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功名利祿不過人生幻光

功名利祿不過人生幻光

——從電影《無問西東》看《紅樓夢》:林之孝夫婦與女兒小紅

文/蕎麥花開

筆者讀《紅樓夢》,頗訝小紅為管家林之孝兩口兒之女,而竟沉淪下僚,為晴雯、綺霰、秋紋、碧痕等一干人所抑(女作家閆紅與筆者疑惑同。其書《誤讀紅樓》:「奇怪的是,他(林之孝)夫婦二人如此威風,小紅卻沒沾什麼光,我曾懷疑小紅作為林之孝之女的身份是後來添上去的。」其書《十年心事夢中人:紅樓夢中的情懷與心機》:「林之孝家的走進怡紅院,晴雯都要熱絡地上前賠笑臉。有這麼一對實權派父母,小紅為什麼會在怡紅院做個寶玉都叫不上名字的小丫鬟,受這受不完的窩囊氣呢?」),被排斥於怡紅院「外四路」,不得出頭。最後終於還是抓住機會,一番繞口令似的「奶奶經」念得鳳姐稱賞再四,「簡在君心」,拔擢在當家奶奶身邊伺候。但鳳姐就不解了,生了一個跟筆者一樣的疑惑。第二十七回:

鳳姐聽了……因說道:「既這麼著,上月我還和她媽(小紅之母林之孝家的)說,『賴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這府里誰是誰,你替我好好的挑兩個丫頭我使』,她一般的答應著。她饒不挑,倒把她這女孩子送了別處去。難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她進來在先,你說話在後,怎麼怨得她媽!」

按此處大奶奶解釋毫無力量。饒是紅玉進怡紅院在先,二奶奶說「挑兩個丫頭我使」這話在後,便不能從怡紅院挑丫頭調人過來了?鳳姐要人,正如市委市府兩辦要人,爺們兒姑娘們各院兒的丫頭,都是政府各局的人,秘書處調令一下,豈有不放人「爬高枝兒」去的理?

今再細按第二十四回: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的名字,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都叫她「小紅」。原是榮國府中世代的舊仆,她父母現在收管各處房田事務。這紅玉年方十六歲,因分人在大觀園的時節,把她便分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人進來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佔了。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諳事的丫頭,卻因她原有三分容貌,心內著實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哪裡插得下手去。不想今兒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紋等一場惡意,心內早灰了一半。

由上可知,小紅父母為女之意,初不過找一「清幽雅靜」之所,事少不難,令其女安逸度日罷了。正如今之達官顯宦,為女擇業,並不選大公司高級助理之類,而每中意錢不多而輕鬆穩定之事業單位。女孩兒家,不責其事業心,不過安閑「混過日子」罷了。林之孝兩口兒,為其女之打算,不過如此?(閆紅《十年心事夢中人:紅樓夢中的情懷與心機》:「在很多人眼裡,怡紅院是個好地方,比如廚房管事的柳家媳婦,就看中了怡紅院『差輕人多』,謀劃著要將女兒送過去應卯。林之孝家的,正管著小丫鬟們的人事,近水樓台把閨女送進怡紅院,便不難想像了。」按閆紅讀書不細,文理未通。第二十四回曹公以敘述性旁白明言,紅玉是因分人在大觀園的時節,先便分在怡紅院;後來命人進來居住,怡紅院才被寶玉佔了。——要說小紅進怡紅院是瞄上了寶玉這個巧宗兒,除非林家未卜先知,彎道超車提前卡位……這正是第二十七回李紈對鳳姐笑道那句:「你可是又多心了。她(小紅)進來在先,你說話在後,怎麼怨得她媽!」)第六十二回:

那秦顯家的好容易等了這個空子鑽了來,只興頭上半天。在廚房內正亂著接收傢伙、米糧、煤炭等物,又查出許多虧空來,說:「粳米短了兩石,常用米又多支了一個月的,炭也欠著額數。」一面又打點送林之孝家的禮,悄悄的備了一簍炭,五百斤木柴,一擔粳米在外邊,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去了,又打點送賬房的禮……

揆一可以隅反。然則林管家雖是奴才,其進項又豈在少?管家奴才都是財主,第四十三回賈母看得分明:

賴大之母因又問道:「少奶奶們十二兩,我們自然也該矮一等了。」賈母聽說,道:「這使不得。你們雖該矮一等,我知道你們這幾個都是財主,分位雖低,錢卻比她們多。……」

此段脂批極妙(庚辰雙行夾批):

驚魂奪魄只此一句。所以一部書全是老婆舌頭,全是諷刺世事,反面春秋也。所謂「痴子弟正照風月鑒」,若單看了家常老婆舌頭,豈非痴子弟乎?

奴才比主子,「分位雖低,錢卻比她們多」,高鶚續書第一百四回,更有一妙語:

倪家母女聽了,說:「二爺這樣體面爺們還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賈芸不好意思,心裡發急道:「你不知道,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強多著呢!」

正是這話了。但顯然,豐裕的林管家兩口兒並不知其女,原有鴻鵠之志。或者揣測,父母知其女之志,並不認同而已?電影《無問西東》(2018),「三代五將」世家,母親(米雪飾演)淚斥兒子:「你一生所要追求的功名利祿,沒有什麼是你的祖上沒經歷過的,那些只不過是人生的幻光。我怕,你還沒想好怎麼過這一生,你的命就沒了!」這便可得解釋鳳姐之惑了:「她(林之孝家的)饒不挑,倒把她這女孩子送了別處去。難道跟我必定不好?」

——「難道跟我必定不好」,這意思就是:風頭刀尖搏事業,不是玩的,弄不好粉身碎骨。紅玉剛一冒頭,不就各路毛丫頭躥出來這個罵那個啐的了嗎?安安穩穩泯然眾人,未見得不好。平淡平安,方才是真!李斯學成之日,辭於其師荀卿曰:「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托於無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將西說秦王矣。」而其功名已遂,又豈料五鼎食後,繼之者正乃五鼎烹:秦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腰斬咸陽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這正是李太白詩:「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紅樓夢》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詠西施雲「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寄慨遙深,同此意也。

功名利祿不過人生幻光,其實正是《紅樓夢》一書最大總綱:紅樓一夢,繁華成空。整部書中詞句,點此最多。茲儘可能多地列出,仍然無法全部包羅: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盛席華筵終散場;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太虛幻境;豪華雖足羨,離別卻難堪;春夢隨雲散;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而集中火力、徹底道盡「紅樓一夢,繁華成空」這個總綱主旨的,厥為第一回《好了歌》之《解注》,及第五回《紅樓夢》曲子之《收尾·飛鳥各投林》。分錄此二篇詞章如下: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卧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而曹雪芹如此慘痛透徹的感受體悟,正根於其家世巨變親身經歷。如果說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是因為,「使我不得開心顏」;那麼陶淵明的安能為五斗米折腰,則恐不僅僅是「拜迎官長心欲碎」。陶公祖上陶侃,便是由貧寒平民,致身通顯;而今他陶潛又至貧寒。這豈非正是《無問西東》中母親淚斥兒子那句:「你一生所要追求的功名利祿,沒有什麼是你的祖上沒經歷過的,那些只不過是人生的幻光!」功名利祿,變如陵谷。這種巨大的滄桑劇痛,烙進「於今為庶為清門」的舊時王謝子弟,舊時魏武子孫骨子裡的,那種幻滅之慟,實是遠過於「清高、傲骨」。二月河洞悉曹公「寒透了心,也驚破了膽」,深為體貼其心,《乾隆皇帝》第二部《夕照空山》第十二回:

「雪芹,」勒敏心中有事的人,看看外邊雪小了一點,說道:「我知道你清高,不屑去弄八股誆功名。不過,無論如何,你既已在這『末世日』裡頭翻筋斗,也得和光同塵吧。而且說笑歸說笑,官場黑暗齷齪是真的,也不見得人人都是烏鴉吧?」雪芹笑道:「人要不肯『和光同塵』,誰還活得下去?我是寒透了心,也驚破了膽,再不敢涉足那個錦繡前程!雍正六年隨赫德帶人抄我的家,大小男女一百十四口,關的關,枷的枷,分與人為奴的,入獄待勘的,那真叫『樹倒猢猻散』。雍正十一年隨赫德又被抄家,依樣葫蘆再畫一遍,如今隨赫德的二兒子還在黑龍江與披甲人為奴!抄隨赫德的壽泰,前年和弘皙的案子沾邊,又被抄了,家人全部發賣、家產全部入官,聽說是一位姓袁的買到了我家花園,起名兒叫『隨園』。我的叔祖公、姑祖公如今又紅火起來,連帶著說傅六爺,那更是走得近一點就烤人。我和六爺情分近,又是遠親,芳卿又是六爺府里的人,我要硬擠門子,怕擠不來個一官半職?沒意思了諸公,就如那走馬燈轉了一圈又一圈,你就再等一圈,仍舊的關、張、趙、馬、黃。」

——從曹雪芹回到曹雪芹之書。事實上,鳳姐自己,其實便對「難道跟我必定不好?」這個問句,做過回答。第三十六回:

如今且說鳳姐自見金釧死後,忽見幾家僕人常來孝敬她些東西,又不時的來請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這日又見人來孝敬她東西,因晚間無人時笑問平兒道:「這幾家人不大管我的事,為什麼忽然這麼和我貼近?」平兒冷笑道:「奶奶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我猜他們的女兒都必是太太房裡的丫頭,如今太太房裡有四個大的,一個月一兩銀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個月幾百錢。如今金釧兒死了,必定他們要弄這兩銀子的巧宗兒呢。」鳳姐聽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提醒了。我看這些人也太不知足,錢也賺夠了,苦事情又侵不著,弄個丫頭搪塞著身子也就罷了,又還想這個!……」

鄙意鳳姐這話,「錢也賺夠了,苦事情又侵不著,弄個丫頭搪塞著身子也就罷了。」正可挪借給林管家夫婦,以為「難道跟我必定不好?」之標準回答也。

但《無問西東》中,兒子恐未必以嚴母此番訓導為然。母親認為兒子不遠萬里,求學西南,投筆從戎,是為功名;殊不知兒子所志,是萬里無敵的朗朗晴空,是嗷嗷待哺的饑寒孤兒,是美軍教官的這句箴言:「這個世界缺的不是完美的人,而是從心底給出的真心,正義,無畏與同情。」小紅則少年心事當拿雲,其心志正是:雲中龍馬,豈可駢死於槽櫪之間;世上英傑,何甘終老於戶牖之下!此又其父母所未喻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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