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羅《論老年》

西塞羅是古羅馬著名的政治家、演說家、法學家和哲學家，他的思想對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我讀過幾篇西塞羅的文章，我覺得他學識很淵博，而且他的文章邏輯清晰，論證有力，《論老年》是他所有作品中比較有名的一篇，我覺得不止老年人，任何年齡的人都可以從中有所收穫，我自己讀過之後就感覺受益匪淺。

整篇文章比較長，我從中摘錄了一些主要的思想。

許多人把老年當做負擔，會為上了年紀而煩惱，西塞羅在這篇作品中講述了如何掃除老年帶來的苦惱，如何使老年變得愉快悅人。

許多人覺得老年是不幸的，大多是基於以下四條理由：第一，老年使人退出事業；第二，老年使人身體朽弱；第三，老年使人失去感官娛樂；第四，老年離死期不遠。西塞羅逐條分析了這四點。

1、「老年迫使我們退出事業。」退出什麼事業？是退出年輕力壯的人從事的事業嗎？難道就沒有適合於老年人的事業，沒有不需要強壯的身體，而需要心靈和智慧的事業？

認為老年無所作為是毫無根據的。

成就偉大的事業有時不是靠力氣、速度和靈巧，而是靠思想、威望和判斷力。老年一般不僅不會失去這些，而且還有所增加。

如果你們願意了解其他國家發生的事情，你們便會知道，最強大的國家往往是由年輕人毀壞，而由老年人支撐和恢復的。輕狂是年輕人的特性，持重是老人的優點。

然而有人說：老年時記憶力衰退。我相信是這樣，如果你不運用它，或者你天生就比較遲鈍。

老年人只要繼續不斷地學習和鑽研，記憶的能力便會常在，而且不僅有地位、有名望的人是這樣，連那些過著普普通通的平靜生活的人也是這樣。索福克勒斯已經相當年邁，還寫過悲劇。由於他專心致志於戲劇創作，顯得對家產漠不關心，他的兒子們便到法庭去告他，請求法庭認定他喪失智能，剝奪他對家財的管理權。據說這位老人當時把手裡拿著的剛寫完的劇本《奧狄浦斯在科羅諾斯》朗誦給陪審員們聽，然後問那些詩像不像是喪失理智的人寫的，陪審員們聽了他的朗誦，判他無罪。

難道老年使他，使荷馬、赫西奧德、西摩尼得斯、斯特西科羅斯，使我剛才提到的伊索格拉底、高爾吉亞斯，使哲學界的先驅畢達戈拉斯、德謨克利特，使柏拉圖、克塞諾克拉特斯或較晚的芝諾、克勒安特斯，或者你們在羅馬見過的斯多葛派的第歐根尼放棄他們的事業，而不著述、講演了嗎？難道他們從事事業不是和他們的生命一樣長久嗎？

正如有智慧的老人樂於同秉性高尚的年輕人忘年相交，以便從年輕人的敬重和熱愛中減輕老年的困惑一樣；年輕人也樂於聽取老人的教誨，那些教誨可以使他們培養美德。我知道，我使你們感到的愉快並不亞於你們使我感到的愉快。然而你們可以看到，老年不僅不朽弱疏慵，而且還非常勤奮，總是忙碌著，從事某種類似於他們在前一時期熱心從事過的事業。還有一些人，他們年紀雖然老了，但仍繼續追求知識，譬如梭倫，你們看到他在詩中誇說他年老以後仍然每天學習新知識。我也是這樣，我年老以後學習了希臘文學。我如此貪婪地鑽研，好似久渴之後狂飲甘霖一般。

2、我現在並不想要青年的力量——據說缺少力量是老年人的第二個缺陷，——猶如我青年時期未曾想要牛或象的力量一樣。一個人應該有多少力量就使用多少力量，同時無論什麼事情都要量力而行。

難道還有什麼話比克羅同的彌隆說的話更可憐的嗎？他已經年老，據說當他看見運動員在訓練場上練習時，他回顧了一下自己瘦削的筋肉，流著眼淚說：「我的這些筋肉已經死了呀。」 蠢材，其實你的那些筋肉並不比你更死，你的名聲從來就不是靠了你自己，而是靠了你的身軀和筋肉的力量得來的。

我擔心演說家到了老年難免會逐漸減色，因為作為演說家，不僅要有智慧，而且要有強健的肺臟和身體。然而事實上，人到老年不知為什麼聲音變得格外渾厚。

其實，老年體弱往往不是由於老年的過錯，而是由於青年時期的荒唐，放蕩不羈的青年時期會給老年帶來一個虛弱的身體。

我記得我小時候見過盧基烏斯·墨特盧斯，他在第二次任執政官後四年被選為大祭司，他擔任這一神聖職務有二十二年之久，甚至到生命的最後時刻還是那樣精力旺盛，絲毫也不感到青春已逝。

但是正如你們看到的，老年並沒有使我完全孱弱、衰朽，以至於受到元老會議、演講台、朋友、門客和其他客人的嫌棄。

你們也許會說，我比你們的力氣都小。可你們也沒有百夫長提圖斯·蓬提烏斯那樣的體力呀，難道他因此就比你們強嗎？使用力量也要有節制，任何人幹事都要量力而行，這樣就不會因缺少力量而遺憾了。

總之，有什麼長處就好好利用，沒有，也不要嘆息。

我想，斯基皮奧，你祖父的朋友馬西尼薩已經九十歲了，他每天幹些什麼你該知道吧：他徒步上路之後，從不在中途騎馬；他騎馬出發之後，從不在中途下馬；無論什麼風，什麼寒，都不能迫使他戴上帽子；他體魄健壯，躬親國王應盡的一切義務和責任。所以，鍛煉、節制能使一個人年老時仍然保持早年的精力。

也許有人會說，有許多老人過於朽弱，且不說盡什麼義務，甚至連生活責任也盡不了。但這不是老年人特有的毛病，而是身體不健康的人的共同缺陷。

連青年人都難免體弱，老年人有時體弱又有什麼奇怪呢？

注意身體健康，做適當的鍛煉，飲食要適量，以能夠恢復體力為限，而不要過度，成為負擔。同時，我們不僅要注意身體，更要關心智慧和心靈，因為它們像燈一樣，若不繼續添油，老年便會使它們的光輝逐漸暗滅。身體會因運動而變睏乏，感到沉重，心靈則會因運動而變輕鬆。凱基利烏斯說的「喜劇式的愚蠢老人」是指那些輕信、健忘、怠惰的老人，這些缺點並不是老年人共有的，而是屬於那些懶惰、昏聵、無能的老人。如同暴戾、縱慾常是青年人，特別是那些缺乏高尚品德的青年人的特性，而不是老年人的特性一樣，所謂老年性的昏庸——通常稱做老朽——只屬於那些意志軟弱的老人，而不屬於所有的老人。

我現在正在編纂《史源》第7卷，收集各種古代史料、宗教法、民法，還花費許多精力研究希臘文學；為了鍛煉自己的記憶力，我依照畢達戈拉斯派學者的辦法，每天晚上反省當天所說、所聽、所行的事。這便是我的智力練習，這便是我的心靈活動；當我在這方面不懈工作的時候，並不特別感到缺少體力。我幫助朋友，我常到元老院去，我提出經過周密、慎重思考的議案，用心力，而不是用體力維護我的意見。而且，即使我連這些事情也做不了時，我還有一張卧榻可以使我高興：我可以躺在上面思索那些力不從心的事情；然而，我能做那些事情是因為我以往對生活調處得宜。一個經常在這種鑽研和勞動中生活的人，是不會感覺到老年逼近的，而是在不知不覺之中逐漸進入老境，長時間之後才漸趨泯滅。

3、對老年的第三點指責，據說是老年失去感官娛樂。啊，如果老年能夠幫助我們去掉青年時期最壞的毛病，那真是生命最美好的禮物啊！

由此而背叛祖國，製造政變，私通仇敵；一切卑鄙勾當，一切可恥行為，無一不是因追求感官娛樂而做出的；亂倫、通姦和一切類似的醜事不是由於受了別的誘惑，而是由於貪求感官娛樂。

在慾念肆虐的時候，節制是無能為力的。在慾念的王國里美德不可能有立足之地。

只要一個人沉溺於享樂之中，他是不可能運用他的智能的，凡是需要思索、考慮的事他都不可能去做。

我們如果不能用理性和智慧去抑制情慾，那就更應該感謝老年了，因為它有能力替我們抑制本不該放縱的東西。

也許有人會說，娛樂對於老年已無搔癢般的強烈快感，我相信是這樣，但是老年也沒有那樣的貪圖，一個人不會因缺少他不貪求的東西而感到懊惱。

姑且認為青年更能享受那些娛樂，但正如我們所說的，首先，他們是在享受沒有價值的東西；其次，老年雖然不強烈追求，但也不是完全不能享受。有如安比維烏斯·圖爾皮奧演戲使前排的觀眾享受更多的快樂，同時也使後排的觀眾感受到一定的快樂一樣，青年觀看娛樂較為貼近，因而所得快樂較大，老年坐在遠處觀看，也可以得到一定的樂趣。

如果一個人真能做到求得知識和學問如同獲得食物一般，那麼沒有什麼比閑逸的老年時期更令人愉快的了。斯基皮奧，我們見過你父親的朋友伽盧斯埋頭從事丈量的情景，他幾乎丈量了整個天和地。多少次他夜晚計算，不覺朝陽已經東上；多少次他清晨開始工作，不覺暮色已經降臨！他因能早早向我們預告日食月食，心裡是何等高興啊！

你們看到，我提到的這些人雖然上了年紀，但仍潛心於自己的工作。還有馬爾庫斯·克特古斯，被恩尼烏斯譽為「雄辯之聖子」，他雖然年老，但我們仍然見過他多麼認真地練習演講！飲宴、遊戲、狎妓之樂怎能和這些人的樂趣相比呢？這種樂趣寓於熱心研究學問之中，對於有智慧和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來說，這種熱心會與年俱增，所以梭倫的話是對的，如前所述，他曾在一首小詩中說，他老年時每天都要學習許多新知識。沒有什麼娛樂比心靈的快感更美好了。

奧盧斯·阿提利烏斯·卡拉提努斯享受過多高的威望啊！下面這首墓銘稱讚的就是他：人們公認在此長眠者 是國人中最優秀之人。

然而，你們要記住，我在整個談話過程中稱讚的老年是指青年時期打下了良好基礎的老年。由此我們可以得出我剛才已經說過、並且是大家同意的結論：凡是需要用言辭來辯解的老年，是可憐的老年。白髮、皺紋不會突然給一個人帶來威望，威望是端莊的一生到老年時結成的果實。

也許有人會說，老年人性情乖僻，多煩惱，易動怒，難以接近。不，我們要是再找一找，老年人還吝嗇。然而這些是人的性格的毛病，不是老年人所特有。

4、如果死亡使靈魂熄滅，那麼對死亡就不必介懷；如果死亡能把靈魂帶到一個永恆的境界，那就應該嚮往死亡，此外不可能有第三種情況。

因此，如果我死後不會感到不幸，或者甚至還會成為一個幸福的人，那我為什麼要害怕死亡呢？

你們看到，既然青年、老年都可能死亡，迫近死亡怎麼便成了老年的不幸呢？

我那心愛的兒子的死使我相信，而你，斯基皮奧，你那正有希望獲得國家最高尊榮的兄弟的死也應該使你相信，各種年齡的人都可能死亡。但是也許有人會說，青年人有希望活得長久，而老年人則不能抱這種希望。其實這種希望是不明智的，把不確定認作確定，把虛幻認作真實，還有什麼比這更愚蠢的呢？也許有人會說，老年已經沒有什麼可希望的了。但是老年人在這方面也比青年人優越，因為青年所希望的，老年已經得到了：青年希望活得長久，老年已經活得長久了。

但是，天哪，人生中有什麼是長久的呢？給我們最長的生命，讓我們活到塔爾特蘇斯的國王的年紀，——我從書中得知，伽得斯城有個名叫阿爾岡托尼烏斯的人，他做了八十年的國王，活了一百二十歲，——但是我覺得那也算不得長久，因為他還是有個終點，終點到來，生命之河便流完了。唯有美德和善行的果實長久留存。時、日、月、年都會逝去，逝去了的時間永遠不會復返，將來的事情我們是不可能知道的。因此，一個人能活多久，就應該以多久為滿足。

演員想獲得成功，也不一定要演出整部戲，只要在自己演出的那一幕能博得觀眾的讚賞就夠了；同樣，聰明的人在人生舞台上也沒有必要一定要活到「請大家鼓掌」的那一時刻。生命雖短，若能過得高尚、榮耀，也就夠了。

死亡也會降臨到青年人頭上，雖然那是與自然相抵觸、相違背的。因此在我看來，年輕人的死有如烈火被大水澆滅，而老年人的死則好似燃盡的火自行熄滅。又好似樹上的果實，沒有成熟的時候是不易摘下來的，一旦成熟、熟透，便自行落下來，所以年輕人的死是對生命的劫奪，而老年人的死則是生命的成熟。我覺得成熟而死是快樂的，因為我越接近死亡，越覺得好像一個人在遠航之後望見了陸地，終於可以進港泊岸了。

但是恩尼烏斯的話也許更好： 不要向我流淚致敬，不要在我靈前哀悼。

人死的時候也許有某種感覺，不過也是轉瞬即逝，或者感覺快樂，或是毫無感覺。但是從青年時期起就要對死有這種認識，這樣才能蔑視死亡；沒有這種認識，便不會有寧靜的心境，因為每個人都是要死的。死亡隨時都可能降臨。

生活究竟有多少好處？有什麼麻煩它不具有？姑且認為生活確有好處，然而也定有滿足和限度。我不願像許多人，甚至一些有識之士那樣時常怨恨人生，我也不想後悔自己已經度過的年華，因為我覺得我沒有虛來人世。

啊，當我將前往靈魂的神聖聚集處，離開這雜亂混濁的世界時，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一天啊！

這就是我認為老年容易度過，不僅不覺得老年煩惱，反而覺得愉快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