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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牆中盛開的文學之花——中國古代女性詩詞十首賞讀

在中國漫長而輝煌的詩詞文學史中,女性詩詞不是主流。在數千年來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文化習俗下,女性寫作從題材到內容,從數量到流傳,諸方面都受到限制與壓抑。然而,在閨閣高牆的石頭縫中,貧瘠的土壤和狹窄的空間都不能阻擋女性詩詞綻放出絢麗而多姿、嬌嫩又堅韌的花朵。女性憑藉自身獨特的細膩敏銳的文學氣質,以「天下靈妙之氣」而妙筆生花,有人傾訴相思情重,有人歌頌壯美自然,更有人心繫家國天下,巾幗不讓鬚眉,紅顏更勝兒郎。

值此三月八日國際婦女節之際,擇選十篇女性作者的詩詞,分享給大家。

〔春秋〕許穆夫人

詩經·鄘風·載馳

載馳載驅,歸唁衛侯。

驅馬悠悠,言至於漕。

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

視爾不臧,我思不遠。

既不我嘉,不能旋濟。

視爾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

女子善懷,亦各有行。

許人尤之,眾稚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

控於大邦,誰因誰極?

大夫君子,無我有尤。

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

賞析

許穆夫人是衛戴公、衛文公的妹妹,嫁入許國之後約十年,衛國亡於狄,國人分散,遺民居於漕邑。聽聞衛國被滅,許穆夫人快馬加鞭前往漕邑弔唁,欲連齊抗狄。她感懷於宗國顛覆,寫下這首沉鬱頓挫的愛國詩歌。

全詩分為五章,首章將我們帶回了戰亂頻仍的時代,「我心則憂」奠定了全詩的感情基調;以下兩章是許穆夫人對於大夫阻撓的義正辭嚴的回答,四句一頓,鋪排而下,情辭纏綿,表露對故國的牽掛;四章開始直抒胸臆,滿腔的憤懣終於使女詩人發出了激越的斥責之音;末章的「控於大邦,誰因誰極」是全詩的主旨,這是一位愛國婦女發自內心的熱切呼聲,是決心將自己祖國從危亡中挽救出來的不可動搖的誓言。章章轉折,層層緊逼,其情愈激,其志愈決,其意愈明,雖千載之後,猶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東漢〕蔡文姬

悲憤詩其二

嗟薄祜兮遭世患,

宗族殄兮門戶單。

身執略兮入西關,

歷險阻兮之羌蠻。

山谷眇兮路漫漫,

眷東顧兮但悲嘆。

冥當寢兮不能安,

飢當食兮不能餐。

常流涕兮眥不幹,

薄志節兮念死難。

雖苟活兮無形顏,

惟彼方兮遠陽精。

陰氣凝兮雪夏零,

沙漠壅兮塵冥冥。

有草木兮春不榮,

人似獸兮食臭腥。

言兜離兮狀窈停,

歲聿暮兮時邁征。

夜悠長兮禁門扃,

不能寢兮起屏營。

登胡殿兮臨廣庭,

玄雲合兮翳月星。

北風厲兮肅泠泠,

胡笳動兮邊馬鳴。

孤雁歸兮聲嚶嚶,

樂人興兮彈琴箏。

音相和兮悲且清,

心吐思兮胸憤盈。

欲舒氣兮恐彼驚,

含哀咽兮涕沾頸。

家既迎兮當歸寧,

臨長路兮捐所生。

兒呼母兮啼失聲,

我掩耳兮不忍聽。

追持我兮走煢煢,

頓復起兮毀顏形。

還顧之兮破人情,

心怛絕兮死復生。

賞析

蔡文姬為東漢著名學者蔡邕之女,在丈夫死後,遭逢喪亂,「為胡騎所獲,沒於南匈奴左賢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之後被曹操以重金贖回,而南匈奴同意其歸漢的條件之一,卻是將兩個孩子留下。文姬面臨要麼骨肉分離、要麼滯留邊地的兩難抉擇。

本詩以楚騷體的形式細緻地描寫了如此背景下絕望痛苦的心跡,讀來悠長動人,字字珠璣。詩中對景物和人情的描述極言此地與故鄉中土的差異,以格格不入的環境凸顯心情之沉鬱悲憤。在一個冬天的夜晚,她夜長難寐,起身徘徊。仰頭望去,烏雲遮蔽星月,側耳傾聽,是胡笳的嗚咽、邊馬的嘶鳴和南飛孤雁的哀啼,還有不時傳來的中宵奏樂,那「悲且清」的琴箏聲與風鳴馬嘯之聲融為一體,清曠異常,令她倍感神傷。然而她又不敢出聲啼哭驚動主人,只能獨自暗暗地「含哀咽兮涕沾頸」。這段以邊塞之聲引起樂聲,以樂聲寫出心聲,又將心聲形諸吞泣聲,聲聲入耳,如泣如訴。「兒呼母兮啼失聲,我掩耳兮不忍聽」道出了詩人肝腸寸斷的別子之苦。這是所有戰亂下骨肉分離、漂泊異鄉的母親的縮影,蔡文姬以自身的苦難經歷道出了一個群體的悲痛,一個時代的不幸。

〔東晉〕謝道韞

泰山吟

峨峨東嶽高,

秀極沖青天。

岩中間虛宇,

寂寞幽以玄。

非工復非匠,

雲構發自然。

器象爾何物?

遂令我屢遷。

逝將宅斯宇,

可以盡天年。

賞析

間,作分隔解。

本詩起筆大氣磅礴,寫東嶽泰山巍峨高聳,「沖」字不僅突顯出山峰直插雲天的氣勢,更添加了動感。其後四句描寫山中景色,雲繞山腰間,山中石室鬼斧神工。作者看似不事雕琢的語言,正符合東晉士人強調曠淡玄遠的審美原則。山中幽玄寂寞的景色也使作者聯想到自身境遇,不禁質問造化弄人。謝道韞丈夫和諸子均命喪孫恩之手,此處提到自己屢屢流離的經歷便與此相關。然而作者並沒有止步於喟嘆身世浮沉,而是誓要以泰山為宅,在壯美山川中享受歲月,體悟自然之美。在眾多婉約細膩的女性作品中,本詩宏偉壯闊的格局和自然英氣的筆觸,格外亮眼。

〔唐〕李冶

寄校書七兄

無事烏程縣,蹉跎歲月余。

不知芸閣吏,寂寞竟何如?

遠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車。

因過大雷岸,莫忘幾行書。

賞析

本詩不同於一般律詩起句強調突兀峭拔,而是選擇從描繪自己百無聊賴的寂寞心境入筆。緊隨其後的頷聯則推己及人,設身處地關心對方是否也同樣寂寞。在漫不經意的氛圍中,作者隨即展開景色描寫,遙想「七兄」在「遠水」中、「寒星」下如何孤單行旅,思念情重呼之欲出。頸聯水陸對仗工整,收束了前面詩句的鬆散;用情自然真摯,毫無做作之感。末尾用典《登大雷岸與妹書》書寫兄妹相思,盼望著對方能寄來哪怕短短「幾行書」。全詩不刻意追求深遠,卻能在散漫的氣氛中流淌出深深的牽掛,使讀者在雅緻清淡中體會到無窮韻味,十分别致。

〔唐〕薛濤

送友人

水國蒹葭夜有霜,

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言千里自今夕,

離夢杳如關塞長。

賞析

本詩前兩句描寫告別景色,蘆葦掛霜,秋月清冷。取《詩經?秦風?蒹葭》中詩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起興,使得對秋色霜寒的描繪中,又隱含了對友人離別的不舍與深切思念的意味,詩意豐厚。下句切合李益詩句「千里佳期一夕休」,在面對從此分別的遺憾之外,更直呼誰說從今夕開始便相隔千里了呢?以「誰言」二字表達出作者對感情的堅定和執著,反轉上句中感傷蕭瑟的氛圍。末尾道出邊關遙遠,要在夢中相見也是十分困難,用唱嘆般的音調將詩句的氣氛由寬解再度推向悲苦。全詩用典自然,在一轉再轉、層層曲折間,帶給讀者豐富的情感體驗。

〔唐〕魚玄機

贈鄰女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賞析

此詩是魚玄機在咸宜觀當道士時所寫。雖為道士,她仍對舊情人李億一往情深,寫下了許多懷李詩詞,盼能重聚,然而終究化成了泡影。這首詩正是魚玄機對李億絕望後表明的心跡。詩中鄰女被棄後羞愧難當、心灰意懶,即使是明媚的春天也只是徒增惆悵,懶得梳妝打扮。頷聯詩人將「有心郎」比作「無價寶」,斥責那些無情無義、薄倖自私的男子,感慨「有心郎」的難得。頸聯詩人巧用「潛」「暗」二字,女子失去愛情後沉溺痛苦難以解脫的形象躍然紙上,而尾聯話鋒一轉,詩人提出了為愛爭取主動權的大膽主張,將之前的苦悶與委屈一掃而光,鼓勵鄰女與負心人脫離關係,另尋才子。此詩表面上是魚玄機對鄰女的勸導,實則是她自己經歷愛情磨難之後大徹大悟的愛情宣言:女子不必縈懷於過去的負心男子,如果自己足夠優秀,又何必憂愁沒有更好的人傾心於你呢?

〔宋〕 蔣興祖女

減字木蘭花題雄州驛

朝雲橫度,

轆轆車聲如水去。

白草黃沙,

月照孤村三兩家。

飛鴻過也,

萬結愁腸無晝夜。

漸近燕山,

回首鄉關歸路難。

賞析

此為蔣興祖之女所作。靖康之變時蔣興祖知開封陽武縣,戰死後其女為金人所擄,行至雄州驛時題此詞。

抬頭看,朝雲翻滾著涌過長空;低頭聽,車輪滾滾聲如水流源源不斷,一路向北疾馳。雄州已是遍地荒涼,黃沙白草間只剩冷月下兩三戶人家。大雁南去,徒留作者在無盡愁絲中煎熬。萬般沉重鬱結的複雜心境下只有一句感嘆,燕山一過,從此家破國亡,「鄉關歸路難!」作者在絕境中對於家鄉故土的真摯感情和愛國情懷,讀之令人動容。

〔宋〕李清照

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

日晚倦梳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

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

也擬泛輕舟。

只恐雙溪舴艋舟,

載不動許多愁。

賞析

這首詞是李清照晚年流離異鄉時所寫,詞情悲苦易見。上片開篇寫當前風景,本是風狂花盡,但詞人只用「風住塵香」四字表明,而狂風摧花時的場景自然浮現。「日晚倦梳頭」與《鳳凰台上憶吹簫》中的「起來慵自梳頭」語意相同,然彼時是生離之愁,此時是死別之恨。三四句轉含蓄為直率,點明一切悲苦皆來自「物是人非」。上片極言景色之凄清、情感之苦楚,下片則宕開自遠處說起。雙溪春好,卻是「聞說」;泛舟出遊,不過「也擬」。忽又「只恐」,打消了出遊的念頭,仍舊一人獨坐家中,望著眼前慘淡景象流淚發愁。「載不動許多愁」一句化無形為有形,使詞人的愁怨有了重量,國破、家亡,只剩自己孑然一身,在連天烽火中飄泊流寓,歷盡世路崎嶇和人生坎坷,如此之愁乃生命不可承受之痛。

〔宋〕朱淑真

清平樂

風光緊急,

三月俄三十。

擬欲留連計無及,

綠野煙愁露泣。

倩誰寄語春宵?

城頭畫鼓輕敲。

繾綣臨歧囑付,

來年早到梅梢。

賞析

賈島有詩「三月正當三十日,風光別我苦吟詩」,作者妙用其詩意,在暮春之暮以「緊急」形容春光飛逝,用「俄」字渲染急切氛圍,比賈詩更顯生動靈氣。下句將春比作即將遠行者,不僅讓作者成為春的送行者,也讓綠野間的花草樹木都加入送春的感傷隊伍。人格化的自然景物,將送別春日的場面妝點得活潑生動。上片惜春、傷春卻無一「春」字,下片開頭即以春日最後一刻的「春宵」來點睛。有誰能在此刻送去臨別的贈言呢?作者讓城牆上的畫鼓用咚咚聲來自告奮勇,而告別的繾綣囑託則是「來年早到梅梢」。梅花向來是報春使者,作者嫌梅花還開得不夠早,急盼春歸之情躍然紙上。全詞善用比興手法,賦予景物以生命,書寫了一個別具匠心的送春場景。

〔清〕吳藻

金縷曲?悶欲呼天說

悶欲呼天說。

問蒼蒼、生人在世,

忍偏磨滅?

從古難消豪士氣,

也只書空咄咄。

正自檢、斷腸詩閱。

看到傷心翻失笑,

笑公然、愁是吾家物!

都併入、筆端結。

英雄兒女原無別。

嘆千秋、收場一例,

淚皆成血。

待把柔情輕放下,

不唱柳邊風月。

且整頓、銅琶鐵撥。

讀罷《離騷》還酌酒,

向大江東去歌殘闋。

聲早遏,碧雲裂。

賞析

吳藻家境殷實,自小與家中姐妹接受傳統的閨中教育。她天分極高,才華橫溢,尤工詞曲。閨秀詩氣韻多哀婉纏綿,脂粉氣濃郁,而這首詞呼天喝地,悲慨淋漓,既似熱血男兒,請纓無路;又似末路英雄,悲痛欲絕。上片開篇即以憤怒的吶喊責問上天:既「生人在世」且賦予才情,又怎忍心將英雄志士無情扼殺,讓他們在無奈中消盡渾身浩然之氣?「看到傷心翻失笑」,這一笑,是看盡悲劇的慘,是「欲說還休」的愁。下片「英雄兒女原無別」,將「兒女」置於「千秋」歷史的視角下進行審視,呼喚女性自由平等的同時,更將思考深入至歷史的社會現實本質層面。「柳邊風月」出自柳永詞,代表婉約詞;「大江東去」出自東坡詞,代表豪放派。吳藻收起了女兒家的柔腸,以酒相約,變上片的鬱結蒼涼為末尾的慷慨悲歌,讀來大氣豪壯,令人拍案叫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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