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我要給你寫情詩

01

827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更晚一些。

臨近春節,東都洛陽最繁華的CBD,一個少年在路邊擺攤,給別人寫春聯。

少年素雅乾淨,眉清目秀,字寫得極好,顧客排起了長隊。原本來執法的城管,也掏出銀子排起了隊。

此刻,他正在寫的是一句初春的詩:

青門柳枝軟無力,東風吹作黃金色。

詩美,字也美。少年擱下毛筆微微一笑,遞給一個顧客:你好,三兩銀子。

一個50多歲的男人接過春聯:

小夥子,字寫得不錯呀。

先生過獎了,主要是白居易這句詩好。

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午餐呀?

敢問先生您是?

哦,在下,白居易。

少年單薄的小身板微微一震,趕緊鞠躬:

晚輩,李…李…李商隱。

那一年,他16歲。

距離父親去世已經5年,他一邊給人舂米補貼家用,一邊讀書學習。

像當時大多數年輕人一樣,他的偶像,也是白居易。

想像一下,你在上海街頭彈著吉他賣唱:「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

這時,一個山丘一樣的大叔高喊一聲:唱得好,有沒有興趣一起吃個飯?你定眼一瞅:我去,是李宗盛。

當時的李商隱同學,就是這種心情。

02

洛陽高端別墅區,履道坊,白府。

酒過三巡,白居易支走師母們,他終於要跟這個年輕人聊聊詩歌了:

孩子,告訴我,你的夢想是什麼?

寫詩。

李商隱聲音不大,但很堅定。

恩很好。只是這唐詩已經寫了快200年了,每種風格里都有神作,你擅長什麼?

李商隱把酒杯輕輕放下,露出羞澀:

我要寫情詩。

白居易哈哈大笑:

我有個朋友叫元稹,他寫過「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去巫山不是雲」,寫過「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我還有個朋友叫劉禹錫,他寫過「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晴」。

你能比他倆寫的好嗎?

李商隱稍作停頓:

元老師和劉老師的詩都很好,但我要創造我的風格。

說著,他遞上了自己的詩:

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

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學彈琴,銀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

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

這是一首描寫初戀失敗的小詩。

他的小女朋友照鏡畫眉,在裙子上插花,做美甲,還會彈琴,是個集美貌與才華於一身的姑娘。

但最終還是沒能在一起,所以那姑娘就傷心地哭了。

平心而論,這不是一首很成熟的作品,還帶著稚氣,但貴在情真,有一種青澀之美。

白居易讀完,一個勁地贊:

啊,讓我想起了我的十八歲。請問,這首詩叫什麼名字?

無題。

......

霸氣側漏,我喜歡。你就寫你的無題情詩吧。我再給你推薦一個朋友,他是個大咖,一定能帶你飛。

03

白居易推薦的這個朋友,叫令狐楚。

令狐楚是誰,你可能不太清楚。主要是人家不寫詩,主攻駢體文,簡單的說,就是很對仗的那種長文,像《滕王閣序》、《洛神賦》都是。

在當時,令狐楚的駢體文與韓愈的古文、杜甫的詩,被稱為的三絕。

而此時的令狐楚,還有更大的身份——戶部尚書,相當於財政部長。

但他沒有一點官架子,對這個有才華的年輕人非常好。

就這樣,李商隱進入令狐家,做了令狐楚兩個兒子的伴讀書童。

令狐楚宅心仁厚,拿李商隱當兒子相待,還把畢生的文學造詣傳授給他。

兩三年功夫,李商隱已經功力大增。

除了寫寫各種公文,李商隱就是死磕詩文,才華遠超令狐家的兩位公子。

當然了,作為一個情詩高手,掌握各種撩妹技巧還是很有必要的。

04

那一天,李商隱看上了洛陽城中的一個姑娘,她叫柳枝。

眾所周知,小姑娘們對詩和遠方都很迷戀,李商隱就讓一個兄弟站在柳枝家窗戶下念詩。

那是一首情意綿綿的《燕台詩》,詩很長,當念到「醉起微陽若初曙,映簾夢斷聞殘語」時,姑娘推開了窗戶,沖樓下大喊:

詩的作者是誰?

我兄弟李商隱,約嗎?

片刻功夫,一條粉紅的衣帶結扔了下來:

後天晚上,坊西花亭,衣帶結為證。

一般來說,接下來該是一個浪漫的故事了。

然而並沒有。

第二天李商隱就接到加急通知,要立刻去長安參加科舉。

對,他爽約了。

當時科考,不是考完試就能回家、在網上查成績的。而是要留下來等待揭榜,中間搞搞社交、認識點大V啥的,對以後工作有幫助。

大半年後,當李商隱回到洛陽時,柳枝姑娘已經被母親嫁給了一個老年油膩土豪了。

據說,柳枝姑娘被爽約後,相思成疾,連逛街的心情都沒有了。

李商隱又一次失戀,非常傷心。

他腦補了柳枝姑娘在家苦苦等他的場景,把自己感動的一塌糊塗。

滔滔悲情,化作一首凄美的詩,還是沒有標題: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大概意思是:

下雨了,打雷了。

金蟾香爐里的香味真好聞,玉虎形狀的轆轤打的水真好喝。

賈充的女兒跟韓壽相愛了,曹丕的妃子甄宓還愛著曹植。

所以呀,愛情這東西千萬不要像花兒一樣綻放,不然你的相思都會成為炮灰啊。

當然,這是我想像中的意思。因為我實在解釋不了金蟾香爐和那麼高檔的轆轤在這裡代表什麼。

如果有意義,應該就相當於電影里抽象的場景吧——只是為了烘托氣氛。

不管怎樣,李商隱又失戀了。治療失戀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開始下一段戀情。

05

兩年後,七夕節。

李商隱和好基友來到洛陽城北的一座道觀,不過,他們不是來求仙問道,而是來撩妹的。

這裡需要科普一個知識點。唐朝道教盛行,朝廷修了很多道觀。當時的道觀有兩類,一是專註於研髮長生不老處方葯,爭奪諾貝爾醫學獎,都是男道士;

二是給大齡單身公主、精英女士,提供一個躲避閑言碎語和紅塵俗事的地方,裡面都是女道士。

李商隱去的這座道觀更加來歷不凡,乃當年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出家之地。

為了匹配公主的身份,玄宗撥了巨款,道觀規模很大。門頭上方是玄宗親筆題的三個大字:靈都觀。

那天,道觀內正在舉辦一場隆重的活動,一位皇族公主緩緩而出,兩位侍女跟在身後。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在萬千紅塵之外,李商隱跟其中一個侍女四目相對,那一刻,電光火石。

這個侍女,叫宋華陽,是公主出家欽點的貼身女伴,集美貌、才華、修養於一身。

李商隱趕緊寫詩一首,連夜派人送去: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後清宵細細長。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這首詩是站在一個女人的角度寫的,大致意思是:

莫愁堂里我很憂愁,漫漫長夜我空虛寂寞冷。

誰說修道就能成為仙女,放屁!小姑我的卧室連個男人都沒有啊。

我柔弱的身體就像菱枝,經不起風雨。

我芳香的心靈就像丹桂,經不起寒露。

不過,都去他娘的吧。雖然相思很苦,我還是要愛一回,誰想說我清狂就隨他說吧。

如果你還沒看懂,那就把它想像成一首歌吧——這是梁靜茹給宋姑娘的《勇氣》。預備,唱:

終於做了這個決定

別人怎麼說我不理

只要你也一樣的肯定

我願意天涯海角都隨你去

……

愛真的需要勇氣

來面對流言蜚語

只要你一個眼神肯定

我的愛就有意義

我們都需要勇氣

去相信會在一起

宋姑娘鼓起了勇氣。

三天後的晚上,牆外丁香小樹林,他們見面啦。

李商隱同學還有點害羞:

你看天上的星星多美,我想跟你一起看看星星。

我怕公主擔心,看完星星我就回去。

那我們就看一顆吧。

好的,哪一顆?

啟明星。

多麼浪漫的夜晚啊。

所以,那一夜過後,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了……不幸的生活。

因為沒過幾天,宋華陽就被公主告知,要回京城了。

在唐朝,侍女約等於女奴,是沒有人身自由的。如果不小心又做了公主的侍女,你的命運,基本取決於主人的心情。

這次分別,其實相當於永別。

沒辦法,衝破了世俗,也沖不破命運。宋華陽連當面告別的機會都沒有,只派了一個小丫鬟送信。

李商隱非常鬱悶,難道我註定是個單身狗?

說著,又把滔滔悲情化作一首詩,還是沒有標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這首也是李商隱的神作。大致意思是:

咱倆見面難,分別更難。百花都殘了,東風還沒有吹來。

我像春蠶和蠟燭一樣,死了都要愛。

早上照鏡子,又有白髮了。夜裡吟詩,感覺人生好冷。

你修仙的蓬萊山也沒多遠,王母娘娘的信鴿,會幫我給你送信的。

有沒有感覺最後兩句,李商隱已經精神恍惚了?

用情至深啊!

難怪清朝詩人梅成棟在他的《精選七律》里說:鏤心刻骨之詞,千秋情語,無出其右。

06

俗話說,人生有四大喜,總得讓我趕上一個吧。

果然,幾年後,李商隱奮發圖強,加上恩師令狐楚的引薦,終於在第五次科考中,高中進士。

在當時,進士名額全國只有40人,這還是擴招了。所以不管草根還是貴族,中了進士,等於人生已經逆襲了。

他們要進行一整套的巡迴演出,先到大雁塔題名,走紅毯,再到名園賞花。

還記得那個寫「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的孟郊嗎?46歲才中進士,也高興得不要不要的,詩風馬上轉變: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最後是一個更重要的環節,叫曲江池赴宴。

就是皇帝請客,御賜酒宴。

金榜題名的小夥子們站在船頭,在曲江巡遊,岸上的姑娘們瘋狂尖叫:

XXX我愛你、我要給你生猴子等等。

當然,也有一些豪門的老爺太太們,來這裡挑女婿。

李商隱就被挑中了。

翻他牌子的人叫王茂元。

當時的王茂元,是甘肅一帶的節度使,相當於現在的軍區司令兼書記,三品大員,位高權重。

王茂元有個小女兒,18歲,要嫁人了。這是個名副其實的白富美,李商隱當然答應了。

就這樣,李商隱又迎來人生第二大喜:洞房花燭夜。

可萬萬沒想到,這次婚姻,讓倆人成了一對苦命鴛鴦。

當時,正值晚唐最大黨派鬥爭——牛李黨爭。不巧的是,恩師令狐楚是牛黨,岳父王茂元是李黨,雙方都不把他當隊友。

李商隱頭上大寫的尷尬。

眾所周知,政治鬥爭的奇葩之處在於,不管你是好人壞人,也不管你站不站隊,都會被站隊、被代表,只要給你貼個標籤,就有人給你穿小鞋。

從此以後,李商隱的後半生基本上就是被調來調去,永遠不升職不加薪。加上令狐楚和王茂元先後去世,再也沒人能幫得上他了。

直到多年以後,才在令狐楚的公子令狐綯的幫助下,做了一個五品官,不過這是後話。

那一年,身在四川的李商隱,聽說老婆大病一場,非常擔心。

到了夜晚,窗外下著雨,猶如他心血在滴,滔滔悲情再次觸發他的小宇宙,一首濃濃的情詩自然流出。

這一次居然有了標題:《夜雨寄內》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謝天謝地,他終於寫了一首不用解釋的詩。

不過,這是寫給誰的,千百年來一直在爭論,有的說是寫給老婆的,有的說是寫給朋友的。

但從這濃濃的情意看,要是寫給男人,就太娘炮了,畢竟李商隱同學還是直男一枚。

這首詩寫完沒多久,王姑娘就因病去世了,才剛過30歲。

李商隱還不到40歲。

哎,命運這東西,有必要這樣打擊一個詩人嗎?

命運說:我還想看他寫詩。

好吧。

幼年喪父,中年喪妻,仕途坎坷的李商隱或許也沒有料到,又一個好姑娘,正在某處等著與他邂逅。

07

這個姑娘,叫張懿仙。

彼時,李商隱正要趕往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府上當差,也就是給軍區司令當秘書。這個崗位沒有編製,相當於高級臨時工,很不穩定。

軍區歌舞團的姑娘們一聽,是李商隱要來,非常高興。

他的詩她們都讀過,還編成曲子唱,首首爆紅。這簡直是歌手遇到了大咖級的填詞人。

當天晚上,接待聯歡晚會。

李商隱跟各位同事一邊喝酒聊天,一邊欣賞歌舞表演。張懿仙姑娘一邊跳舞,一邊撩漢。

俗話說:小姑娘撩大叔,如囊中探物。

那一夜發生了什麼,不知道。只知道李商隱大叔當時不會再愛了,他已經被喪妻之痛和事業萎靡弄得焦頭爛額。

哎,姑娘,大叔知道你在想什麼,只是叔也身不由己啊。我十分感動,然而只能拒絕你。

於是,又一首沒有標題的神作出現啦。請注意,這是一首高級的拒絕信: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大概意思是:

姑娘呀,昨夜的桂堂東酒會,真的是良辰美景。

咱倆雖然不能雙飛,但心是相通的呀。

宴會上酒是暖的,分組射覆遊戲是熱鬧的,蠟燭是紅的。

可是只要天亮晨鼓一響,我就得去當差,就像蒲公英一樣,飄到哪裡我自己都不知道呀。

多麼負責任的男人。

他說的沒錯,因為沒過兩年,柳仲郢司令就被調回長安了,李商隱也只能跟著回京。

時間到了858年,才47歲的李商隱感覺身體越來越差,他生病了,是心臟病。

似乎有預感一樣,他辭掉了官職,跟京城的老朋友們一一告別,帶著17歲的兒子和15歲的女兒,回到了滎陽老家。

那是他和妻子王氏住過的老房子。

李商隱躺在床上,桌上放著那把錦瑟。

這是妻子的心愛之物,如今一切都沒了。

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情緒襲來,硬爬起來,寫了生命中最後一首詩:《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我唯一能確定的內容,就是瑟這種樂器有50根弦。

如果你也不知道詩的含義,不必問任何人。你腦子裡是什麼畫面,那就是正確答案。

08

在整個唐詩界,李商隱几乎是唯一一個把美寫到極致的詩人。

清朝人吳喬在他的《圍爐詩話》里說:「李、杜後,能別開生路,自成一家者,唯李義山一人。」

為什麼會有這麼高的評價?

這麼說吧。李商隱的詩,就是一場降維打擊。

當盛唐的那些大牛們把唐詩寫到極致的時候,他換了一個維度,開創了一種全新的寫法,那是完全不同的評判標準。

他讓漢字有了最美的組合,美到炸裂,美到無法言說。

如果有人反駁,他一定會說:詩沒有了詩意,還叫詩嗎?

我讀李商隱的詩,腦子裡經常莫名出現兩個人,一個是王家衛,他的電影不注重講什麼故事,而注重講故事的方式。

情感比結果重要,美感比事實重要。

那是一種很特別、很奇妙的體驗。

第二個是張國榮。

只有情感非常細膩、非常敏感的人,才能把握住瞬間出現、說不清道不明、卻又明顯讓你感覺到的東西。

似乎在他創作的時候,上帝剛好經過,親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在李商隱之前,唐詩可以分為很多種,絕句、律詩、古詩,邊塞、田園、紀實等等。

在李商隱之後,唐詩只有兩種,一種叫李商隱,一種叫其他。

讀他詩的人,往往會有一種驚訝:唐詩竟然還有這種操作!

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讀者也有一千個李商隱。所以我前文的解讀不是標準答案,只是我腦子裡接受到的信息。

很多人都有「解讀狂」,他們先把一個人貼個標籤,比如「愛國詩人」,那麼他所有的作品都在愛國。「懷才不遇的詩人」,想像著他所有的詩都在懟這個世界。

為什麼不能把詩人還原一個正常人呢?

他們也有七情六慾,有喜怒哀樂,人家只是失了個戀而已,跟心系蒼生沒有一毛錢關係。

累不累呀?

最後,如果以上文字還不能讓你理解李商隱的情詩,那就再換成歌詞吧。

他的每一首詩,都是寫在羅曼蒂克消亡之後,也就是《當愛已成往事》:

愛情它是個難題

讓人目眩神迷

忘了痛或許可以

忘了你卻太不容易

你不曾真的離去

你始終在我心裡

我對你仍有愛意

我對自己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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