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闢燈讀《三體》之關鍵詞:面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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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壁者劉慈欣,我是你的破壁人。」

如果哪天我有幸面見大劉,這句話或許會脫口而出。

當我第一遍讀完《三體》之後,悵然若失。

第二遍時,感覺每章節里都暗含嚴肅的反諷,反覆嘲弄著「文明」的含義。

他把人類文明的課題一個個的擺出來,把一層層的觀點亮給你看,隨後用劇情一遍遍的擊碎它們。

冷峻、犀利又充滿理性的筆法風格又彷彿一張面具,遮住了作者內心所有的波瀾。

在這些文字背後的那個人,就是一位面壁者。

他在《三體》里所展示的思想深度是其他科幻作品難以企及的,細思極恐的矛盾感。

人類高貴的,先進的,有素養的,脫離了野蠻和低俗的,所謂「文明」,不僅在宇宙尺度下微不足道,究其自身而言也極其混沌。

天地不仁,萬物芻狗。

這位面壁者冷靜的,看似不帶情感的,卻又難以抑制悲天憫人地描繪著筆下角色的命運。

重讀時,才發現書里形容「三體遊戲」的話,實則說的就是這本書:

「玩這個遊戲需要層次很高的知識背景和深刻的思想。年輕的玩家們沒有能力和耐心去透過它那看似平常的表層,發現其震撼人心的內幕。」

——《三體:地球往事》 地球三體運動

面壁者,最先出自《三體》的第二部《黑暗森林》,它也是三部曲中被多數人所偏愛的。

其主線劇情符合大部分傳統故事中的英雄主義。

但是,在其英雄主義外衣下,實質是反英雄主義:從來就沒有英雄,英雄是人類文明裡的妄念。

面壁計劃的核心意義就在於把人類真實的戰略意圖完全封裝在一個人的思維中,這是人類世界中智子唯一不能窺探的地方。所以總得選出這樣幾個人,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是超人,世界上沒有超人。——《三體:黑暗森林》 羅輯對庄顏說

或許很多讀者會不理解:羅輯,章北海,維德...還有其他面壁者,他們為解決三體危機拯救人類文明付出了所有,而且至少羅輯和章北海成功了,難道他們不是英雄嗎?

讀者自然可以在上帝視角下定義和評判英雄的定義,但面壁者劉慈欣恰恰在故事裡諷刺了這種定義。

試問:如果面壁者們沒有任何用處,面壁計劃全部失敗;如果章北海沒有能夠逃出,他們還算是英雄嗎?

即便章北海成功出逃,告知目的和動機之後依然不能得到艦隊司令的理解;

羅輯在太陽被鎖死後,從救世主成了被鄙視和恥笑的對象;

其他面壁者在策略被破壁後,立即被視為「反人類」,釘在歷史恥辱柱上;

在大低谷後,面壁計劃被視為非常幼稚和不成熟的策略;

...

《三體》對以上的可能性都暗示了答案:人類習慣以結果而論。

結果若是得了好處,便自鳴得意;若是不如人願,那就得找替罪羊。

如此犀利的情節幾乎已經和現實重疊起來。乃至程心被大多數讀者詬病「聖母心」而討厭。

即便成功威懾了三體文明,「人類並不感謝羅輯」,和平的生活讓人類無視殘酷的黑暗森林。

面壁者劉慈欣用極其犀利冷峻的筆法展示了人類文明中對各種偏執妄念的狂熱。尤其是面壁者們的悲劇下場。

所以,從反英雄主義的角度看,《三體》在科幻史上的地位就足夠與《守望者》比肩。

但《三體》沒有止步於此,它賦予了「面壁者」更高層次的含義。

人類還是有秘密的,我們的秘密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內心世界。

劉慈欣把面壁者的能力映射進現實世界,指出面壁者不僅是在小說中的存在。

他借羅輯之口反覆強調「面壁者是普通人」,他們沒有任何一個是超能力者。而面壁者與普通人唯一的不同點在於:

他們是真正的獨行者,將對整個世界甚至整個宇宙,徹底關閉自己的心靈,他們所能傾述和交流的、他們在精神上唯一的依靠,只有他們自己。他們將肩負著這偉大的使命孤獨的走過漫長的歲月。——《三體:黑暗森林》 薩伊的演講

請劃重點:他們必須封閉內心世界,為了偉大使命——延續人類文明!而且,

這種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擔它的人徵求意見的。——《三體:黑暗森林》 薩伊

沒錯,它說的就是你。你在出生之前,沒有人會徵求你的意見。而一旦出生,人類社會就要求你承擔許多責任。

這些責任有大有小,而面壁者的責任則是最大最無解的那個:人類文明的生存命題。

這有什麼了不起的,科幻作品裡每個英雄不都是要拯救世界么?

錯,完全不同。

面壁者不基於個人的選擇,也不基於天賦異稟的超人,而是被人類社會強加了責任的普通人!

只是因為必須承擔的責任,面壁者就不再是普通人。

「責任」兩字,幾乎是整部《三體》的題眼,也是《三體》內涵極其深邃厚重之所在。

戰爭與和平,愛與恨,男與女,科學和歷史,法律和政治,藝術和宗教...在《三體》囊括幾乎所有事關文明的重大命題中,劉慈欣把「責任」置於比這些概念還要高的地位。

「面壁者是有史以來最不可信的人,是最大的騙子」

「這是你們的責任啊。」

...

「我不知道為什麼選中我。我是個普通人。」

「那一定很難吧?」

——《三體:黑暗森林》 羅輯和庄顏

「為什麼是我」羅輯又問。

「這需要您自己找出答案」

「我只是個普通人。」

「在這場危機面前,我們都是普通人,但都有自己的責任。」

——《三體:黑暗森林》薩伊

《三體》對責任的探討是全方位的。對責任的定義幾乎通過每個角色和情節在表達。

比如《黑暗森林》的主角——羅輯。在他的責任感覺醒之前,簡直就是戰五渣:

「你做研究的功利性很強,常常以投機取巧為手段,嘩眾取寵為目的,還有過貪污研究經費的行為;從人品方面看,你玩世不恭,沒有責任心,對學者的使命感更是抱著一種嘲笑的態度...其實我們都清楚,對人類的命運你並不在意。」......「通常情況下,你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承擔任何重要職責的」——《三體:黑暗森林》薩伊對羅輯說

直到庄顏的離開和薩伊的話激發出了他的責任感。而庄顏也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就是她的責任和使命。

「那她就能夠進行這樣殘酷的欺騙?!五年了,一直這樣不露聲色!」

「你怎麼知道她不露聲色?從五年前那個雨夜第一次見到你時,她的心靈就被憂傷籠罩著。她並沒有掩蓋,這憂傷在五年里一直伴隨著她,就像永遠播放著的背景音樂,在五年問一直沒停,所以你覺察不到。」——《三體:黑暗森林》薩伊對羅輯說

他終於想起葉文潔——第一位面壁者——告訴他的信息。

「我已經想了大半輩子,但確實是第一次同人談起這個,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要談...不管哪種情況,我都盡了責任。」——《三體:黑暗森林》序章 葉文潔對羅輯說

於是,

羅輯意識深處有一個聲音輕輕說:你是面壁者!他是第一次聽到自己的這個聲音,他還彷彿聽到了另一個並不存在的聲音,那是在周圍飛行的智子的嗡嗡聲,他甚至好像看到了幾個螢火蟲般迷離的光點。第一次,羅輯做出了一個面壁者應有的舉動,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自此,羅輯才算踏上真.面壁者之路,承擔了面壁者終極孤獨的人生。

我們有理由把葉文潔也稱為面壁者。

因為劉慈欣在《黑暗森林》里不僅寫了面壁計劃中的四位,他還通過章北海重新定義了面壁者。

章北海偽裝成勝利主義者,不惜殺人也要推動逃亡技術的發展,孤獨的走過兩個世紀。直到決戰前,堅定的實施人類逃亡計劃。

當我讀第二遍的時候才發現,章北海事實上並沒有偽裝!

他只不過從未告知任何人自己的動機和戰略目標,這讓人覺得他深不可測。他的信念其實也從一而終,儘管不容易讓人理解。

我們來看看他的信念是什麼:

章北海:「在這場戰爭中,人類必敗。我只是想為地球保存一艘恆星際飛船,為人類文明在宇宙中保留一粒種子、一個希望。」

艦隊司令:「這麼說,你是逃亡主義者。」

章北海:「我只是一名盡自己責任的軍人。」

在章北海的心裡,責任是重於一切的理由和動機:

「可我們不是敵人。」

「沒有永恆的敵人或同志,只有永恆的責任。」

......

章北海停下手中的筆,抬頭看著艙外的東方延緒,他的目光平靜如水,「同為軍人,知道我們之間最大的區別在哪裡嗎,你們按照可能的結果來決定自己的行動;而我們,不管結果如何,必須盡責任,這是唯一的機會,所以我就做了。——《三體:黑暗森林》章北海對東方延緒說

而這種等同於面壁者的責任,章北海把它賦予在軍人這個職業上。

章北海對人類文明的責任感不同於其他軍人。這使得章北海實際上並不是失敗主義者。

事實上,劉慈欣非常巧妙的算計了讀者。「失敗主義」和「勝利主義」這兩個詞的首先出現在於章北海的報告。但我們都自然而然的把「失敗」和「逃亡」聯繫起來。而對章北海來說,失敗並不是指逃亡。

為此,劉慈欣還特地用了另一個軍人,吳岳,來代表真正的失敗主義者。

他們都能預見人類必敗的戰爭結局,所以章北海暗中準備逃亡計劃,但是吳岳卻只感到絕望。

如同章北海分析的那樣:

失敗主義的思想根源,主要是盲目的技術崇拜,輕視或忽視人的精神和主觀能動性在戰爭中的作用....對自己的工作意義產生懷疑。

真正的失敗只有一種,那就是精神上的失敗,在內心放棄了抗爭的責任和使命從而失敗。

章北海一直強調的「勝利的信念」,也正是精神強大者所具備使命感。真正的勝利是承擔並完成責任的勝利。

「勝利的信念是必須建立的,這種信念,是軍隊責任和尊嚴的基礎!我軍曾經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面對強敵,以對祖國和人民的責任感建立了對勝利堅定的信念;我相信,在今天,對全人類和地球文明的責任感也能支撐起這樣的信念。」—— 章北海

這種信念反覆被劉慈欣所強調,甚至直接體現在面壁者泰勒和章北海的對話中。

泰勒的計劃以人類大腦中的量子力量為賭注,藉助犧牲者的精神力量,製造一支超維度的量子幽靈部隊。前提是犧牲者本身對職責的忠誠和對勝利的信念。

泰勒失望的發現,由於「普世價值觀」深入人心,現代社會中並沒有這樣的群體。所以他思考人類是否能從個人主義回歸集體主義。而章北海卻認為沒有這個必要,而是應該「向前走」!

「我認為已經成年的人類社會不可能退回童年。現在看來,在形成現代社會的過去的四百年中,沒有對這樣的危機和災難進行過任何思想和文化上的準備。」

「那您對勝利的信心從何而來?據我所知,您是一個堅定的勝利主義者,可是,像這樣充斥著失敗主義的太空艦隊,如何面對強大的敵人呢?」

「您不是說過還有四百多年嗎,如果我們不能向後走,就堅定地向前走。」

——《三體:黑暗森林》 面壁者泰勒和章北海的對話

「向前走」的意思, 在《三體》里沒有明說。只是,在章北海的逃亡計劃成功後,他對艦隊司令官說了這樣的話:

我不需要思想鋼印,我是自己信念的主人。這種信念之所以堅定,是因為它不是來自我一個人的智慧......而你們,卻被迴光返照的低級技術蒙住了眼睛。你們躺在現代文明的溫床中安於享樂,對即將到來的決定人類命運的終極決戰完全沒有精神上的準備。

這相當於在說:「我擁有完全自主的意志。即便你們醉生夢死,我也會獨自行使人類歷史和文明賦予我的使命。」

所以,「向前走」意味著不以集體意志來決定個人意志,而是以個人的自由意志來繼承集體意志。

作為個體意志的最高代表——面壁者,即是自我意志的主宰者,承擔人類文明危機破局者使命之人。

所以,面對人類文明的危機,任何願意承擔文明延續責任,願意靜默思考並採取行動的人,皆可稱為面壁者。

可以說,整個《三體》三部曲賦予「面壁者」的含義,遠超「面壁者計劃」的範疇。

儘管面壁者計劃是針對三體危機下產生的自救計劃,面壁者的使命和責任是解決人類文明的危機,但這些危機本質上是來自人類文明內部的。

比如,章北海實施的逃亡計劃,要躲過智子的偵測並不難,最難的反而是躲過其他人的洞察。

那為什麼一旦被其他人知道,逃亡就會失敗呢?這正是劉慈欣深刻之所在。

《三體:黑暗森林》其實用了很大筆墨來寫逃亡主義選項的關閉。尚未健全的人類文明無法選擇逃亡,至少包含了三個層次的原因。

人類文明中無法解決個體成員間的公平正義問題,劉慈欣為此還特地寫了一段朝陽區里三老的家長里短:

「這還不清楚嗎,你只要仔細想想就能知道,宇宙逃亡根本不可能實現,關鍵是誰走誰留啊,這不是一般的不平等,這是生存權的問題,不管是誰走,精英也好,富人也好,普通老百姓也好,只要是有人走有人留。那就意味著人類最基本的價值觀和道德底線的崩潰!人權和平等觀念已經深入人心,生存權的不公平是最大的不公平,被留下的人和國家絕不可能看著別人踏上生路而自己等死,兩方的對抗會越來越極端。最後只能是世界大亂,誰也走不了!——《三體:黑暗森林》楊晉文對張援朝說

這也意味著人類社會更加無法解決國家成員間的公平正義;

「有限技術公有化」提案的失敗在各技術強國問也造成了分裂,致使建立地球聯合艦隊的方案破產。「技術公有化」運動受挫所產生的影響是深遠的,它使人們認識到,即使在毀滅性的三體危機面前,人類大同仍是一個遙遠的夢想。

所以,最重要的是,人類社會在執行逃亡主義之前就會崩潰於內部分裂和矛盾。逃亡主義只能被視同反人類罪,以此來苟延殘喘。

這就是章北海所要破解的人類文明課題。

他用實際行動交出了一個可行的答案:發展星際航行,後挾持一整艘星艦的人出逃。

其中還有一處重要的細節:正因為人類文明尊重了被挾持者的人權,所以當章北海挾持星艦時,沒有遭到立刻擊毀。可見劉慈欣的深度!

同樣,面壁者希恩斯也選擇了這個課題進行破解。他的答案是:偷偷的用思想鋼印讓人們接收逃亡主義的選項。

正因為希恩斯與章北海暗合,於是創造了千載難逢的機會:軍隊中對思想鋼印審查!

另外兩位面壁者的課題同樣是對現代文明的挑戰,泰勒意欲構建死士部隊,雷迪亞茲則以自爆太陽作自殺式威脅,都是自殺式攻擊。很顯然,現代文明不接受自殺式攻擊。

哪怕是利用前人留下的遺產,最後成功構建黑暗森林威懾的羅輯,也不過是以玉石俱焚的姿態發出的最強一擊。

儘管羅輯的情節被處理成特別有英雄主義式的美感,但前兩位面壁者被視為「反人類」釘上恥辱柱才是常態。

在《三體:死神永生》中同樣也有一位面壁者——維德。「不擇手段前進」的他

大致做了三件小事情:

1、危機紀元里,通過安樂死法案,送出大腦間諜雲天明。

2、威懾紀元里,狙擊代表著「愛與和平」的程心。

3、避難紀元里,替程心開發曲率引擎,計劃逃亡並且暴力對抗。

不過,人類並不感謝他,人類也不感謝羅輯,把他們視為「非人」,即便在了解黑暗森林原理之後也依然幼稚。

劉慈欣對人類文明的思考是深刻的。他在反覆不斷叩問:什麼是文明? 怎樣算進步?他對頭頂星空和內心道德的思考,超越了康德式的表述,震撼了我的心靈。

比起古代文明,我們的現代文明未必先進很多。在《三體:地球往事》中,面壁者葉文潔直接面對了這個母命題——舊文明的毀滅和新文明的誕生。

人類的瘋狂,並非是在某個特殊時期。當文明病入膏肓,該如何治療呢? 在葉文潔引入三體文明後,更加變得不可收拾。其中許多深刻的細節,我將放到下一篇三體系列評論中討論。

實際上,我們永遠不能擺脫殘酷的現實生存問題。我們現在文明所拋棄的,以為落後愚昧的東西,依然如影隨形。 追求「愛與和平」沒有錯,但是卻喪失了憂患意識的文明,更是脆弱不堪。

劉慈欣深刻的指出:文明問題是無解的(沒有普適的解法),就像三體問題無解一樣。所以才需要面壁者去承擔破局的責任,找出某些特定的解法。

《三體》用面壁者把「責任」兩字和文明課題聯繫在一起。

面壁者既不局限於特定的人物,不是英雄主義式的觀點——「能力越大責任越大」,而是著眼於普通人。

一個普通人如何對整個文明產生責任感,而一個文明又該如何去賦予其個體以責任?

劉慈欣給出的答案之一是「父親」。

章北海無時無刻都感受到父親給予自己的責任和目光,同時自己也成了那些後世軍人的父輩。

羅輯直到有了孩子做了父親,才意識到自己面壁者的責任。

大史在冬眠前託付羅輯拯救世界,依然出於作父親的責任。

庄顏在和羅輯的言談中也常透露與自己父親交流的觀點。

還有葉文潔,其父親的篇幅雖然不長,但卻是她所有故事的出發點。

與之相反的是,程心的成長是沒有父親的,是由一位強大的母親養育。

程心的善良和溫柔代表著母愛。母愛固然偉大,程心的責任感也比一般人要強。但她的責任感中缺失了一種力量,一種敢於正視淋漓鮮血的力量。所以她見不得有人受苦,見不得殘酷的爭鬥。

所以她對於執劍人、威懾體系以及權力的認識是幼稚的:

用自己的一根手指就能決定全人類和另一個世界的命運,這種感覺,對那時的某些男人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也可能是他們的終身追求,會讓他們著魔。——《三體:死神永生》程心對AA說。

對於維德,她也多半是不理解的。但這並不能成為責怪她的理由。具體觀點我將在另一篇文章中分析。

事實上,《三體》所描述(預言)的是:人類文明整體社將呈現女性化。許多孩子從出生就沒有父親。最終,只能在冬眠者社區中找到古代雄性的影子。

大低谷打斷了人類的女性化進程,但隨著威懾時代而來的半個多世紀的舒適的和平使這一進程加速了。——《三體:死神永生》

連程心一開始都覺得:「這樣一個柔軟的女性世界,威懾?!」 。這樣一來,威懾的失敗是遲早的事。

因為母系的責任感無法替代父系責任感。

這就讓不少所謂「女權主義」的讀者不舒服的表述,甚至被詬病是「直男癌」。

難道女人就不能威懾嗎?女人不能掌握權力嗎,女人也有力量啊 ...但她們搞錯了重點。

葉文潔、薩伊、楊冬、庄顏、東方延緒 、程心都是《三體》中的女性代表,劉慈欣並不吝嗇描寫女性的強大和美麗。

他真正要強調的是時代的「主流」或者說是潮流。 所謂的「民主」「平等」「自由」 「愛」 「和平」...等等的「普世價值」 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美好,對於文明的發展來說也未必是不可或缺的東西。

同樣,女權主義的潮流也不過是普世價值中的一支。女權主義者們批判《三體》的觀點恰恰在印證《三體》對現實問題的映射。智子用女權主義鼓動程心接受執劍人的職責,在陰謀得逞後把真相告訴程心——你的威懾力為零。

當我們否定男權,否定集權,否定戰爭,以為那些都是落後愚昧的代名詞,但它們所對應的歷史課題卻依然伴隨文明成長,時刻會爆發給你看。

劉慈欣一直在暗示:現在的主流價值觀可能是人類文明成長的必然,卻並非是永恆。新的人類文明將有新的道德價值。

事實上,父權式的三體文明也不見得多麼好。那個和平主義的三體基層觀察員就對它發起了微不足道的反抗。三體元首質問他:「你想當地球的救世主,對自己的文明卻沒有一點責任感?」,監察員回答:「三體世界已經讓我厭倦了」。

正如劉慈欣指出的,文明的演化無法脫離它們所處的宇宙和社會的環境。三體文明的演化基於嚴苛的宇宙環境修剪,而人類文明的演化是因為地球的舒適安逸。

劉慈欣把一個個文明課題和觀點擺出來給你看,但絕不給你標準答案。就像章北海在星艦文明第一次會議上表述的那樣:

「我想得太簡單了,這個問題在整個人類歷史上都沒有答案,怎麼可能在一次會議上解決呢?我想,需要經歷一個漫長的實踐和探索的過程才能為星艦地球找到合適的社會模式。會後,全體公民應該對此展開充分的討論...」——《三體:黑暗森林》星艦地球第一次全體會議上章北海的發言

劉慈欣是站歷史和文明的高度來觀察兩性課題,但依然不離開「責任」兩字。

父權式的三體文明高度強調責任和生存危機,拋棄情感,和所謂的「軟弱」。但它會讓社會底層的個體放棄對文明的責任。

而女性化的人類社會中,人類放棄了危機意識,享樂主義盛行。對可能爆發的災難和滅亡沒有半點精神準備。更嚴重的是,社會精英階層放棄責任,甚至產生地球三體叛軍。

可見一個簡單卻深刻的結論:一個文明如果能夠不斷孕育責任感,那麼這個文明就越有生存和發展的希望;而一個文明的衰落,首先是從個體放棄責任開始的。

「面壁」一詞出自禪宗達摩祖師獨自十年面壁修行的公案。當人獨處的時候,他會面對自己的內心世界探索。

它象徵戰勝自我的人,就像羅輯的破壁人是他自己;同時也象徵一個能夠通過內部力量自我凈化發展的文明。

人類的精神力量並沒有隨科學技術的增長同步前進。劉慈欣在《三體》中重點致敬了幾部作品,其中兩部科幻經典:阿西莫夫《基地》,田中芳樹《銀河英雄英傳說》也都反覆表達過這個觀點。所以歷史周而復始,歷史的悲劇,人類的衝突矛盾一再重演。

但是劉慈欣卻從更獨特的角度重述並解構這個命題:

人類的精神未必需要「進步」,而是需要傳承。

章北海說自己的計劃之所以堅定,是傳承自未來史學家們的集體智慧,

羅輯傳承了前兩位面壁人的遺產和葉文潔的啟發,建立了初代威懾體系。

其中,劉慈欣還用了一個特別牛的詞來形容文明的傳承:增援未來

當時,章北海向常思偉提出這個計劃,認為失敗主義思潮不可能在當下解決,而是需要現代人穿越到未來去做鬥爭。

這乍聽上去有點不合邏輯,現在無法解決的思潮難道未來就能解決了?

多數讀者其實都沒有注意到這個詞的深層含義,以為是章北海為掩蓋逃亡目的而編造的華麗借口,或以為這不過是「穿越」的另一種說法。

但章北海其實早已預料到未來的人類會被虛偽的繁榮蒙蔽。所以他增援的並不是失敗主義或者勝利主義,而是把古人所有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帶到未來。

後來,冬眠者社區的許多人成了未來世界的中流砥柱。

相比星際穿越的個人英雄主義拯救世界,增援未來拯救整個人類文明,豈不是高下立判。

正所謂,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因為精神可以傳承,所以文明可以不朽。

人類的精神力量並不強大。三體文明也認為人類的大腦不夠強大,無法用腦電波直接交流,演化出各類曲折迂迴的社會形態。

但是,他們卻因此害怕人類。

正因為人類精神力量的傳遞必須藉助複雜的歷史理解,文字語言的交流,困難重重,卻更加磨練出人類的計謀生存能力。 也正因為人類大腦無法被物理手段窺探,人類文明的生存戰略才能夠封裝進人的大腦里。

人類的精神世界是如此的不可知,甚至比宇宙還廣闊。劉慈欣把它表現了出來!

要說這是科幻小說的巔峰毫不為過,因為只有科幻小說才能有這等表現力。更精彩的是,在這殘酷的」面壁精神「下,劉慈欣從未忘記它賦予個體生命的意義。

面壁計劃的最高境界,就是除了面壁者本人,地球和三體世界都無人能夠理解它。所以不管你的工作多麼不可思議,它肯定是有意義的,不要試圖去理解,努力去做就是了。你的工作就是:使自己幸福快樂。——《三體:黑暗森林》 羅輯對庄顏說。

這顆糖簡直甜的要哭,真是一種最高級的浪漫。

因為它把最現實最殘酷的生活以恢弘的色調勾勒出來,把文明的含義賦予給任何一個普通人。

「面壁者」是至今文學作品中一個難以逾越的巔峰概念。

他們不是正義的夥伴,他們也不是小兒科反派,他們沒有超能力,他們的行動思路甚至比大部分反派更加「反人類反文明」。他們只是自我背負著對人類文明的責任感和使命感,獨自前行的人。 但這恰恰就是他們的強大。

我們可以相信,無論在歷史中還是現實中,他們也存在。

敬請期待本系列第二篇:

開闢燈讀《三體》之關鍵詞: 黑暗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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