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篇 | 采木初冬新月時
VIVA FUI IN SYLVIS
SUM DURA OCCISA SECURI
DUM VIXI TACUI
MORTUA DULCE CANO
(我生於密林,歿於硬斧。我生時沉寂,死後甜美歌唱。)
這是一段拉丁銘文,它曾經被鐫刻在許多古樂器上,也出現在與制琴有關的銅版畫里。它像是墓志銘,又像是一個謎語——謎底:「我」是被製成了琴的木頭。
不是每一塊木頭都能有如此浪漫的命運,能夠用於製作弦樂器面板(也叫共鳴板,是提琴上有音孔的一面)的木料需要滿足許多條件,才能達到最理想的共振和傳聲效果。這一類的木頭被稱為「聲木」(resonance wood),通常來自生長在義大利、奧地利以及瑞士的歐洲雲杉(Picea abies K.)。而即使是這些優質的雲杉之中,每年的砍伐量中也只有大約1%符合成為聲木的條件,得以被製成吉他、提琴等弦樂器以及鋼琴的音板,從而有機會「甜美地歌唱」(實際上就是泛音豐富)。
斯特拉迪瓦里的選擇
義大利最優質的聲木來自東北部多羅米蒂(Dolomiti)山區,此處靠近奧地利,屬於特倫蒂諾大區(Trentino),居民混合使用義大利語和德語。
歷史記載,此地的Fiemme河谷的Paneveggio森林是斯特拉迪瓦里鍾愛的選材之地,他曾每年一次到這裡來採集優質的木材。傳說在1719年的春天,他在前往Paneveggio森林時途徑Bellamonte,剛好看到一群牧民正在搭建一棟原木結構的小木屋(baita tabià,或Blockbau)。這種房子的結構很簡單,牆壁由整根的原木交錯搭建而成,是此地典型的山居。眼光雪亮的斯特拉迪瓦里發現幾個人正要放上去的一根原木是塊好料,連忙上前阻止,最後花了大價錢買下,第二年用牲口運送回了克雷莫納。
無論這個故事的可信度如何,Paneveggio森林的雲杉無疑是自18世紀以來大部分制琴師的首選,作為「會唱歌的森林」聞名遐邇。有木材年代學研究表明斯特拉迪瓦里生活的時代地球正處於一個小型冰川紀,樹木的生長比任何時候更為緩慢,因此才造就了斯式琴無比美妙的音色。雖然現在冰川紀結束了,這裡的地理條件仍然得天獨厚,光照強度、溫度、濕度、風向等等協和作用,為雲杉均勻且緩慢地生長造就了理想的條件,加上科學、生態的林業管理,使得木料的採伐是可持續更新的,為當代和未來的制琴師提供著實現心目中理想音色的可能性。
進山
去年和今年的五月,我兩次上山,看到了聲木採集的全過程,也帶回了一些等待被製成提琴面板的雲杉木料。
Paneveggio林區聲木的一些數字:
雲杉覆蓋率86%
海拔1500-1900米之間
樹齡150-250之間
直徑50cm以上
每年約有2000-2500棵的砍伐量,但只有1%符合樂器聲木的標準,能夠做成1500把小提琴或者600把吉他。(大提琴以及低音提琴的木料則更為稀罕)
「新月之木」
守林員Giuliano是我們這次森林之行的嚮導。他告訴我們,實際上五月並不是聲木砍伐的最佳季節。幾個世紀以來,普遍認為砍伐的最佳時間遵循著月亮的運動,一般是在初冬十二月的新月時分(novilunio)。長期的規律證明這段時間採伐的木料含水量最低,含有病蟲害的可能最小,不容易形變而且裂紋少。這樣的木材被稱為moon wood(更廣泛的稱呼是Mondholz)。
在沒有詳細研究過月球潮汐學和針葉樹新陳代謝規律的情況下,我不敢貿然解釋其中的具體道理。一直以來也有人對此提出過疑問,同時又有瑞士的團隊研究了瑞士境內的分布的雲杉後宣布證實了moon wood的科學依據。可以確定的是,「新月」不是一個字面上的時間點,而是詳細計算出的幾天,在這段時間內月球對地球的潮汐力較低,導致樹液多集中在根部,而冬季樹木為了禦寒本身含水量會降低,營養物質向內部運輸,木質部的有機物含量少而質輕。
優質的新月之木(暫且還是這麼稱呼)的特點:
沒有結疤和樹脂袋,木紋順直、年輪間距細密均勻
晚材比例低(少於30%),保證較淡的底色
密度低但質地硬,穩定不易變形
含水量低,傳聲速度快
彈性模量相對較大,聲輻射阻尼高(有助於保持音量和聲音持久性)
木頭表面優美的光澤(與徑切面上的木射線有關)
刨花連貫,沒有木渣
儘管是五月暮春,Giuliano還是向我們演示了伐倒一棵樹的全過程。林區有著嚴格的「地盤「劃分,不同的地盤上,守林人有帶著不同標記的斧頭。當一棵樹的命運被林區生態平衡的守則決定為砍伐,守林人會用斧頭在靠近根部的地方砍下一個小豁口,並用自己的斧頭做標記。然後他在樹榦上剝去一塊樹皮,做出更明顯的標記,以便伐木人找到目標。伐木人到來之後首先觀察周圍,確定樹榦的傾倒方位,然後在面向這個方位的樹榦根部截下一片扇形的豁口,然後從後面開始使用電鋸,當鋸子深入超過了直徑,樹榦的另外一邊由於扇形豁口的關係,失去平衡而倒向預先確定的方向。
然而實際的過程要比任何文字敘述更加震撼。被確定伐倒的是一棵相當粗壯的雲杉,位於森林的邊緣。守林人和伐木人有說有笑,對此已經十分習慣。當它轟然向旁邊的空地倒下的時候,卻是讓人忽然聯想到跌跤的巨人,逐日的夸父。
剛剛露出的新鮮切面上濕漉漉的,充滿了剛剛還充滿了生命力的汁液和雲杉特有的清香樹脂味,之前切下來的扇形木料拿在手裡沉甸甸的,與我習慣於刨和鑿的提琴木料差距甚遠。如果不是目睹了後面風乾的過程,實在很難把二者聯繫起來。
斧劈料
砍下的樹榦在去除樹枝和根部後會進行初步的風乾,然後按照提琴需要的尺寸鋸成一段一段的圓木樁。接下來的步驟非常關鍵,重要程度大概不亞於砍伐時間——也就是原木的打開方式必須是用斧頭人工劈開,而決不能鋸開,並且一定是(像切生日蛋糕一樣的)徑切(quarter split)。
斧劈的好處是每塊木料完全按照木紋的方向打開,木紋是否順直、是否有結疤一目了然,並且之後對它進行各種精細加工的時候也最容易。如果是用鋸子鋸開就會切斷木紋,而且增加了隱秘結疤的風險。手藝再高的琴師也是難以不順應木紋來工作啊,而且如果在過程中刨出一個結疤,有可能整片音板就只能當柴燒了。
將木料劈開後去掉樹皮,就可以開始在室外的自然乾燥了。第二年的十月份左右這批新料會被轉移進常年通風的乾燥室進一步風乾。Paneveggio的濕度和山風比克雷莫納市內的氣候更加適宜,可以更快地使這些木頭風乾。(斯特拉迪瓦里也是等到第二年才把木頭運走的。)風乾的過程是一系列物理和化學變化,不僅僅是含水量的減少,還有一個讓木頭內部的作用力逐漸「放鬆「下來、逐漸穩定的過程。一般來說風乾至少要五年,十年以上更加理想。
熊爪紋(Bearclaw)
有一些雲杉木料的年輪發生異變,會在徑切面上出現不規則的花紋,被形象地稱為「熊爪紋」。帶有熊爪紋的木料也是從18世紀以來被許多制琴家所偏愛。有人說帶有這種花紋的雲杉聲學效果更好,也有人說只是美感上的不同。同樣,sadly,在這方面貌似也沒有確切的科學依據。(我傾向於認同後者,因為最終的聲學效果是許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況且在一定的程度往上音色的好與更好和心理因素的關係也很大。)
一點歷史
告別了Giuliano我們還順路參觀了當地的鋸木廠。這裡的木材和聲木關係不大了,而更多是用於建材和傢具,除了雲杉還有落葉松等等。值得一提的是,這裡的木材行業自成一個獨立的行會,從13世紀開始就按照自己的準則進行操作,不僅保持了良好的行業秩序而且非常地「可持續發展」。
P.S.
關於提琴木料的選擇,既有嚴謹的科學依據,也有代代相傳的經驗和個人審美。這篇文章只說了提琴面板的雲杉,而且也只是九牛一毛。而提琴的其他部分大多由帶火焰花紋的楓木製成,其中又以巴爾幹半島的波黑地區所產的楓木最為上乘。如果有機會去一次波黑,那麼「木材篇」就會有後續了~
the End
本文為原創,轉載請註明出處。
封面圖片:Paneveggio森林的鹿(來自網路)
插圖若未說明來源均為作者自攝
關於新月砍伐的部分,我查了不少資料,但願解釋得簡潔但嚴謹。若有科學概念措辭不當或錯誤,還請批評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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