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談小說的分析方法

我個人很喜歡小說，也讀過一些小說研究方法的文章著作，為了讓自己有一個清晰的認識，活學活用，遂寫了這些筆記，作一次個人的總結吧。

1.小說的文獻研究

既然說到小說，自然需要有分析的對象，這就涉及到小說的版本辨別，小說以及作者的歷史文獻，當時社會經濟生活的統計數據，當然，從廣度上延伸，還有小說的目錄學。

小說的目錄學比較學術化，其中重要的是魯迅先生和孫楷第先生的兩種分法，歷史文獻方面可以參考紅樓考證派的一些著作，在此不贅述。

版本研究的重要性依我看來，更多的是對小說的理解，我下面以《紅樓夢》和《金瓶梅》為例，大略解讀一下。

眾所周知《紅樓夢》有好多版本，其中有這樣一個細節，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寶玉……便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了，然後說至警幻所授雲雨之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 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 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暫且別無話說。

其中特別注意一個「強」字，眾多版本或有或無，多有差異，如果有這個「強」字，襲人是半推半就，符合襲人溫柔和順的性格，沒有這個「強」字，則可能解讀出襲人勾引寶玉這樣的陰謀論，可見是差之毫厘，謬之千里，完全影響了人物的塑造。

《金瓶梅》也有詞話本和繡像本兩個本子，詞話本多了許多道德說教的評語，繡像本則簡化了好多。似乎可以這樣分析，詞話本更符合話本的特徵，要知道話本是唐代變文的濫觴，而變文是佛教的講演，自然會有因果報應等教導。繡像本更像文人獨立創作的小說，添了許多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

再比如繡像本第七回，薛嫂說媒，相親的時候，西門慶說的那句話：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門，管理家事。貌似是娶孟玉樓為正妻，孟玉樓難保不是這麼理解，但是西門慶也沒有說謊啊，前妻去世是真，管理家事也是真的，問題在於偏房也是可以管理家事的，活脫脫一個油滑的嘴臉。詞話本則比較明確「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門為正，管理家事」這麼一來，西門慶就是一個騙子的無賴行徑，哪個更有味道呢？

2.小說的經濟社會文獻研究

任何作品都涉及到當時的社會背景，經濟狀況。例如《金瓶梅》大多使用銀子，即便是幾分等微量的使用，到了《紅樓夢》中，零星的消費主要是銅錢，例如王熙鳳給第一次來賈府的劉姥姥一吊錢坐車，丫頭的月銀是一吊錢或者五百錢。可見明清貨幣使用的差異，其實不只如此，紅樓夢的不同版本之間也有差異，低三十五回烏進孝送年貨，說宮裡的娘娘給娘家每年都有賞賜銀子，過年夠用；賈蓉反駁說「……縱賞銀子，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了一千兩銀子，夠一年的什麼？……」這就是說，當時一兩黃金可換十兩白銀，金銀比為10：1，明末清初金銀比一直是這個水平，可是到了程甲本中將「一千兩銀子」改為了「一千多兩銀子」，這明顯印證了雍正中葉，金銀比價的變化，貿易發展，黃金外流，推高金價，可見小說的社會學作用。

3. 小說的文本分析

以上的說法都屬著眼於非文學的探討，無論是小說的版本目錄主要的目的其實是文學史的研究，社會經濟分析也是探究文學的社會警醒作用，但是，這些都不是文學的本質，文學其實是一種審美和心靈互動的過程，我們體會其中的美感，恰如王國維所說的美學的倫理價值，消逝人生的痛苦，在與書中人物同歡喜共命運的體會中，潛移默化的影響我們的人生道路選擇和行為模式的規定。

這就需要我們細讀文本，探討作品豐富內涵和多重解釋，窺探窺探藝術的奧秘與審美的獨特性，文本的分析其實是很私密的一件事情，我們讀過太多的解讀，這些解說將作品打扮的五彩斑斕，卻忽視了作品本來的面目，必須強調要直面文學作品, 以赤裸的心靈和情感需求來面對文學, 尋找一種線索, 來觸動文學名著所隱含的作家的心靈世界與讀者參與閱讀的心靈世界的應和。而其他外在的因素研究和解說, 只能在讀者與文本之間已經有了心心相印的可能性以後, 才能夠發揮它的有益的意義。

那麼怎麼分析文本呢？

首先是作品的文字，文學作品和其他非文學作品的不同在於其成像功能，一般來說，文學作品大都描述的是具體的畫面，字詞又有著原始義，引申義以及引申義的較大張力，缺乏自然科學著作和法律文書等那樣的準確性唯一性。

更困難的是字句的語法結構比較鬆散，例如《紅樓夢》中多次提到「猴在馬上」，其中的「猴」就是形象的名詞用作動詞，還有襲人跟湘雲提到「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不過,咳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所謂的「腳」怎麼拿起來呢？但是這個動作鮮明體現了寶玉的那種厭惡功名利祿的決絕態度。

其次是作品的結構和作者的情感

不同的情感表現形式往往存在著差異。歡快的情感表達比較直接，一般是意象的縱向拉伸，加快節奏，閑適的情感多是同時同地的多種意象的綜合，也比較簡潔。特別頭疼的是哀愁悲傷的情感，往往是對比比喻，擬人，象徵的多種手法，例如林妹妹的《秋窗風雨夕》，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孤苦凄涼之感在對比中通過層層遞進，最終湧現出那種無奈的心情「不知風雨幾時休」

這還只是簡單的劃分，其實情感的表達還涉及到生活情感和審美情感，不同時期情感的表達也存在著差異，唐代的詩歌，宋詞元曲還有明清的小說。

再次，作者的心理結構

理想和現實的差距往往是作品產生的根源，從作品中探究作者的心理，進而分析當時時代的心理，進而得出作品的文學意義。

總之，從字詞分析入手，分析作品的結構，探究作品表達的情感，追尋作者的心理結構，對比當時的社會心理，透視人性發展的歷史情狀，俯視作品的文學意義。

4.文本意義的確定性分析法

文本作為客觀存在物，自然受到客觀屬性的制約，字詞有其基始意義以及推演出來的再生意義，組合成語句又有著語法規則，構成情節又存在自身的邏輯性，本段的目的在於從字詞入手，結合作者創作意圖讀者主管感受，進而探究文本的確定性和非確定意義的關係，避免文學的研究走向任意宰割的虛無學說。

首先，文學語言的三重屬性：單一性，復義性，超越性，所謂單一性是指字詞的具體指稱對象，一般是存在穩定的，例如日月星辰，豬馬牛羊，但是在語言的使用過程中，再生新意，從而擁有了復義性，例如月亮本身就是一個圍繞地球旋轉的天地，但是從中國文化引申出來的意思是團圓，這是從「月圓人不圓」對比出來的。到了不同的讀者感受中又有了超越性，有人從團圓想到了思鄉，有人從團圓想到了夫妻團聚，從而讓文學語言充滿了誘人的魅力。

簡單來說，這就是文本意義產生的三個方面：復現，衍生，想像

其次，一般來說，作者創造一部小說往往有其自己的創作意圖，但是文本有其自身的客觀性，一個作品一旦產生，即有了自身的意義，作者的意圖對於作品的理解有著導向性的幫助，然而，人們更願意相信文字所顯示的意義，因為它更完美豐富。坦率來說，文本意義大於創作意圖。作者的感受則更具有發散性，但是這是否意味著讀者的感受是脫離文本獨立的，顯然不是，讀者從文本出發，總受語言形式規則所理解的基本意義，將這種意義與自己的經驗聯繫，從而邏輯上是統一的。如果讀者心中已經有了閱讀目的的導向，往往脫離文本的意義，以至於產生文本意義以外的東西。例如，紅樓索隱派，用庸俗社會學分析小說。

最後，文學作品的意義一般是多樣的，特別是名著，流傳多年，有不同層析的解讀，說到確定性意義並不是說文本只有一個意義，而是這個意義是合情合理的，難以辯駁，邏輯清楚的。至於非確定性意義則是指一部作品存在著邏輯上矛盾的多重意義，然而每個意義有存在著確定性。

綜合來看，作品的意義是確定性和非確定性的統一，這些意義都和文本的基始意義有著直接或者間接的聯繫，這樣從文本自身出發，避免了文學評論空洞無根的弊端，規避隨意想像偏頗的解讀，使得文學分析成為有依據有邏輯的自身完備的體系。

參考資料

1.二十世紀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的視角與方法.黃毅許建平

2.文本細讀在當代的意義及其方法_陳思和

3.[秋水堂論金瓶梅].田曉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