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控制了你的夢境
1
獵人從小有一個英雄夢。
獵人小時候還不叫獵人，叫小約翰。這名字普通土氣，所有平庸木訥而面目模糊的小男孩似乎都叫著類似的名字。
後來他有了一份被稱之為「獵人」的工作。只是他獵取的不是野獸，而是一個個夢境。
英雄救美人，所有的故事裡都這麼寫。
獵人一直沒能等到自己想要保護的美人，直到遇見露莎的那一天。
露莎第一次來夢境催化工廠時才十九歲，天真爛漫活潑可愛，看上去有些害怕，但還是鼓足勇氣走了進來。
露莎是和她的未婚夫格蘭特一起走進來的。
格蘭特在結婚前欠了一大筆債務，無法支付婚禮的費用。因此兩人決定一起來售賣夢境，償還債務。
獵人沒忍住看了露莎的金色長髮一眼，兩眼，看第三眼的時候格蘭特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目光揶揄地向他看了過來。
獵人迅速面無表情地低下頭，安排他們在座椅上躺下來，戴上頭罩，為他們做夢境級別的初步鑒定。
夢境級別分為ABC三級，A級最好最賣座，B級可以收購但得壓價，C級不合格。
鑒定結果出來，格蘭特是B級，露莎是C級。
獵人告訴露莎：「你可以離開，或者留下來接受夢境催化。過程會有些痛苦，但報酬會是市場價的十倍以上。」
露莎咬著下嘴唇，遲疑地看向格蘭特。
格蘭特說：「我們留下。」
他面不改色地給露莎畫大餅：「沒關係，反正我們就待一個月，賺夠了錢就走。每天賣一個夢，以後一輩子都不用工作了。」
出於對格蘭特的信任，露莎沒有再多加考慮就同意了。
她為未婚夫描繪的那美好的未來，憧憬而羞澀地笑了。
2
人的一生中大概有五萬二千個小時在做夢，約等於六年。
大部分人會在夢醒後迅速忘記夢境的內容。儘管它們大都荒誕不經、詭異離奇，無論多麼優秀的編劇都編不出那樣精彩絕倫的故事來。
直到兩百年前，人類終於找出了從海馬體中獵取夢境的方法。
夢境電影院和夢境催化工廠應運而生。
夢境來源於白天實際生活中的感官刺激和情感投射。夢境催化工廠的作用，就是提供無數的「外界刺激」，幫助造夢者們夢出更加精彩的故事來。
夢境催化工廠誕生的十年後，工廠為了速成夢境而恐嚇虐待造夢者、甚至買賣人口批量生產夢境的內幕遭到曝光。
所有的地面工廠被迫關停，但隱匿於地下的工廠卻無法杜絕。
獵取夢境的人，就被稱之為「獵人」。
3
「我當獵人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見成年人夢見小白兔惡作劇拆了三隻小豬的房子的，」獵人面無表情地翻著一個星期以來的夢境記錄，「還有在和獨角獸在月亮上堆沙堡，在河裡撈星星，雇鼴鼠給自己打地洞蓋房子，一塊黃色海綿和一隻海星在海底唱歌……您以前是寫童話的吧？」
露莎捂著臉：「過獎過獎。」
獵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按照一般的流程，接下來他應該收繳露莎偷偷帶進宿舍的小說童話，強迫她每天看五個小時的暴力血腥影片來催化夢境，畢竟恐怖兇殺一向是最賣座的題材。
可鬼使神差地，他一揚手把一瓶黑色墨水潑在了夢境記錄表上，那些單純美好的夢境故事瞬間就被黑色海洋淹沒了。
扭頭在日程表上寫道：由於獵人疏忽，記錄表已被損毀。
因此被罰了兩個月的獎金。
第二個星期，露莎終於沒有再夢見小動物了。
可獵人寧可她繼續夢見小動物唱歌，也不想看見夢境里全部都是格蘭特的身影。
孩提時代一起爬樹種花、學生時代一起做課外實驗、一起游泳、在夕陽西下時甜蜜的擁吻。
通通都是格蘭特。
露莎害羞而忐忑地問他：「這個怎麼樣？達到B級了嗎？」
獵人儘力掩藏住內心的嫉妒，面無表情地答道：「觀眾不會喜歡看一昧甜甜甜的愛情電影，那太普通平庸了。」
「那……應該加一些轉折嗎？比如吵架和冷戰？可是格蘭特一直是個很溫柔的人，我們很少吵架……」
露莎困擾的聲音聽起來分明像秀恩愛。
獵人默默地又打翻了一瓶墨水。
旁邊一直埋頭記錄數據的助手終於忍不住了，翻了個白眼道：
「不，觀眾會感興趣的，是格蘭特劈腿，你為了報仇殺了格蘭特全家；或者你是個水性楊花的浪蕩女人，不僅睡了格蘭特，還睡了他爸爸和他爺爺。」
4
露莎生氣了。
這一生氣，就鬧著要回家，在男士宿舍樓下啪啪敲門，喊格蘭特下來，誰勸都不聽。
「我和格蘭特商量好了只簽一個月的，還剩幾天就到期了，大不了就付違約金。反正我是不會做那種齷齪下流的夢的，你們誰都逼迫不了我。早知道是要做這種夢，我根本不會來這裡。」
獵人趕過去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遠遠地聽見經理冷冰冰地對露莎說：「你大概不知道，格蘭特早已代你簽死契，把你賣給了工廠。那天你們從宿舍入口處分手之後，他扭頭就離開了。」
還有很多事情，露莎是不知道的。
比如格蘭特從少年時代就開始服用違禁品、混跡賭場，比如他欠下的賭債其實是他告訴她的版本的上千倍。
比如夢境催化工廠早已被列為黑色產業鏈，是徹頭徹尾的非法產物。在這樣的地下王國，根本不存在人權和法律。
夢境的構建很容易，毀掉同樣很容易。
可構建和毀滅，竟然是因為同一個人。
5
露莎已經絕食三天了。
不論誰去勸，露莎都只會喃喃地說：「我要回家……」
第四天的時候，經理說，要實在攔不住，就過幾天把她轉賣到奴隸交易市場吧，她姿色不錯，說不定能賣個高價錢。
獵人說，讓我再進去勸勸看。
他走進去，關上門，看見露莎縮在牆角，目光空洞，眼神渙散，奄奄一息。
「我可以帶你出去。」
只這一句，就讓露莎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獵人蹲下身，抬起露莎的下巴，低聲道：「條件是，你現在立刻乖乖地喝水，吃飯，接下來的一切全部聽我安排。」
露莎望著他，乾涸的眼中再也流不出眼淚。
她顫抖著低下頭，輕輕地吻住了獵人的手心。
6
獵人告訴露莎，工廠的禁區有許多無法公開售賣的違禁儀器，那裡一般人接觸不到，自己和倉庫管理員交好，偶爾可以偷帶一些東西出來。
禁區里最神奇的，是「夢境置換器」。
顧名思義，就是將夢境和現實置換，部分時空被扭曲，夢境里的人和物得以出現在現實生活中。
換句話說，如果夢見一個強大無比的巨獸，將它引入現實生活中，就可以帶著他們逃出工廠了。
之後只要關閉夢境置換器，就可以讓現實世界恢復正常。
將巨獸導入夢境和大腦接受刺激是同樣的機制，無法直接確切地導入，只能通過長時間的、潛移默化的心理暗示。
露莎表面上順從工廠的安排，每天觀看暴力血腥影片，以此來穩住經理。
獵人則徹夜不眠地觀看大量關於巨獸的影片，包括哥斯拉、尼斯湖水怪、刻耳柏洛斯等等，努力在腦海中形成巨獸具象。
獵人一直沒有告訴露莎，觀看影片只是C級的初步訓練，因為只能在腦海中形成淺淺的映像。
更高一級的B級，是通過切實的肉體攻擊和恫嚇來摧殘造夢者的身體，使夢境中的疼痛和恐懼更為真實。
而最高級別的A級，則是在亦真亦假中催眠，徹底瓦解造夢者的思考能力和人生意義。
獵人決定放手一搏。
他冒用了一個處在AB級之間、發瘋撞牆而死的造夢者的身份，混入了A級訓練場。
7
逃跑的日子終於到來了。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巨獸擁有八條尾巴，十二隻眼睛，身體如同巨龍般龐大，將工廠的建築摧毀得只剩殘渣。
獵人伏在巨獸背上，懷中抱著露莎，終於成為了夢想已久的英雄。
露莎回頭崇拜地看著他，眼中滿是重獲自由的興奮的淚花。
只是……似乎有些太過順利了。
按照一貫的經驗，似乎只有夢裡才會這樣順利，而現實總是磕磕絆絆，不盡如如意。
獵人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瞬間驚出了一身冷汗。
不，應該不會的。
獵人抓起露莎的手，假裝輕鬆地道：「嘿，我都懷疑我們是在夢中了，你打我一下試試，聽說夢境里被打的話是不會疼的。」
露莎笑著抬起手，剛要在他臉頰上拍下去，巨獸突然仰起了脖子。
兩人一同驚恐地尖叫著，從巨獸背上摔了下去。
啪。
周遭突然燈光大亮。
獵人睜開眼，發現自己回到了工廠的辦公室里。
辦公室完好無損。
他驚恐地向貼在門上的銘牌看去。
【夢境獵取室】。
8
與此同時，他看清了自己右邊躺著的女孩，一瞬間心中掠過一陣狂喜。
「露莎！」
露莎坐起身，茫然地看著他，目光熟悉又陌生。
下一秒，她的身體就被一個穿灰色風衣的高大男人抱住了。
「露莎！你做到了！這是A級夢境，我們可以離開了！」格蘭特激動地抱緊了她。
獵人倉皇地看向站在獵取器旁的男人。他隨即認了出來，那是自己的同事，同樣身為獵人的霍華德。
霍華德笑眯眯地看著獵人：「好啦，別這麼緊張。你們沒有在巨獸背上逃亡，也沒有被威脅著要賣到奴隸市場去，而是安全地躺在夢境獵取室里。露莎得到了她一直想要的A級夢境，你這個月也能多領一分獎金了。」
獵人嘴唇蒼白而冰涼，顫抖著問道：「這一切……都只是夢境？」
「這場夢確實做得夠久的，不怪你想不起來，」霍華德耐心地解釋道，「還記得嗎？露莎在這裡待了一個多月，始終無法做出A級的夢境。她和格蘭特其實可以領工資離開了，但她還是想再試一試。你一直是她的指導獵人，決定幫她這一個忙，所以才有了這一切……」
女孩子的啜泣在房間內突兀地響了起來。
露莎撲上去，又哭又笑地抱緊了格蘭特：「我就知道！我知道的！你怎麼會拋棄我？哦，親愛的格蘭特……」
獵人麻木地看著自己的手心，狠狠地掐了上去：「可我……還是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啊？」
「大概是躺太久了吧，」霍華德同情地看著他，「下來活動活動，下班後一起去健身房吧。」
9
觀眾們坐在影廳里，看到這一幕，不禁發出或長或短的慨嘆來。
「這真是個不錯的故事。獵人醒來後茫然無措的神情，真是太令人動容了。」一個打扮雍容的貴婦人用絲質手帕抹了抹眼淚。
「格蘭特長得真帥。」有小姑娘咯咯笑道。
「怪獸一點都不可怕。」一個戴棒球帽的小男孩挑剔地評價道。
影片謝幕，銀幕分成兩塊，緩緩地向兩邊移動。
一張白色的檯子緩緩地升了上來，檯子上躺著一個和獵人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
「為我們偉大的，持續為觀眾奉獻夢境電影的約翰先生，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廣播里煽情地說道。
電影院里頓時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約翰先生躺在平台中央安靜地睡著，因為缺乏運動而蒼白的嘴唇輕微地抖動了一下，很快就又恢復了平靜。
下一個夢境里，他會夢見些什麼呢？
文章作者：秦蘆花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腦洞故事板
圖片作者：loi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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