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喵和小白的美國大選對話錄(上篇)

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小白從牛津的集市上買回了新鮮的煎餃,阿喵煮上了一壺陳年普洱茶,兩人邊吃邊聊,討論起了美國總統大選:

小白:下禮拜去我們學院看美國大選直播吧。

阿喵:哼,上禮拜你就跑去看第三輪電視辯論了吧?我才不去呢,第二天睡醒了看新聞不就好了,何必要熬夜?

小白:上回你沒來可惜了。那天學院活動室徹夜燈火通明,人頭攢動,可熱鬧了!我們主要的目的不是看直播,而是大家一起討論。

阿喵:那你們討論的結果如何?上個月選情一邊倒,這兩天好像又有了變化?

小白:是的。10月7號《華盛頓郵報》公布特朗普吹噓自己調戲婦女的錄像帶以後,他的支持率出現了大幅下滑,再加上他在電視辯論中表現不佳,希拉里一度拉開了6%的優勢,不過最近一周希拉里再次陷入FBI重啟郵件事件調查的風波中,兩人的的差距又縮小到了3%左右。

阿喵:記得我在美國做交換生的時候剛好遇上2012年大選。美國同學跟我說,全國民調意義不大,因為兩黨都有穩固的基本盤,共和黨佔優的紅州集中在南部、西部和中西部的大平原地區,民主黨佔優的藍州在東北部、西海岸和五大湖區,中間犬牙交錯著幾個兩黨勢均力敵的搖擺州,才是選戰最激烈,真正決定大選結果的地方。2000年戈爾不就是在全國總票數領先的情況下,因為在佛羅里達州幾百張選票的微弱劣勢輸給了小布希嘛。而我們所在的加州,就不存在這種可能。民主黨佔有壓倒性優勢,我們平時連競選廣告都看不到幾條。

小白:哈哈,目前來看,傾向於希拉里的搖擺州略多。根據《紐約時報》綜合的民調信息,她在佛羅里達州領先1.7%,在內華達州領先1.2%,在北卡羅來納州領先4.0%。北卡過去幾次選舉都搖擺不定,2008年奧巴馬贏了1%,2012年羅姆尼反超2%,競爭相當白熱化。和奧巴馬相比,希拉里在多數選民群體中的表現尚屬正常,在女性群體中更有小幅提升,唯獨在低學歷,也就沒有上過大學的白人選民中表現糟糕,導致一些藍州選情堪憂,比如衣阿華州有62%的選民是低學歷白人,特朗普目前領先2.5%;俄亥俄州有50%的選民是低學歷白人,特朗普領先3.8%;賓夕法尼亞州最近七次大選都是民主黨獲勝,但是由於低學歷白人選民的比例高達45%,這次也淪為搖擺州,希拉里只領先5.6%。這樣統計下來,希拉里的勝率在65%左右,特朗普仍有不小的機會入主白宮。

不過,此消彼長,一些傳統深紅州由於移民增加引發人口比例變化,大有投入民主黨懷抱的趨勢。比如亞利桑那州,拉丁裔選民從16%增加到了25%,目前特朗普只領先1.6%。喬治亞州的非裔選民比例超過30%,特朗普的領先幅度也僅在2.1%。共和黨根基最牢固,最近40年都是深紅的德克薩斯州,少數族裔人口也在大幅上升,非白人選民的比例已經逼近34%,雖然這次不大可能被民主黨攻陷,但未來恐怕很難重現2012年大選中羅姆尼大勝奧巴馬16%的情景了。

另外一個有意思的地方是傳統上深紅的猶他州,今年有一位曾經是共和黨人的獨立候選人麥克馬林(Evan McMullin)人氣頗高。作為摩門教徒和溫和的保守主義者,他得到了不少既反感特朗普的人品,又不願意投票給希拉里的保守選民的支持,說不定有機會戰勝特朗普,贏得猶他州的選舉票。這幾天特朗普陣營加大了在猶他州的競選力度,特朗普本人也親自發話,罵麥克馬林是傀儡(puppet)和失敗者(loser)。

阿喵:這就是我特別反感的。2012年奧巴馬和羅姆尼的選戰雖然也很激烈,但還不至於如此格調低下。為什麼短短四年,美國政治就陷入了這種兩極化的境地呢?各種極左極右的民粹主義泛濫,選戰也不再是政策辯論而淪為了人身攻擊和互揭醜聞。

小白:你這段話的信息量太大,我們得逐條來辨析。比如說兩極化問題,政治學學者很多年前就注意到了,其表現有兩點:一是兩黨的意識形態距離越來越遠,二是處於兩黨主流意識形態之間的政客和選民越來越少,中間地帶逐漸消失,於是雙方越來越水火不容、對抗和衝突也越來越嚴重。

阿喵:於是乎就出現了桑德斯這樣的極左派人物?我們實驗室的所有師生倒是都支持他呢!

小白:"左"和「右」本來就是很模糊、流動性很強的概念,必須放到具體語境中去討論。我一直不理解的是,桑德斯為什麼要自稱「社會主義」,白白招來「極左」的罵名。連國有化都不提,算哪門子社會主義?他的經濟主張在歐洲就是正統的社會民主主義,放到30年代的美國,和羅斯福的新政主義很接近,在艾森豪威爾和尼克松時代,也算是溫和的主張。全民醫療、大學減免學費、節制資本、提高富人稅賦,提高最低工資,在歐洲哪條也算不上極端。只能說,美國的經濟價值觀本來就偏右,自里根時代以來,又大幅右傾,以至於現在幾乎成了西方發達國家中的異數。

阿喵:英國大學不也開始收學費了,而且還是左派工黨搞的。

小白:只能怪工黨在新自由主義的大潮中選擇了所謂的「第三條道路」,打左燈向右轉。同時期的美國也差不多。比如柯林頓的一系列去監管改革,看上去更像共和黨人的政策。反倒是小布希在任內實施了加稅並擴大了政府在醫療和教育中的作用。2009年以後,奧巴馬在刺激經濟和醫療改革方面確實更左了,但是我們不要忘記,2008年政府出手救市也是小布希做出的決定,而奧巴馬的醫改法案和1994年共和黨內部反對柯林頓醫療改革時醞釀的方案如出一輒,20年前得到溫和派共和黨人的支持,20年後卻成為共和党參議員全票反對,被斥之為禍國殃民的社會主義政策。左和右,有時候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從柯林頓到奧巴馬再到希拉里,民主黨人在經濟政策上確實在小幅左移,不過基本上還是保持著溫和的中間派、建制派和維持現狀的立場。桑德斯的政見固然更左,但從參議院投票記錄來看,他與奧巴馬和希拉里的契合度都在90%以上,而且作為資深參議員,他並沒有強烈的反建制傾向。如果他當選總統,最多是誇張版的希拉里,會打擊民主黨內部親華爾街的勢力,但不會對民主黨的主體意識形態造成什麼衝擊,更不會把民主黨帶到什麼「極左」或者「民粹」的坑裡。

阿喵:那麼極右也是媒體的過度渲染咯?

小白:那倒不是。美國的政治兩極化是不對稱的,也就是說,共和黨右轉的幅度遠遠超過了民主黨左轉的幅度。在右轉的過程中,伴隨的是意識形態上的極端主義、政黨政治的對抗主義、以及民間的民粹主義、排外主義和各種陰謀論的興起。

阿喵:這聽起來和我們上次討論英國脫歐時提到的一些趨勢很像啊,感覺這種右翼民粹主義的興起並不局限於美國,而是西方發達國家的普遍現象。

小白:嗯,從英國的獨立黨(UKIP)、德國的另類選擇(AfD)、法國的國民陣線(FN)到荷蘭和奧地利的自由黨、丹麥的人民黨以及希臘的金色黎明皆是如此。上次我們聊過,在全球化和新自由主義的雙重作用下,發達國家的低端製造業開始向海外轉移、客觀上造成了國與國之間的不平等有所緩和,但是這些發達國家內部的不平等卻不斷加劇。知識精英和經濟精英在新興的科技產業和金融業中賺得盤滿缽滿,資本的回報率開始超過勞動所得的增長,使富人佔據的社會財富比例越來越大,而受教育程度低、就業流動性差的勞工階級則沒有享受到經濟增長的紅利,他們的就業機會越來越少,實際收入增長緩慢甚至減少,社會福利面臨削減,成為最大的利益受損者。同時,金錢對政治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國會山完全陷入了各大財閥說客的包圍圈。政府在這些財閥的壓力下極力打壓工會力量,使底層工人喪失了在政治生活中的話語權和控制力;這種民主制度的衰退導致政治人物和政府逐漸失去了公信力。在普通民眾眼中,職業政客都是騙子,政府早已腐朽不堪,淪為精英巧取豪奪、壓迫民眾的工具。原來穩定的紡錘形社會如今愈來愈呈現出啞鈴型的精英和民眾兩極化、撕裂化形態。

此外,移民帶來的人口變遷也對本土文化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挑戰。美國的少數族裔,特別是拉丁裔移民的數量近年來劇增,本土的白人在人口中所佔的比例越來越低。移民一般又都集中在經濟欠發達地區,從事低端的體力勞動,與受教育程度低的勞工階級有很大重合。後者的經濟和社會地位本來就在下滑之中,現在又要面對移民對其就業機會和生存空間的不斷擠占,自然對移民抱有深深的敵意。而且白人們擔心自己淪為少數人口,傳統的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新教文化被另類的語言、宗教和生活方式所壓倒,於是產生出一種強烈的人心不古、國將不國的文化危機感。種族主義和白人至上主義這些本該掃入歷史垃圾堆的沉渣就這樣藉由白人民族主義(white nationalism)借屍還魂了。

在脫歐公投中,英格蘭民族主義的興起就十分明顯。文化上認同為英格蘭人(English),而不是英國人(British)或者歐洲人的人中贊成脫歐的比例遠遠高於文化認同為英國人或者歐洲人的人。在前者看來,脫歐就是為了捍衛英格蘭文化的純正性。英國與歐洲大陸的文化如此接近,文化融合與文化多元主義尚且遭遇了如此大的挫折,就更不用說美國這樣的大熔爐了。

阿喵:美國人怪拉丁裔移民、英國人怪東歐移民,東歐人又怪穆斯林移民,找移民當替罪羊和撒氣筒真是包治百病的藥方啊。不過最近十幾年的恐怖主義肆虐也大大加深了這種焦慮感以及對另類文化,特別是伊斯蘭文化的不信任和敵意吧。

小白:是啊。所以你說亨廷頓提出的文化衝突存不存在呢?在某種意義上當然是存在的。如果我們把視角再拉遠一點,聯繫到西方對「中國模式」和「伊斯蘭教法」的討論以及中國對「普世價值」的討論,就能看到一個十分詭異的鏡像,正如劉瑜老師所講的:諸多東方國家以民族主義來對抗西化,同時又有無數西方民眾以民族主義來對抗廣義上的「東方化」。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正是一個全球一體化和民族主義劇烈衝突的時代。

阿喵:有意思!不過我們還是把視角再拉回到美國來吧。你說共和黨作為一個政黨出現了極右化,除了上面這些選民心理上的變化,還有什麼特殊原因嗎?

小白:這至少要追溯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北方的民主黨人逐步將種族平等納入進步主義和民權運動的訴求之中。1964年民主黨總統約翰遜簽署了《民權法案》,導致傳統上捍衛奴隸制和種族隔離的民主黨出現分裂,南方各州在大選中紛紛轉投共和黨。到了1968年,支持種族隔離的華萊士(George Wallace)乾脆脫離民主黨以獨立候選人的身份參選,席捲南方各州。最終獲勝的共和黨人尼克松從中看到了奪取南方民主黨支持者選票的機會,開啟了向右轉的「南方戰略」。這個戰略其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就是大力依賴「狗哨政治」來動員南方具有種族主義傾向的白人選民。所謂狗哨,就是通過一套表面上冠冕堂皇的隱語來傳達一些不可明說的話外之意,使聽眾心領神會,如同狗哨發出的高頻聲波只能被狗聽到,而不能被人聽到。民權運動興起後,赤裸裸的種族歧視已經上不了檯面了,於是共和黨開始使用諸如「捍衛州權」(捍衛各州種族隔離的權利)、「法律與秩序」(黑人等於作姦犯科的暴徒)、「福利女王」(黑人懶,不工作,全靠吃福利)、「美利堅的清晨」(打造沒有黑人的理想世界)之類的狗哨政治口號,鞏固在南方白人中的選票。

當然,僅僅以種族主義來立黨還是不夠的。共和黨的另一個策略是收編各類保守主義勢力,例如反對羅斯福新政的小政府主義者、自由意志主義者和反對共產主義的外交鷹派。到了八十年代,共和黨更是察覺到新教福音教派和天主教右翼對性解放、女權、同性戀平權等運動的反感和對科學的排斥,為了將這些宗教保守勢力也一股腦招入黨內,乾脆將反墮胎、反同性戀、反進化論等主張也納入其核心綱領,終於形成了現在這種政黨意識形態的分野和選民基本盤形勢:民主黨佔據了政治光譜的中偏左,在經濟上主張政府積極干預,加大對教育和醫保的投入,通過稅收和福利等方式減輕不平等,在社會領域則堅定地支持女權、同性戀權利、種族平等、宗教自由、積極平權(affirmative action)等進步主張;其支持者大多為經濟和知識精英,少數族裔和低收入群體,主要集中在大都市中,那裡經濟較為發達,文化和種族更加多元也更加世俗化,對經濟和社會問題上都有明顯的自由和進步傾向。共和黨則佔據了政治光譜的右端,主張小政府主義,強調自由市場和自由貿易的作用,要求給企業和富人減稅,減少政府的干預,甚至否定氣候變化,認為那是民主黨人為了擴大政府權力而捏造出來的謊言。在社會領域中則與宗教保守派合流,反對墮胎、反對同性戀、反對槍支管理,對種族主義的默許和對移民的敵意則包含在了狗哨政治口號中。其支持者包括中小企業主和農場主的支持,以及白人的中產和貧中產階級,地域分布較為均勻,因此和民主黨相比,共和黨在小城市、郊區以及經濟上較為落後、保守主義色彩濃厚,福音教派盛行、種族主義和排外主義暗流根深蒂固的鄉村地區有較大的優勢。在最近幾個選舉周期中,社會問題的衝突往往是宣戰的主題,形成了所謂的「文化戰爭」(culture war),經濟議題反而成了相對次要的話題。

阿喵:這大反轉實在令人唏噓不已,尤其是共和黨轉投種族主義,作為廢奴先驅的共和黨總統林肯如果泉下有知,不知會作何感想!

小白:不要說林肯,就是美國的國父們醒過來,估計也要被現在的共和黨氣得嘴歪眼斜。

阿喵:這又是什麼原因呢?

小白:我們可以看看共和黨在國會中的表現。自1955年以來,民主黨長期保持在參眾兩院中的多數。為了奪回國會多數,共和黨在80年代後開始在金里奇(Newt Gingrich)等少壯派的帶領下改變指導方針,那就是:既然無法戰勝你,那我們就乾脆把國會搞亂搞臭,讓選民對國會喪失信心,對國會多數派的民主黨的執政能力喪失信心,這樣共和黨就可以從中漁利了。

阿喵:天吶,這是什麼鬼點子!為了黨派私利,竟不惜犧牲整個國家的利益。

小白:共和黨的第一步策略就是以各種方法激怒民主黨議員,使兩黨正常的合作無法展開。接下來是採用擱置議事(senate hold)。美國參議院的議事日程設定需要全體參議員一致同意,如果某位參議員不同意對某個提案進行討論,可以私下通知該黨在參議院的領袖,擱置提案,直到問題解決後再放行。這本來是為了保證個別參議員代表的利益不受多數派的侵害,在提案討論前能有充分的時間得到徵詢,可惜後來被共和黨濫用,以拖延和阻撓參議院中的議事。

阻撓戰術的終極形式是「程序性阻撓議事」(filibuster),有人把它音譯為「費力把事拖」,十分傳神。由於參議院並沒有對參議員的發言時間做出限制,因此參議員可以通過冗長發言使某項提案無法進入表決階段,只有在五分之三的議員(100位參議員中的60位)提出制止時,才能形成「終結討論」的動議(cloture motion),將提案交付表決。如果不能制止阻撓議事,參議院就不得不放棄這項提案,否則後面的議程都要受到拖延。

阿喵:也就是說,只要少數議員出面阻撓就可以讓整個參議院癱瘓,而要通過一項提案,往往需要五分之三的「超級多數」才行。這議會章程當初為什麼要這樣設計?

小白:這不是國父們有意的設置,純粹是考慮不周的結果。當時採用的是英國議會的章程,後來大家覺得太過繁瑣,就加以刪減,一不小心就刪掉了對發言時間和阻止發言那部分的規定,給阻撓議事留下了後門。當然,阻撓議事並不是共和黨的專利,史上最長的阻撓議事發言其實來自於民主黨人薩蒙德(Strom Thurmond),他在1957年為了阻止《民權法案》,連續發言長達24小時18分鐘,直至體力不支。還好他後繼無人,法案順利交付表決通過。

那時的阻撓議事還十分罕見,畢竟一個人連續發言的時間有限。你可以不吃不喝,但總不能不去洗手間吧。但隨著1975年虛擬阻撓議事(virtual filibuster)的通過,議員不再需要赤膊上陣,只要舉手表示「我要阻撓某提案」就可以了,接下來哪怕你睡大覺,參議院都必須通過終結動議才能制止阻撓。共和黨充分利用了這一點,在阻撓上達到了至臻境界。「終結討論」投票的頻率從70年代的年均20次攀升到近年的年均140次。奧巴馬當選總統的當晚,共和黨就定下了讓奧巴馬在任內一事無成,只能當一任總統的戰略。民主黨提出的提案,不問內容一概阻撓,兩年間就使300多條眾議院通過的法案無法在參議院進行表決。阻撓的形式也日趨多樣化,比如先採用擱置議事或者威脅進行阻撓議事,使提案無法進入議事日程;或者先對提案是否交付討論加以阻撓,再對提案本身加以阻撓,當參議院進行了兩次「終結討論」的投票後,再利用章程中「終結討論「後允許每位參議員發言1小時,總共發言30小時的規定,繼續拖延30個小時。哪怕兩黨都贊同,平時只需幾天時間就可以通過的提案,也要加以阻撓,拖延幾個禮拜甚至幾個月才放行,使得參議院作為立法機關的效率大為降低。除了法案,共和黨對人事任命也不放過。在小布希時代,總統的行政任命平均需要等待34天方可得到國會批准,到了奧巴馬時代,平均等待時間延長到了100天,導致不少政府機構和地方法院因首長職務長期空缺而無法正常運作。

阿喵:三權分立,相互制衡,沒想到現在竟變成了這樣!

小白:英國的兩權分立,就不存在這種問題,議會多數派領袖自動出任首相,政府要通過的法案,除非遇到執政黨內部不團結,否則基本上都可以通過。美國的三權分立制度,本身就是掣肘最多的,以犧牲效率換取對權力的進一步約束,形成了立法和行政兩個相對獨立,都享有合法性的系統,國會中的兩黨必須協商、妥協、合作,民主體系才能有效運行。這也就是為什麼美國國會中各種跨黨派(bipartisan)委員會遠遠多於英國議會中同類機構的原因。一旦一方打破遊戲規則,採取對抗和阻撓,那麼整個體系就會陷入癱瘓。共和黨用這種方法,終於奪回了兩院多數,但也大大強化了民眾對無休止黨政的厭倦以及對政治人物和政治體制的失望,使民間的反體制思潮抬頭。而且全盤對抗助長了黨內的極端主義勢力,溫和派和建制派常常被貼上了「民主黨同路人」的「黨奸」標籤,受到極大衝擊。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細節的制度設計也加劇了這種極端化。比如許多州都制定了所謂的「輸不起法」(sore loser laws),規定黨內初選的落敗者不得以獨立候選人身份繼續參選,使得初選中持極端政見的候選人更有機會出線,而立場較溫和的候選人在黨內初選落敗後則無法藉助中間選民的支持當選。再比如里根時代廢除了媒體的「公平報道」原則(fairness doctrine)。一方面,媒體不再需要保持平衡,努力呈現各方不同的觀點,與其這樣,不如轉而以特定選民群體為目標受眾,量身打造節目和觀點;另一方面,媒體的受眾也不再需要忍受自己不贊同的多元觀點,只要選擇與自己政治偏好一致的媒體就好了。這種迴音室(echo chamber)效應使得媒體和受眾互相刺激,共同走向了極端化。福克斯新聞(Fox News)就是這類右翼媒體的代表。而在南方,還有更多更極端的地方電台,對宣揚極端保守、極端反智的觀點樂此不疲。他們盡情鼓噪各種陰謀論,越是聳人聽聞就越能吸引聽眾。比如為了抹黑奧巴馬的合法性,他們編造出各種謊言,什麼「奧巴馬出生在肯亞,是個同性戀;米歇爾是變性人,她倆的孩子是從別人家綁架來的」。極右翼主持人瓊斯(Alex Jones)最近還「爆料」,說「他找到了證據,證明奧巴馬和希拉里都不是人類,而是魔鬼。因為和他們接觸過的人都說能從他們身上聞到一股硫磺的味道」。

阿喵:這......這也太離譜了吧,這玩意兒居然也有人信?

小白:哎,你還別說,最近有一項民調顯示,特朗普的支持者中,有一半以上都確信奧巴馬是穆斯林。我的朋友Vincent去加州採訪,遇到一個支持特朗普的華人女性,她就深信米歇爾是個變性人,足見陰謀論流毒之深。

阿喵:我已經無法理解這些人的邏輯了。不過最近微博和朋友圈裡也流行這些東西。各種營銷號對美國大選的可以曲解、渲染以及對陰謀論的傳播,絲毫不遜色於你說的這些保守電台啊。

小白:真的,聽我一句勸,為了身心健康,請遠離各種營銷號。謊話說一百遍,就會變成真的了。

阿喵:哎呦別擔心,我抗毒能力可強了。我們接著說,那麼特朗普就是這種極端化催生出來的代表吧?

小白:非也。共和黨內的極右翼代表是克魯茲(Ted Cruz),他在幾乎所有的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議題上都持極端右翼的觀點,比如說他反對墮胎,就連強姦受孕也不可以墮胎,只有胎兒危急到孕婦生命安全的時候才可以考慮墮胎。這其實是迎合了最極端保守主義的觀點,這一派人認為,哪怕是強姦受孕,也是上帝的旨意,因此必須依照旨意把孩子生出來。和他們接近的一個觀點是,真正的強姦是不會使女性受孕的,因為女性身體內部會自發地產生抗拒,凡是懷孕的,要麼是女性自願,要麼是半推半就的......

阿喵:作為一個女性,本喵聽到這種謬論簡直要爆粗口了!!!

小白:所以說,克魯茲和他代表的極右翼才是最危險、最可怕的。反觀特朗普,在意識形態上倒沒有什麼特別出格的地方,至少對墮胎、同性婚姻等問題,是三心二意,言行反覆的;而在經濟領域中,他和共和黨主流相比甚至是偏左的,比如他並不支持小政府主義,沒有提到削減社保和醫保投入,對坐吃福利不勞而獲的指控也只是暗指少數族裔而已。這不難理解。低學歷白人是特朗普的重要支持者,這些人並不嫌政府太大、福利太多,只是不滿於政府撒手不管他們,希望政府做更多的事來幫助自己,而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精英。在孤立主義這方面,特朗普甚至和桑德斯異曲同工,兩人都反對共和黨主流的自由貿易政策,主張重商主義,重建國內產業。

阿喵:既然他和共和黨主流意識形態不符,又為什麼能獲得黨內的提名呢?

小白:首先,特朗普捅破了共和黨狗哨政治的這層窗戶紙。吹狗哨畢竟還是隔靴搔癢,不如直接說出來爽快。正因為如此,特朗普雖然對黑人少數族裔、殘疾人、婦女等弱勢群體進行了肆無忌憚的攻擊和嘲諷,但共和黨選民對他的好感比例依然維持在60%以上,因為這些人本來就是狗哨政治的受眾,特朗普只不過說出了他們礙於政治正確不敢公開表達的那些觀點。當然,特朗普的政治口號中也不是沒有狗哨的成分,比如他的競選口號「讓美國重新偉大起來「(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翻譯過來就是「讓美國重新成為白人國家」(Make America White Again)。

這正是他成功的最大秘訣,那就是訴諸於強烈的本土主義(nativism)。在這方面他算是個極端主義者了。美國的本土主義歷史悠久,從富蘭克林時代的反德裔、北歐裔移民,到十九世紀末的排華,再到二十世紀的反猶反天主教徒。一遇經濟危機,本土主義就沉渣泛起,找新移民來做替罪羊。我們一開始就談到,這次全球經濟危機引發的是全球範圍內的本土主義復興,美國尤其如此,只不過攻擊的對象換成了以拉丁裔為主體的移民。特朗普的政策大都是圍繞本土主義的訴求展開,比如要在與墨西哥接壤的邊境線上建立高牆阻擋移民,要遣返幾千萬非法移民,要完全禁止穆斯林入境、要引入隨意攔截搜身的政策對付黑人和移民社區,都是為了保護美國本土白人的利益,維護白人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正統地位。他的外交孤立主義和反自由貿易也是如此,勾勒出的是一副北約盟友不再搭便車坐享其成,自覺去替美國人去擋子彈,其他國家不能再國際貿易中繼續佔美國人的便宜,美國製造業重新崛起,底層的白人階層重新進入中產的烏托邦圖景。

第三個秘訣是特朗普捕捉到了美國民眾對政府和政治精英的不信任以及對國會中永無休止的黨爭和低效率的強烈不滿。這種情緒的產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共和黨人常年奉行的對抗主義和阻撓主義。民眾期待一個局外人能夠打破政治僵局,對腐敗的政治體制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造,特朗普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商人身份,把沒有從政經驗這個致命弱點改造成了左打民主黨、右打共和黨的反體制孤膽英雄形象。

這樣就不難理解共和黨建制派為什麼如此排斥特朗普了。在共和黨選民眼中,特朗普對狗哨政治的突破不過是把共和黨多年來一直在做但從來不敢公開承認的東西晾了出來,可見那些建制派都是徹頭徹尾的偽君子,對此建制派豈能不氣急敗壞。不過這也讓建制派陷入了兩難境地:特朗普的經濟理念與共和黨主流背道而馳,又無法動員少數族裔、女性和接受過高等教育的選民群體,其個人形象甚至會威脅到參眾兩院的選舉,但是另一個候選人克魯茲卻更加右翼、更加極端,無論選哪個,都是大毒草。建制派又缺乏團結,無法在自己的人選上達成一致,於是出現了十幾位候選人同台獻藝的奇觀。特朗普則成功地調動了共和黨內部的溫和派。這部分人不滿共和黨多年來的大幅右傾,就連建制派推出的候選人在他們眼中也過於右翼,因此為了重新奪回對共和黨的控制權,不惜孤注一擲支持特朗普,脆弱的建制派於是土崩瓦解,特朗普坐收漁利,輕鬆獲勝。

阿喵:但是從現在的民調來看,特朗普的支持恐怕不僅限於這些共和黨選民吧。

小白:這是因為特朗普成功地利用了美國民眾對本土主義的焦慮感和對建制的不滿,這種情緒是不分黨派不分階級的,許多中產階級甚至是高收入階級的選民,出於對自身經濟狀況可能出現下行的憂慮和恐懼,或者對民權運動和進步主義的反感,也會支持特朗普。特朗普釋放出來的正是人們心中那股不可遏止又無處發泄的恐懼、憤怒和仇恨。因此這種支持確實已經超出了傳統的黨派意識形態。這次選舉出現的這種新的、超越左右的本土主義選民重組,是值得政治學者深入研究的。

阿喵:沒有共和黨這麼多年來不斷地右轉和極端化,沒有狗哨政治,沒有對宗教保守勢力無原則的拉攏,沒有國會中的對抗主義,沒有散布極端觀點和陰謀論的媒體、沒有全球化和新自由主義造成的不平等加劇,也就不會有特朗普和克魯茲這兩株大毒草繁茂生長的環境了吧。

小白:是呀。上回我們討論的時候,說英國的左派不爭氣,其實美國的右派更不爭氣。良好的民主有賴於良好的兩黨政治,左翼的理念也需要有原則的右翼來制衡。然而共和黨最重要的三大綱領:小政府主義、抵制60年代的民權和進步文化運動、回歸白人佔優的人口構成,其實哪一項也不可能兌現。

阿喵:大概不少人覺得,正是因為沒有實現,所以美國才要完蛋。特朗普不正是給了人們一個希望和念想嗎?讓美國重歸偉大,讓傳統價值觀重放光芒。

小白:問題是即便特朗普上台也不可能實現。在21世紀這樣經濟日趨複雜化的條件下,政府需要管理和協調的事務是越來越多的,怎麼可能再削減政府規模;民權和進步文化已經逐步深入人心,不可逆轉,難道要我們回到中世紀去嗎,或者像ISIS那樣來個政教合一?你別說,很多極右勢力倒有這想法,他們相當反對政教分離呢,想要把美國恢復成他們想像中那個從來也沒有存在過的基督教國家。至於人口構成,除非再搞種族屠殺和種族清洗,否則也不可能逆轉。白人民族主義者所說的讓少數族裔意識到這裡不是他們的家園,讓他們自我遣返(self-deportation)純屬痴人說夢。

我這麼說的意思是,共和黨的主流意識形態依然停留在100年前的時代,追求的是一套無法實現的東西,完全跟不上社會發展的節奏了。問題是共和黨內部理性和溫和的勢力在意識形態上毫無建樹,無法創造出與時俱進、適應21世紀的健康的保守主義。他們被更活躍的極端勢力排擠,逐漸失語失勢,剩下來的選擇了與宗教保守勢力結盟,在意識形態和現實政治中都採取了最極端的反抗態度,拒絕妥協,拒絕合作,甚至拒絕承認民主黨總統的合法性。他們反對一切社會和文化的進步變革,抗拒一切理性討論和科學證據,這一點在否認氣候變化上體現得尤為突出。在我看來,當今的共和黨已經沒有意願也沒有能力在國家治理中扮演建設性角色了。他們不再是保守主義的代表,而是淪為了一股反動勢力。美國保守主義的潰敗,是十分令人扼腕的事情。

阿喵:如果希拉里當選的話,會有什麼改變嗎?

小白:恐怕不會有什麼變化。共和黨的支持者分布較為平均,再加上最近幾年共和黨操縱對選區進行了重新劃分,擴大了其優勢,因次在眾議院選舉中佔有大概2%到5%的結構性優勢,也就是說即使兩黨獲得的全國總票數一致,共和黨人依然能夠獲得眾議院2%到5%的多數席位。除非出現大的變局,否則這個優勢應該至少還能保持5到10年。參議院的競爭更加激烈,民主黨有一定的機會重新佔據多數,但也遠遠達不到可以擊退阻撓議事所需的絕對多數。因此國會中的對抗主義和阻撓主義還會延續下去。共和黨人現在就已經喊出了要無限期拖延最高法院大法官任命的口號了,希拉里的一系列稅收改革恐怕也很難獲得通過。不過,國會的政治僵局畢竟是局部的、可控的,對經濟的影響也有限。但是隨著政治兩極化的加劇,四年之後,還會有更加極端的候選人跳出來,那時來勢可能更加兇猛。

阿喵:那如果特朗普當選呢?

小白:那就不是局部政治僵局的問題了。無論是建制派還是媒體或者公民社會的主流意見,都是反對他的。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系統,這在歷史上從來沒有成功的例子,即便是我朝五十年前的政治強人,最終也要向體制妥協。特朗普如果真得敢去「抽干沼澤」(drain the swamp),很可能會引發體制的劇烈反彈,使整個美國陷入無法治理的全局性危機。不過我看他絕對不會這樣做的,畢竟他本人就是體制的受益者,他和他的同黨一定會以最快速度投入體制的懷抱,為自己謀取更多的利益,同時他會樹立威權打擊異己,引發保守派與自由派的人民內鬥,壓制媒體自由,所以依然會出現國家治理失靈的危機。至於競選承諾無法實現嘛,總可以找到替罪羊的,反正在特朗普的狂熱支持者眼中,自由派選民不支持他不要緊,那些人都是自由派暴民,共和黨建制派不支持他也不所謂,政客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媒體更是和建制派沆瀣一氣,刻意抹黑。只有我們的特朗普是好人,我們支持的就是美國的大救星特朗普,而且僅僅是特朗普本人。

阿喵:這聽起來真讓人背後隱隱發涼,感覺有種法西斯再世的感覺啊。

小白:法西斯主義這個概念太過局限於當年的語境,很難做類比。不過有學者指出,特朗普具有原始法西斯(proto-fascism)的特徵。這樣說,是因為美國目前的形勢和當年的德國、義大利有諸多相似之處;特朗普的言行,也與法西斯主義者有相似的地方。一是他有反憲法傾向,包括威脅起訴《紐約時報》,無視第一修正案賦予的言論自由,反對第五修正案規定的正當程序權利,反對第十四修正案規定的出生公民權;二是他反對理性討論和實證,訴諸於個人情感,比如說「我感覺希拉里嗑藥了」,卻從不舉證;三是找「他者」,也就是拉丁裔、穆斯林和外國人來做替罪羊,鼓動人民內部的對立和仇恨,是經典的民粹主義手段;四是對現有的選舉體制和民主制度的蔑視;五是建構出一個美國過去無上偉大的神話,同時貶低現實,將自己打造成能夠恢復這種美國偉大神話的救世主形象,鼓動支持者對他的盲從和個人崇拜。

阿喵:這樣繼續發展下去會怎樣呢?

小白:不知道。如果以史為鑒的話,德國的魏瑪共和國從二十年代的黃金時代到納粹橫行、二戰爆發,也不過短短十年光景。倘若特朗普真得當選,我想我們過幾年再坐下來討論的時侯,話題可能就不是誰當總統的問題了,而是美國的自由民主體制,乃至美國這個國家還存不存在的問題了。

阿喵:哎,你看咱倆在這兒替外國人憂國憂民,茶都涼了,餃子也粘上了。要不回鍋熱一熱?我們先吃飯,吃完再繼續聊。我還想知道,為什麼希拉里這麼招人恨,又為什麼有那麼多華人都支持特朗普,朋友圈每天被他們刷屏,我都要煩死了。

小白:好啊,這個話題其實更有意思,還牽扯到一些很微妙的中國政治問題,正好是我更關注的。你來熱茶,我來煎餃,我們吃完再聊!

(未完待續)

題圖來自telegraph.co.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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