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記:我看見了他們考證的理由

文/李曉晴

世博大道地鐵站附近的街道,人煙稀少、施工不斷,世博會期間留下的場館早已無人問津。

身旁趕考模樣的人很多,不少人手裡還握著書本,步履匆匆。

接近年底的考證出分季,刷個朋友圈,發現學市場營銷的同學在考會計師,學會計的在考金融師,學金融的在考律師。

我一個商科小白,夾雜在各種泥石流般的考證力量中,戰戰兢兢地報考了自己的老本行,金融。

只能說,我是所有考證大軍里最沒用的那種。別人都跨專業鑽研,我卻不思進取選了最安逸的方式。難道一張靠譜大學的本科畢業證書還沒法證明自己的專業能力嗎?

我也明白,就是缺乏安全感罷了。學藝不精,只能靠其他東西武裝自欺。

可身邊行色匆匆的人們,到底又是為何來考試?

每逢趨之若鶩,必有名利相助。每張焦慮的臉龐背後,又有著怎樣的故事?

我為自己旺盛的好奇心感到羞恥,都不過滄海一粟罷了,相似或不同,如今都在往相同的考場趕去。

我發現自己頭頂處,有幾個戴著安全帽的大叔,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正抬著一塊玻璃。

我仰起脖子和天光對話了一會,覺得這個姿勢還挺舒服,就閉上了眼睛。清晨的微光透過玻璃灑在皮膚上,有些許對疲憊的安慰。

等我睜開眼,一塊巨大的玻璃出現在離我幾米的上方,正在掉落,我聽見了大叔們叫喊的聲音。

可我徹底征住了,接連幾天的備考讓我反應變得遲鈍,巨大的玻璃把我砸了個正著。被巨大的力量擊中,我倒在了冰冷的馬路上。

我覺得雙眼生疼,應該是玻璃渣掉落進來了。耳邊隱約傳來的是上海話,嘈雜,慌張。

我好累,還有一個小時就要開考了。讓我先睡三分鐘,馬上就起來。我對自己說著。於是,我在疼痛中,閉上了眼睛。

「同學。同學。」

我感覺胳膊被一陣推搡,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直起了身。

一個穿著綠色衣服的姑娘,看到我坐了起來,從我身下抽出了一張紙,然後用奇怪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我環望四周,這分明是考場啊。剛才的姑娘應該是監考員,抽走了我的准考證順便喊醒了我。

我努力回想著剛才發生的事情,我來考試,我被玻璃砸,我睡著了,然後……我坐在了考場。

這是怎麼回事?更加奇怪的是,我感覺到眼睛裡還存有玻璃渣,但並不疼,只是有輕微的異物感。

考場是廢棄的世博場館,破舊的大門和原始的水泥地面交相輝映。廣播一直用英文重複播放著考場紀律。

我雖然坐在最後一排,但考場之大,讓我沒法一眼望盡整個考場。幾千個人在我的前方,摩拳擦掌或忐忑不安。

看到這些,我的眼前突然浮現出無數個動態的畫面。

這是怎麼回事?我狠命地搖了搖頭。

剛剛拿走我准考證的姑娘這個時候又路過了我,專門看了我一眼,我連忙握上了筆。都快開考了我還迷迷糊糊、東張西望,行跡確實可疑。

可此時,我的眼前浮現出這個姑娘的生活畫面。

她在大學課堂上教英語,男朋友在校門口等她。

他們回到了出租屋,姑娘去廚房做飯,男友在旁邊給她幫忙。

晚上,姑娘在網上瀏覽金融分析師的信息,跟身邊看書的男友說:「我也想去考,學出這個證,以後可以換工資更高的工作呢。」

「別太累了。」男友心疼地講。

「不累。這個考試的報名費太貴了,我先報名監考,去了解一下。」

……

怎麼會看見這些?我閉上了雙眼,感受到眼中的玻璃渣在輕微地跳動,難道是這些玻璃讓我看到監考姑娘的生活?

我感覺一陣冷汗冒了出來,便脫下了厚厚的外套。

考試開始了,我翻開考卷。每看到一道考題,我的眼前都能出現複習時的場景,因而我飛快地完成著試卷。

我知道了,又是玻璃渣起的作用。

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有些害怕,但同時作為受益者,我內心矛盾掙扎。

距離考試結束還剩一個多小時,我已完成了考卷。我抬起頭,望見諾大的考場里,全是伏案的考生,那一個個佝僂的背影,重複著同一個動作。寫寫畫畫,填填塗塗。這場景不像是人,倒像是上了發條的機器,在運作著考試這條生產線。而最終的產品,這些加諸了答案的考卷,又被用來評判這些機器們的命運。

當然,我也不是人,也不過是個機器。

我注意到左前方的一個男生,現在可是大冬天,豆大的汗珠卻從他的側臉滑落。他的手在發抖,筆尖並不聽使喚。

玻璃渣開始讓我看到一幅幅畫面。

這個男生來自一所不知名的大學。

前幾天,爸媽從小縣城來看他,帶了很多家鄉的特產,讓他分給同學。他不肯,嫌棄太廉價了,拿不出手。

他找爸媽要錢,說生活費都用來報名考試了。媽媽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了他,說一回去就給他打錢。爸爸問是什麼考試,他一臉不耐煩地說:「跟你們說了也不懂,總之就是考試。」

「考試好,考試好,多學知識。」媽媽一邊說一邊笑著,笑容里卻夾雜著酸楚。爸爸看著兒子一臉不屑的表情,恨不得扇他兩個耳刮子,但忍住了。

臨走的時候,他爸爸看著他弔兒郎當的樣子,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你姥爺過世了!你再不出息點,怎麼對得起他的在天之靈!」

男生聽見這話,當場僵住了。姥爺是他最親的人,小時候爸媽出門打工,只有姥爺陪伴他照顧他。

男生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寢室,窩進被子。發獃了一整天之後,他開始玩遊戲。

臨考前的一周,他幾乎沒合眼睡過覺,全部時間都用來打遊戲了。

考試前一天,媽媽給他的銀行卡轉了五百塊錢,還發了消息過來:「兒子,你先辛苦幾天,等你爸爸的工錢到了,我就再打給你。」

他看到簡訊,關了電腦,下了樓,找到個沒人的樹叢,開始大哭起來。

那哭聲讓我頭疼,我連忙閉上了眼睛。

我的同情心開始泛濫,但卻找不到合適的對象。他值得被同情嗎?不過是個毅力配不上野心的可憐蟲。他的父母呢?他們疼愛孩子,別人也無權評頭論足。

我覺得心裡好沉,不敢再瞎張望,只是低頭對著答題卡發獃。

上午場結束了。隨著廣播的命令,兩個監考人員費力地推開了鐵質的大門。大門敞開後,考生大軍依次起身,涌了出去。我擠在人群中間,看著來往的人,大部分是年輕的面孔,偶有年紀稍大的。

玻璃渣又起了作用,我的眼前不斷出現著各種畫面,我連忙低下了頭看地下的板磚。

站在了電梯上,身前有一位矮個子女生。

我的眼前又開始浮現畫面。

她來自名校,生物專業,家境優越,朋友眾多。

兩年前,她在朋友圈看到,閨蜜曬出了金融分析師證,出於好奇,報了個名。沒想到不費什麼力氣就考出了一級,如今已一路考到了三級。

考前一天,閨蜜幫她打氣,她笑笑說:「放心,沒問題的。這種考試,跟做實驗的難度比起來,小菜一碟。而且我只是考著玩玩,技多不壓身嘛。」

我又閉上了眼睛。人跟人是有差距的,我早知道,可真當這麼近距離擺在我面前時,我還是忍不住羨慕和羞怯。

中午時間很緊急,大家直接在考場大廳解決午餐。所有人都席地而坐,牆根牆角擠滿了考生,大家一邊翻著資料,一邊啃著自帶的乾糧。

這畫面我總覺得很熟悉。

我想起來了,是人民廣場。我見過的那兒的流浪漢,他們聚在一起的時候,也都是這樣的。沿牆而坐,互相依偎,手裡拿著從垃圾堆里翻來的乾糧,或是一個啃剩下的蘋果。

這裡的大廳窗明几淨,這裡的人們穿著得體。除了這些,其他的,和流浪漢也無太大差異。

我找了個過道,像其他人一樣,挨著牆席地而坐,掏出了事先準備好的麵包。

對面有兩個看上去一起來的年輕男人。其中一個說:「今天考的太簡單了,就只有一個定價的題目我沒看懂。」

「連你都看不懂?那我們只能洗洗睡了。」另一個人說著,然後尷尬地笑了幾聲。

「怎麼會?我就沒看幾天,不會做才是正常的。」

「你準備考完證出國嗎?」

「我計劃先在國內發展,現在的老闆很器重我,我先累積工作經驗,將來直接申請MBA。」

「哦,那你準備工作幾年?」

「算了先不說,複習吧。」

男人說完就低頭一邊啃麵包,一邊翻起資料。

可我的玻璃渣又出動了,告訴了我不一樣的事情。

一年前,那個男人報名了一個培訓機構的課程。這一年來,他一直潛心準備考試,根本不是他說的「沒看幾天」。但他因此耽誤了很多工作,被老闆罵主次不分。

他在單位不敢表現,私下跟女朋友講:「我就算為事務所累死累活又怎麼樣?提升自己才最重要。放心,等我考出證書,就可以另尋高枝了。」

三個月前,他被調了組,從金融組被分到了事務所業務不是很多的計算機組。他找老闆理論,在爭執中,最終選擇了辭職。

這三個月來,他一邊準備考試,一邊找工作,冷落了女友,被提出分手。

考前,他失眠無法入睡,翻來覆去,最終爬起來,打開電腦開了個word文檔,敲下幾行字:難道我錯了嗎?我只是在為自己的前途做準備。明天的考試,不成功便成仁。

我連忙又閉上眼睛,心下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對工作崗位缺乏責任心的人,卻指望考個證改變命運?

我不再多想,低頭翻著自己的筆記看起來。

玻璃渣和我的眼睛相處了一個上午,如今已更加貼合,最初的異物感消解了一些。

這種窺探隱私的特異能力讓我有些惶恐,但我抑制住了自己的胡思亂想。一切,都等考完再說吧。

下午,考試依舊順利。我一面竊喜一面擔憂。這天賜的好運氣讓我覺得不像是真的。我選擇了提前交卷,免得夜長夢多。

早上那個監考姑娘過來,要把我帶出考場。她輕聲說:「提前出考場要走另一個門,跟著我吧。」

於是,我跟在她後面,繞過很多座位。我的眼前又開始像放電影一般不斷閃現著畫面。

我看到剛工作兩年的文員姑娘,不甘於每天重複簡單的工作,拿著微薄的薪水,於是花光所有積蓄報名了考試,潛心準備了一整年,想要靠這張證書改變命運。

我看到已經是新財富分析師的阿姨,白天工作很辛苦,晚上熬夜準備考試,因此顧不了上小學的女兒,跟丈夫關係很僵,整日吵架,最終選擇分房睡,女兒暫時送到了爺爺奶奶那。

我看到一個大二的男生,高考失利,上大學以來就一直脫離群體,想要掙脫本科帶給他的限制和牢籠,發現考證這條路的他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什麼證書都考,因為學習是最簡單的能帶來安全感的方式。

我看到一個哲學系的男生,談戀愛失敗了很多次以後,從自己身上開始找原因,決定換個有「錢」途的專業,於是報了這麼個考試。每天晚上,他一邊和蘇格拉底對話,一邊和馬科維茨交流,體會著入世與出世的箇中滋味。

……

原來,每個人出現在這裡,都有充足的理由,每個人的奮鬥,都不光為一張單薄的證書。他們為的,是心底的恐懼。

害怕一事無成,害怕不被記住,害怕在這座光鮮亮麗的城市裡暗淡無光,害怕得不到愛,更害怕沒能力留住愛。

監考姑娘把我送到門口,說:「就是這了,可以走了。」

「謝謝你。」

我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回望了一眼考場。

守在門口的大爺問那個監考姑娘:「今年多少張空桌子啊?」

「四百多張。」

「哦,比去年少點。唉,但還是四百多萬打水漂了啊。」大爺邊說邊搖了搖頭。

那姑娘沒說話,低下了頭,快步進了考場。

竟有這麼多人缺考,我想起剛才看到的空桌子。和那些人相比,今天坐在考場的我們,至少有理想之外的一絲行動。

我望了一眼大爺,他穿著保安的厚大衣,兩手放在身後,有些駝背。

我眼中的玻璃渣又開始跳動。

我看見,他是個退休工人,家在附近,他在世博場館當保安已經五年,因為要供養上大學的兒子,和常年抱病的妻子。

我連忙閉上了眼睛。

看到的越多,我越發無所適從。這座考場,承載著幾千人的希望、怨念、執著、無奈。而清楚這一切的我,又能如何。是該對著不如自己的人慶幸,還是對著比自己強太多的人興嘆?

我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考場,走向馬路,回到了今早的事發現場。

那塊砸中我的玻璃,碎成無數個小碎片,雜亂地散落到地面上。像是無數的人,完成了一場聚集後的逃離。

身後漸漸吵鬧起來,我回過頭去,千萬的考生,出了場館,湧向馬路。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我不想再去知道,他們來或去的理由。

我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眼中絲毫沒了玻璃渣的感覺。是融合的太好?還是已經消失?我腦中一陣混亂。

突然,身旁的天色開始由昏暗變得明亮,身旁的行人開始逆向行走,車輛開始逆向行駛,一切都在倒退。我感覺身體內有很多種力量在交替撞擊。我驚惶地抬起頭,看到天邊的雲彩在迅速變換,從黃昏褪成了清澈的天光。

這樣的過程進行了大約十幾秒後,一切又回到靜止。

我發現自己頭頂處,有幾個戴著安全帽的大叔,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正抬著一塊玻璃。這……不是早上的情景嗎?

突然,一塊巨大的玻璃出現在離我幾米的上方,正在掉落,我聽見了大叔們叫喊的聲音。

我明白了,我擁有了再一次選擇的機會。

我決定不要重來,不要再被砸一次。儘管被砸,我就可以發揮出色完成考試,就可以上帝視角全知全能。可是,那不好玩。

我來這的理由,是內心原始的卑微。從弱小變強大的過程,才是奮鬥的意義。

我不顧一切地撒腿就跑,用盡了全身力氣完成著百米衝刺,等我逃離了那個地點,回過頭去,看見那塊玻璃砸在了冰冷的馬路上,碎成一塊塊的玻璃渣,在沒有溫度的日光下泛起星星點點的光。

END OR N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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