個小夥子,在沙啞的六角手風琴聲中,跳著原始、瘋狂的舞蹈。頭頂是蔚藍的天空,群星閃耀,太平洋一望無際,浩瀚無邊。

《聖經》上的另一句話,也到了我嘴邊,但我管住了自己的舌頭,沒說出來,因為我知道,牧師不喜歡凡人偷嘗他們的蜜餞,他們會認為,這有辱神明。我叔叔亨利,在惠特斯特布爾當了二十七年牧師,遇到這種場合,經常說:魔鬼要行兇,總會引用《聖經》。他老忘不了那樣的日子:一先令就能買十三個上好的牡蠣。

(舊的摘抄本快散架了,近期會陸續打成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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