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山尋跡】| 中國去哪了?
崖山,是一個被無數人冠以歷史轉折點意義的地標。只要在百度中輸入「崖山」二字,必然會出現「崖山之後無中國」一類的關鍵詞。一個沿海的小村落,緣何成為四千年國度的終結點,這其中的定有一番值得探究的秘密。
在前往崖山的車上,我也思考一個歷史問題
南宋是什麼時候滅亡?
這似乎是一個不需要思考的答案:公元1279年崖山海戰戰敗,十多萬軍民投海自盡,這就是大多數人公認的宋朝滅亡時間。
好吧,那就再來談個新的問題。
元朝是什麼時候滅亡?
好像也不難,公元1368年徐達收復大都,元惠宗北逃,元朝滅亡。
那麼問題來了。
為什麼南宋滅亡的時間不是元軍攻克臨安,謝太后、宋恭帝出降的1276年,而要把此後三年的流亡朝廷一併計算入內,而元朝皇帝被趕出大都就算朝廷滅亡了呢?
按這個邏輯來看,漢朝滅亡都得要延續到劉禪出降的公元263年(蜀漢國號是「漢」不是「蜀」)。說起來,人家元朝皇帝還在、官僚機構尚存,從元惠宗北逃到公元1399年鬼力赤殺坤帖木耳,去帝號,「元」這個國號不再見於史冊也有31年之久,為何這個時候的元朝只能叫北元?這豈不是一種雙重標準?
非但正統史家在斷代上採用了特殊化的標準,連元朝末代皇帝的帝號也有意醜化。元朝官方給北逃的妥歡帖木兒的廟號明明是惠宗,可掃除韃虜的老朱不這樣想,認為此君主動出逃甚合天意,便御賜「順帝」帝號,這名字拿到今天就是「元跑跑」,在史書上便從此用元順帝指代妥歡帖木兒。
這樣深深的惡意其實代表了中國人,尤其是漢人的一種強烈民族自尊陰影,在崖山之役以前,中國人並非沒有經歷過異族侵襲。西周亡於犬戎(戎就戎吧,還非要加個犬字,可知醜化敵人的惡意古已有之),其時「北狄與南蠻交,中華不絕若線」。但在齊桓公的尊王攘夷的民族主義大旗下,華夏族不僅趕走了戎狄,還同化了南蠻楚國,讓華夏之聲廣播異地。即使數百年後前秦百萬胡族大軍臨江,也在南朝漢人的奮進不屈中土崩瓦解。
而崖山,卻是中華正統的漢人第一次全面淪陷。
讓我們先打開今天的新會地圖和宋代的地圖做個對比。
以兩圖左邊的那條大江作為參考就可以發現,在宋代的崖山本是一個入海處的大島,北面有一片上游沖積而成的淺灘低地,其中大小島礁星羅棋布。時隔近八百年,北面的銀洲湖被上游沖積的泥沙填沒,現在那裡的省道就叫銀湖大道,推測就是從古代的銀湖取名得來。這樣,崖山島已經跟大陸完全連接起來,而沖積處的濕地還保留了一點殘餘,巴金筆下的鳥的天堂便在當中。
藍色為李桓陸路進攻路線,紅色為張弘范水路進攻路線,深紅色為南宋流亡路線
當時,元軍水陸兩路並進,路上由李桓率領從江西南雄方向攻入廣東境內,直逼廣州。水路由張弘范率領從福建方向向廣東沿海搜尋宋朝船隊的下落。而宋朝方面,張世傑自雷州半島遭遇颱風後撤回到譚江入海口,在崖山修築行宮安營。
當張弘范率領元朝水軍數百艘船從東面抵達崖山時,本想從銀洲湖進入,到宋軍上游與宋朝水軍決戰,卻因為水淺大船不能前進而失敗。於是放棄佔據上游的打算,從崖山東面的水路繞道至宋軍南面列陣,封鎖了入海口。
圖為崖山展館內的復原沙盤,該景區所在地即在沙盤中的建築群,是宋行宮遺址,旁邊水域就是海戰交戰地點
而宋軍統帥張世傑從一開始就採取被動防禦的策略,放棄了出海口,把上千的戰船全部集中在官浦、奇石一帶的水域,雖然古代的水面比現在寬闊很多,但如此眾多的船隻密密麻麻集中在水面上也顯得狹窄難行。不僅如此,也許是出於背水一戰的決心,張世傑還下令放棄了島上的很多大營,把十多萬人無論是戰鬥人員、後勤人員還是家屬全部拉上船。這一方面是為了鼓舞士氣,另一方面可能也有避免萬一大營失守,家眷被敵軍俘虜導致軍心動搖的考慮。不過這樣一來,宋軍在船上要供給如此龐大人員的後勤也就加大了負擔。
而元將張弘范顯然更具有一個統帥的清醒和耐性,在敵眾我寡處於下游不利位置的情況下沒有貿然進攻,只是試探性佯攻了幾次,了解對方的套路,對他來說,只要守住入海口,等待李桓從陸地上來援,那麼他的勝面就越來越大。
新會縣誌中對崖山海戰的記載
在雙方對峙的過程中,張世傑為了保證自己龐大的船隊在狹小的水域上能夠擁有戰鬥優勢,模仿曹操在赤壁的作為,把大船用鐵索連接起來,形成連環戰船,小船護衛其間。
也許,大家會笑,這不是讀書太少,自己作死的節奏嗎?至少,張弘范一開始也是這樣想的,連忙搜集了不少小船滿布柴草油脂展開火攻。
火船順風直撲宋軍連環戰船。
什麼!居然沒點燃!
仔細一看,宋軍戰船外面全部塗滿了厚泥,還架了很多木杆擋住了元軍火船的火勢。
然而,張弘范是能夠臨機應變的高手,一計不成再施一計。就在宋軍都在慶賀擊退元軍進攻時,一部分元軍趁著夜色悄悄在崖山登陸,突然夜襲了宋軍岸上的大營。由於岸上防衛空虛,又大意鬆懈,一瞬間半個崖山島都陷入了滔天火海,剛剛鼓舞起來的勝利士氣在這場夜火中頓時煙消雲散。
張弘范不僅燒了宋軍在岸上的大營和行宮,登陸部隊還佔據了崖山上的制高點,切斷了宋軍在崖山島上的砍柴、取水的道路,宋軍後勤開始惡化。
由於水域渾濁,在崖山附近並未打撈出太多有價值的文物,此地的考古尚待探索
但這種情況還不能讓宋軍陷入絕境,在北面新會方向,宋朝的義軍通過小船源源不斷地給被困的宋朝船隊提供後勤補給,這條薄弱的補給線成了宋軍最後的生命線。
這個時候,張世傑依然遲疑不決,沒有對元軍採取反擊,也許是受到大營被襲士氣受挫而氣餒。不得不說,張世傑雖然並非迂腐之人,懂得借鑒前人智慧加入自己的一些改良,但在臨機應變方面實在太遲鈍,也缺少堅定的戰鬥意志。另一方面,他的按兵不動也許也是仗著自己畢竟人數上具備優勢,而北面水淺,船隊不能進入,料想即便李桓從廣州增援也不能在北面水域截斷義軍的補給線,只要守住數月,元軍自然不克而退。就這樣,上千艘戰船的宋軍居然就被幾百艘戰船的元軍死死圍困在了崖山和銀瓶山之間的水面上。
在崖山附近,清代又修建了一座炮台,是該處觀景懷古的好去處,江對面就是宋代的湯瓶山
然而他顯然太低估了對手,張弘范一直沒有停止對宋軍的襲擾,雖然不能取得決定性戰果,但讓宋軍始終感到刀劍在懸的壓迫感。另一方面,他又積極聯絡陸上的李桓對宋軍實施包圍。
決定性一幕出現了,李桓率領百餘艘戰船突然出現在銀洲湖面,擊退了義軍,完全切斷了宋軍的補給。史書上沒有記載李桓是如何做到這個奇蹟的,只說李桓帶的是小船,我可以推測這也許也是張弘范把第一次進入銀洲湖失敗的經驗傳達給了李桓,然後讓廣州而來的元軍乘小船趁著漲潮進入的吧。總之,當李桓的船隊出現在宋軍北面時,宋朝遺民徹底驚慌了,最後的生命線已經被切斷。
長滿青苔的炮台牆面脫落露出黃崗岩的本色
這些火炮當出自清代,宋代的火炮是拋石機,尚無金屬管狀火炮,當時「炮」即是「拋」
直到這時候,張世傑才決定發動反擊,先對北面戰船不多的李桓水軍發起夜襲。可是,對方似乎早有準備,這時候,銀洲湖水淺不能退卻倒讓元軍成了背水一戰的鐵軍,一番拼殺居然殺退了夜襲的宋軍,還斬殺了宋軍夜襲的都統張達,俘虜了張世傑的外甥。
夜襲未果,宋軍士氣更加低落,補給線被切斷,宋朝士兵飲海水十餘日戰鬥力銳減,一些部隊開始陸續向元軍投降。認為時機成熟後,張弘范在二月六日發動了總攻。
交戰正酣,雙方都疲憊不堪的時候,元軍突然退卻稍作休整。隨後宴聲大作,宋軍以為是元軍正在為早上的戰鬥慶宴高歌,不料元軍船隊突然猛進,用濕氈布躲避宋軍箭矢炮石,接近後突然登船。結果就是宋軍大敗,十多萬人投海,水面浮屍成片的慘象。
當年浮屍十萬的崖山海域至今陰沉
關於張世傑、張弘范二人評述
在宋朝滅亡後,張弘范曾效法漢唐名將,在崖山勒石記功,大書「「鎮國大將軍張弘范滅宋於此」。據說明代人將此十二字前加上「宋」字,便成「宋「鎮國大將軍張弘范滅宋於此」以示嘲諷鄙夷。
然而翻閱《元史》,可以證明張弘范並非宋人,其父張柔是蒙古的金國降將,祖上也是金國、遼國漢人,自己生於蒙古,仕於元朝,跟宋朝真沒一點關係,難道就因為漢人這個血統,就能將其和洪承疇、吳三桂並列漢奸之列?
再縱觀張弘范一生,沒有大肆屠城殺戮無辜,在治理開封期間還擅自免除當地賦稅,可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文武雙全堪稱一時人傑,有何可鄙之處?
張世傑、陸秀夫和文天祥塑像
至於張世傑,本也非宋臣,而是金國將領,還曾擔任過張弘范父親張柔部將,也許和張弘范還是同宗。唯一不同的是和張柔選擇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一個北上降蒙古,一個南下降宋。而士為知己者死,作為降將的張世傑,雖然在戰略戰術上犯過不可原諒的錯誤,但也求仁得仁,為宋室盡忠。
至於李桓,名字看起來也以為是個宋朝漢人降將,其實人家分明是党項人,根正苗紅的西夏王室之後(西夏皇室本姓拓跋或嵬名,景宗嵬名曩霄恢復祖上被唐朝賜姓李,改名李元昊遂姓李)。
可笑後世腐儒非要以狹隘的民族觀去衡量古人的忠奸善惡,印證的恰恰是民族自信心的跌落不復。在掃除蒙古人在中原的勢力過後,明朝大概成就了第一個由南向北統一中國的王朝奇蹟,這背後的推動力當然是中國人自齊桓、晉文尊王攘夷和東晉淝水之戰過後的第三次民族主義崛起。但掃除異族的政治勢力容易,重樹中華包容自信心甚難。蹉跎至今,不過是在敵人記功碑文上添上一筆,恰似阿Q剪不掉的辮子。
如果非要用日本作家田中芳樹那句崖山之後無中國來做個結尾,不妨反思這個中國究竟是亡於當時的元人還是後世的漢人?
我輩之人,應當勉之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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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中國,停在撒馬爾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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