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亞世界簡史(8) 印度思辯:梵天與佛陀

釋迦牟尼

由於印度文化極不重視歷史記錄,因此今日我們看到的印度歷史如同雲山霧罩,時隱時現。吠陀時代延續了近一千年,其早期歷史幾乎完全無據可考。前518年,波斯國王大流士一世進攻印度,將印度河西岸地區變成波斯的一個行省。這是西方世界有記載的第一次與印度發生政治聯繫,然而,印度方面卻沒有對此事的明確記錄。但確有跡象表明,在此前後,印度文明的重心從西北的印度河流域轉移到北部的恆河流域。

大約前600~前500年(中國春秋時期、古希臘雅典時期),印度北部進入列國時代,產生了反對婆羅門教、反對種姓制度的思想解放運動,史稱沙門思潮。沙門思潮不是單一思想流派,而是多種反婆羅門思想的統稱,其基本特點是認為宇宙按自身規律而非神的旨意運行,否認梵天創世,反對種姓神創論,提倡眾生平等。沙門思潮的各個流派中,有一個派別對後世的影響最大,其創始人乃是今日尼泊爾境內迦毗羅衛國的王子喬達摩·悉達多,後世稱為釋迦牟尼(意即「釋迦族的聖人」)或者佛陀,這就是佛教。

儘管被後世當作至高無上的佛祖來崇拜,釋迦牟尼的思想實際上具有相當的現代意識。他反對僵化的神權和種姓制度,反對偶像崇拜,反對祭禱和咒術迷信,提倡人人生而平等,致力於解放人的心靈。因此,釋迦牟尼接受各個種姓作為弟子,從婆羅門到首陀羅,萬流入海,一視同仁。他還堅持用本地方言而非梵語傳播佛教,以便廣大民眾理解。然而,釋迦牟尼雖反對婆羅門教,卻不主張用暴力改變社會現實,而是通過個人修行以獲得內心的平靜安寧。因此,與其說釋迦牟尼的思想為宗教或政治理論,不如說是哲學世界觀和心理學指南。

釋迦牟尼關懷貧苦人民,但佛教在印度的傳播卻是商業和王權密切聯繫的。這時期的印度史料雖然有限,但已可發現商業興起,並出現了海外貿易(此後亞歷山大大帝在印度獲得來自東南亞的香料,張騫更是在西域見到從印度輸入的四川邛山竹杖和蜀地細布)。商業對傳統的社會結構產生衝擊:一些經商致富的吠舍希望改善社會地位,另一些掌握世俗權力的剎帝利也願意參與商業活動以獲利。然而,婆羅門反對社會結構變化,反對人口流動,更加反對出海貿易。因此,剎帝利和吠舍結成一種代表世俗利益的同盟,與婆羅門的神權對立。(這個同盟也包括一些後來才進入這個體系的外部民族,這些民族的上層階級雖然也被承認為剎帝利,但無疑也對婆羅門的特權不滿。)釋迦牟尼反對種姓神創、主張眾生平等的理念得到這個社會同盟的高度認同,因此從一開始,商人和剎帝利就是印度佛教信徒中的重要組成。釋迦牟尼幾十年遊歷傳教,常與商隊同行,而剎帝利王族也為他修建佛院用於佈道。儘管釋迦牟尼也招收了很多來自底層的弟子,但給予他的事業支持最大的,往往是這些富商和王族,尤其是列國中最強大的摩揭陀國王本人皈依佛教,對早期佛教發展起到重要作用。

孔雀王朝

前327年,亞歷山大大帝在滅亡了古波斯帝國之後繼續東進,佔領了印度西北部。這次入侵在印度文獻中也沒有留下什麼記載,但卻產生了巨大的後續影響。

亞歷山大大帝剛離開印度不久,一位年輕的領袖旃陀羅笈多(又稱月護王)就揭竿起義,驅逐了馬其頓的殘餘留守部隊,然後揮師東進恆河流域,推翻了摩揭陀國的難陀王朝,統一北印度。於是,印度歷史上第一個橫跨印度河流域和恆河流域的大帝國孔雀王朝(據傳因旃陀羅笈多出身於一個飼養孔雀的家族而得名)誕生了。

孔雀王朝成立不久,亞歷山大的繼任者塞琉古於前305年再次攻入印度河流域,月護王率軍迎擊。這場戰爭究竟誰勝誰負有不同的說法,但最終結果是雙方簽訂和約並聯姻,月護王保衛了印度領土,而作為代價,塞琉古獲得了五百頭印度戰象。這些戰象隨後被塞琉古投入西方戰場,並在他與安提柯一世的決戰(伊普蘇斯戰役)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導致此前戰無不勝的安提柯一世兵敗身死,其統一馬其頓帝國的夢想亦破滅,馬其頓進入三足鼎立時代。這一時期,孔雀王朝作為東方強國,與塞琉古王國和托勒密王國都建立了正式的外交關係,貿易與文化交流亦蓬勃發展起來。

孔雀王朝在第三代君主阿育王時期到達頂峰。阿育王統治前期致力於徵戰統一印度半島,但在死傷數十萬人才征服半島南部的羯陵伽國之後,他卻對自己的暴行深感後悔,從此放棄征戰,皈依佛門。阿育王統治後期提倡仁愛、寬容和非暴力思想,將佛教封為國教,並派使者分赴印度各地及鄰國傳教。他使得佛教從印度走向世界,一條線以斯里蘭卡為基地進入東南亞(稱作南傳佛教),一條線從犍陀羅出發經過安息、大夏傳入中國西域以至中原(稱作北傳佛教)。除了釋迦牟尼本人之外,阿育王對推廣佛教的貢獻堪稱第一,故被尊為「護法名王」。但同時,他亦對其它宗教保持寬容共處,這種做法成為此後印度君主的慣例。

阿育王時期是古印度歷史上空前絕後的強盛時代,除了印度半島極南端的一些部落之外,整個南亞次大陸都統一於孔雀王朝。然而,這個龐大的帝國在他去世(前232年)後不久便分崩離析。前187年,孔雀王朝最後一個國王被推翻。從那時起直到今天,印度半島再也沒有統一過。

佛法遠揚

孔雀王朝滅亡後,恆河流域和印度南部分裂成多個小國,而西北的印度河流域又多次遭到中亞地區的游牧民族入侵,先後有大夏(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安息(帕提亞)、貴霜等。其中,出自大月氏的貴霜部落成功地建立了縱跨興都庫什山脈南北、同時佔有中亞草原和印度河平原的強大帝國。貴霜是連接中國西域和印度的商業帝國,亦是一個佛教帝國,在其統治下,中亞地區的貿易和佛教都達到了極盛,並融入了來自大夏的希臘文化,對於促進歐亞大陸的不同文明交流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貴霜本興起於中亞草原,征服西北印度後,遷都於犍陀羅盆地的弗樓沙城(今日巴基斯坦之白沙瓦)。犍陀羅盆地位於興都庫什山脈南側、印度河北側,堪稱從中亞草原進入印度河平原的門廳,來自大夏的希臘文化和印度文化在此融合成了獨特的佛教藝術。由於釋迦牟尼反對偶像崇拜,早期佛教並未留下任何佛陀雕像,然而佛教傳至犍陀羅之後,當地信徒創造了大量帶有希臘藝術風格的佛像。這些佛像的容貌衣衫皆為希臘式樣,而神態莊嚴肅穆,深具佛教精神。犍陀羅藝術沿絲綢之路向東傳入中國,對中國的佛教藝術(例如北魏雲岡石窟)有非常深遠的影響。貴霜亦多有僧人到中國宣揚佛法。其中有一位傳奇人物,安息國太子安世高(Parthamasiris)因本國政治鬥爭而放棄王位出家遠遁,於148年經貴霜來到洛陽。他在中國生活了三十多年,將數十部佛經(主要是小乘佛經)譯為漢文,自此中國才有真正的佛學。

佛教在海外廣為傳播的同時,自身卻遭遇了嚴重的分裂。和耶穌一樣,釋迦牟尼生前雖然四處傳教,卻沒有留下任何著作。我們今日所了解的一切,都來自於他去世後弟子的追思闡述。佛教在流傳中逐漸產生分歧,最重要的一次分歧始於阿育王時期,一部分教眾主張發展教義以適應時代,而另一部分長老們則堅持傳統佛法,這兩種思想分別演變為大乘佛教和上座部佛教(或被大乘佛教貶稱為小乘佛教)。

相較而言,南傳佛教為上座部佛教,堅守傳統,主張釋迦牟尼乃是至高無上的聖人但不是神,凡人可通過修行完善自身,但不會變為神佛,也沒有法力超度他人,故而不拜鬼神。而大乘佛教是北傳佛教(包括今日中國佛教)的主流,善行圓融變通,特點是將釋迦牟尼神化為法力無邊之佛(而且並非唯一的佛),主張凡人可通過修行成為菩薩甚至成佛,普渡眾生,因此大眾應崇拜神佛。大乘佛教的這一特點在其較晚的支派藏傳佛教中體現得淋漓盡致:西藏原先有一種多神崇拜的苯教,而藏傳佛教的創始人蓮華生大士從克什米爾進藏之時,宣揚他一路顯現神通,把苯教原有的當地山神都收為佛教的護法神,故而在藏傳佛教中建立了額外龐大的神佛體系來容納這些本地神。蓮華生的這一做法使佛教容易為西藏本地人接受和崇拜,但卻背離了釋迦牟尼的本來思想。更重要的是,大乘佛教拋棄了釋迦牟尼注重現實的精神傳統,將民眾的思想導至虛幻的神佛世界,成為統治階級麻痹人民的思想工具——曾經屠龍的英雄最終變成了龍。

阿賴耶識

當我們越是往歷史的上游回溯,就越能注意到一個事實:佛教(尤其是大乘佛教)在流傳過程中發生了巨大的蛻變,很多來自婆羅門的、與釋迦牟尼本來思想完全不同的內容被摻雜進來,甚至於被我們今天當作是佛教自身的基本元素。一個典型的例子是素食。與我們今日普遍認知不同,婆羅門(以及後來的印度教徒)是主張以吃素為榮、吃肉為恥,而釋迦牟尼認為僧人是可以吃肉的,只要你沒有看到、聽到、或者懷疑那隻動物是特地為你而宰殺的(這稱為「三凈肉」)。然而,在長期傳播中,婆羅門的風俗被當作了佛教的戒律,而釋迦牟尼更為開明的立場被遺忘了。更不用說多神崇拜、咒語法術、祭禱儀式等等,這些都是為釋迦牟尼所反對的婆羅門行為,今天卻廣泛體現在中國的幾乎每一座佛教寺廟中。而最能深刻體現這種蛻變的,莫過於輪迴轉生思想。

在婆羅門教的經典中,述說了四大種姓是由眾神用遠古巨人的口、手、腿、腳等不同部位創造的。然而,此說法只解釋了種姓之間的地位差異從何而來,卻未能解釋為什麼某人生而為婆羅門或者首陀羅。為此,婆羅門教又發明了輪迴轉生理論,認為人有前世今生,前世的行為(「業」)決定了今生的境遇,因此人應接受今生的現狀,同時努力為來世而修行。——「若問前生事,今生受者是。若問後世事,今生做者是。」輪迴理論能夠極好地麻醉底層人民忍受今生的不公而沉迷於來生,因此成為婆羅門教的核心思想。婆羅門不斷對這一理論進行完善,發展成一座嚴密自洽的思想大廈:

為了在宇宙間永無休止的運轉這樣一套龐大的輪迴機制,必然存在一個至高無上的永恆意志,這稱為「梵」。而為了使人在輪迴中的前世行為能反映為後世報應,必然有一個「日記本」來記錄他的每一代個體的行為,並且這個「日記本」也應當是超越輪迴個體而永恆存在的,這就是人的「靈魂」,或稱為「我」,或稱為「識」,或稱為「阿賴耶識」。(因此《聖鬥士星矢》中的沙加才說參透了阿賴耶識的人可以超越生死輪迴。)——這都是婆羅門教的核心概念,並由此演化出「梵我合一」等諸多理論。然而,阿賴耶識的存在與否,實在是釋迦牟尼與婆羅門的一個重要分歧。

釋迦牟尼不僅否認婆羅門教的梵天創世、種姓神創之說,更重要的是斬斷「梵」、「我」的思想體系。釋迦牟尼否認絕對永恆的「梵」的存在,只承認因緣(即事物客觀規律),認為宇宙是依靠客觀規律發展變化,而非遵循神的永恆意志,所謂「緣起緣滅,諸行無常」。對於「識」,釋迦牟尼並不否定個體的人的意識存在,但認為「識」是由因緣所生,離開因緣和色身(即人的軀體)就不存在「識」,也就是不承認超越個體、永生不滅的靈魂,所謂「無我」。對於「人死之後如何」這類問題,釋迦牟尼不做回答,而是聲稱:「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辦,不受後有」(出自原始佛教經典《阿含經》)。因此,釋迦牟尼主張個人修行是為了此生的心靈解脫,而不是為了來生,這是對輪迴思想的徹底否定。從很大程度上說,釋迦牟尼本人實際上是無神論者。

釋迦牟尼是一位兩千五百多年前的思想巨人,他的思想遠遠超越了他所處的時代。然而,或許是由於他的思想過於超前,因而在流傳中被後來人曲解,淹沒於婆羅門的洪流中。最悲哀的是,釋迦牟尼一生致力於宣揚「無梵無我」的無神論思想,卻被後世當作神佛來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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