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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布、多西和印度的1951

3月7日,2018年度普利茲克建築獎授予印度建築師巴克里希納·多西(Balkrishna Doshi)。想要了解多西,便繞不開他的導師勒·柯布西耶。多西曾說:「他(柯布西耶)改變了我的整個職業生涯,除了建築,他還教我如何做戰略家,如何處理音樂,如何看待事物以及保持開明。」從1951年初涉足印度,到1956年離開,柯布西耶為這個國家的城市播下了現代化的種子。

在柯布西耶的昌迪加爾項目開始後,多西先是作為雙方的關鍵聯絡人,後來成為柯布印度項目的合作夥伴。共同合作了位於昌迪加爾和艾哈邁達巴德的多個項目。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當下,這些項目都是不可超越的傑作。

柯布西耶與年輕的多西(身著黑色),來源於網路

印度航空的飛機在喜馬拉雅平原上空優雅地側身轉彎,從頭等艙的舷窗中,可以看到遼闊的平原一路向北抬升著海拔高度,直到山腳下,那裡是西姆拉,英國統治時期的夏都。河流蜿蜒流淌,像長長的泥巴綢帶,淤泥從岸邊向河床中堆積,只留下中間一條涓涓細流。卡其色的土地平緩無垠,其上分布著一叢叢的灌木和喬木,有零星的小屋點綴其間。柯布凝視著窗外,不禁想起當年在齊柏林伯爵號飛艇上看到巴西大地的景象,與眼前頗有些相似,那是在20 年前,卻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那片土壤也充滿了喧囂和生機,卻是另外一種情形,大河在雨林中瘋狂地打著彎。如今,在半個地球之外的印度上空,透過飛機橢圓形的窺視口望著遼闊的大地,柯布在心中勾畫著一套方案,來讓這裡的人居環境得到妥善的組織,為這個越來越擁擠的國度建立秩序,為這個剛剛獲得獨立的共和國建造一座配得上的紀念碑。眼前的土地分明是一張潔白的畫布。柯布要用建築讓它改天換地。

飛機開始下降,女空乘送上熱騰騰的毛巾。這是一次漫長的旅途,飛機從日內瓦起飛,在空中不知飛了幾個小時,經停孟買,最終抵達德里。柯布屈指一算,看來已經在這個疾速行進的鋁合金艙體中度過整整一天了。但對他來說,空中飛行的時間仍然是非常值得珍惜。他曾作為首批乘客搭乘多家航空公司的飛機,從洛克希德到福克再到波音,他最愛看它們帶著棱紋的銀色機身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機艙內的座位舒適又經濟—— 這讓他著迷,忍不住掏出筆記本把它畫下來,包括那個裝著空調溫度調節旋鈕和閱讀燈開關的控制面板,還有頭頂上那個可以下拉的儲物箱。1 艙內空間的組織安排證明內置嵌入式設計的正確性,還有其他高效利用空間的設計手段,他曾把它們應用在自宅和海邊小木屋的室內空間設計中,正如他最初進行跨國旅行使用的交通工具——遠洋巨輪一樣,這些現代交通機器總能讓他大開眼界。而且,空中的旅行創造了極佳的隔離環境,讓他能靜下心來,享受一段獨處的時光,或讀書、或思考、或畫畫,遠離電話、業主、會議以及事務所里的忙亂場景。飛機就像一個最高級的觀察器,當它向天空和雲層飛去時,從它那小小的窗口中,可以全景式地俯瞰大地的褶皺和海浪的奔騰。

前往南亞次大陸的旅程超乎尋常的漫長,但也非常值得。他正在抵達他畢生的夢想之地,在這裡,他將在一塊白地上開始建造屬於自己的城市。

他知道,等飛機一降落,他將受到貴賓級的款待,因為他是新任總理請來的貴客。賈瓦哈拉爾·尼赫魯是一位多麼富於遠見卓識的領導人!他原來只是印度軍隊的一名普通士兵,現在卻抵達了權力的頂峰,在他治下,印度從英國手中獲得獨立,迎來前所未有的歷史機遇。在兩百年的殖民統治之後,尼赫魯要與人民一道建設民主制度,把古老的國度帶入現代世界。此時,印度的人口已經達到了3. 5 億,在德里或孟買這樣的大城市也好,在廣袤的鄉村也好,大多數人都還在難以置信的貧困線上掙扎。就在飛機上看到的那片喜馬拉雅山腳下的平原上,尼赫魯有機會建設一座新的城市,用它來向全國人民和全世界宣示這個國家的新生。他希望勒·柯布西耶能玉成此事。

尼赫魯和柯布西耶,圖片來自柯布西耶基金會

新的任務預示著新的開始,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擺在面前。一些人建議新首府選在維多利亞城市西姆拉,被尼赫魯否決了。西姆拉與殖民宗主國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拉迪亞德·吉卜林的《叢林故事》就是在那裡寫成的,而且過於靠近邊境,崎嶇蜿蜒的邊境線另一邊就是兩個新興國家巴基斯坦和中國。尼赫魯希望新的首都能代表印度的獨立主權,從英國殖民時代的陰影里徹底走出來。尼赫魯對外宣稱,他要建立的這個新城市「必須擺脫所有舊城和傳統的羈絆,獲得完全的自由,」他說,「讓它成為我們無窮創造力的第一次全面展示,讓它在我們剛剛贏得的自由中奔流。」2

尼赫魯希望找到一個新的地塊來建造首府。他也是從飛機上勘察,並將目光鎖定在德里北方150 英里的一塊沃土。那裡被兩條季節性的河流滋育著,當時只是散布著一些小村落,房屋破敗如同窩棚;在寥落的人跡中間,是印度力量之神昌迪(Chandi)的廟宇。總理髮出命令,宣布旁遮普邦新的現代首府應選址於此,名字就叫「昌迪加爾」(Chandigarh)。接著他又作出了具體說明:不要新古典主義或布扎的宏偉壯麗,必須是現代主義的建築和城市規劃:一座與殖民時代徹底一刀兩斷的新城。

資深旅行者柯布下了飛機,住進賓館,很快就擺脫了時差的困擾。他抖擻精神,準備好迎接人生中最重大的項目委託。這裡空氣濕熱,煙霧瀰漫,儼然另一個世界。他脫下黑西服、領結和鴨舌帽,換上卡斐綢的及膝大短褲和襯衫,鑽進前來接他的吉普車后座。司機開車從德里一路向北,不停鳴喇叭以驅散路上的人群和牲口。在未來的時日里,印度的公路交通一直保持這樣的風格。

很快,汽車駛離城市,穿過郊區,進入荒野,旁邊都是一叢叢的灌木。沿途淺淺的水灣邊長滿乾枯的蘆葦,男人們赤裸上身、帶著頭巾,在水邊放牧牛羊。他們直盯著這個頭髮花白、戴著黑框圓眼鏡的外國人,毫不避諱。可當車子在一段泥路上陷入水坑時,一群人很快就亂糟糟地涌過來幫忙推車。

目的地到了,原來是一處乾淨的空地,旁邊都是芒果樹、印第安薔薇木和檸檬桉樹,搭著幾個帆布帳篷。柯布費力地從吉普車中鑽出來,眯著眼向地平線望去。天色柔和,高原沙地的花朵讓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特殊的薰香。遠處巍然矗立的就是喜馬拉雅山,強大而威嚴,守護著這片平原。

這些帳篷內的設施有殖民時代的影子,讓人身心舒適。勒·柯布西耶非常開心。他的帳篷里有一張結實的小床,每天清晨醒來,床頭都插著一束新鮮的三色紫羅蘭,衣服扣子里還別著一枝剛剛摘下的鐵線蕨。東道主希望他身心儘可能放鬆,因為在他面前還有一個巨大的任務等著呢。

昌迪加爾的新城設計註定要在柯布手中完成,但事情並非一開始就是這樣。尼赫魯最初選定的是一個美國人領頭的設計小組。

阿爾伯特·邁耶是一位工程師,二戰期間曾隨美軍駐紮在印度,遇到了正在印度軍中服役的尼赫魯,兩人有過關於居住問題的討論。戰後,尼赫魯曾請他來設計幾個新的村莊。當尼赫魯就任總理一職並決心建造新首都時,邁耶自然而然成了主持建築師的第一人選。

邁耶曾在哥倫比亞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就讀,是一位保持著社會良知的城市規劃師。這個世界上的城市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擴張,人們從鄉村湧向城市,為了尋找更美好的生活暫時棲身於城市中心,他們必須得到妥善的安置。邁耶與著名城市理論家劉易斯·芒福德一道,成立了一個由學者組成的住宅研究協會(Housing Study Guild),旨在為20 世紀快速的城市擴張提供合理化的解決方案。像柯布一樣,他也設計了一些大尺度的集合居住區,並投身於紐約的公共住房建設,他成立了一個城市規劃事務所,自己是合伙人之一。解決城市問題的方案似乎就是蓋房子,蓋更多房子—— 可是更宏觀的問題,即良好的基礎設施網路建設,卻經常被人們忽視。紐約城擁擠的鐵道系統讓他非常失望。必須重新進行總體規劃,建造新的城鎮,讓一切合理運轉起來,每個部分都不能停滯癱瘓,必須把不可預料的不良後果控制在最小範圍。要做決斷,要控制。

邁耶在昌迪加爾項目上的合作夥伴是馬修·諾維茨基,芒福德的另一位門生。他的著名設計作品是美國那座雙曲線的體育場。諾維茨基是生在俄國的波蘭人,曾在德軍閃電戰期間操縱高射炮,波蘭戰敗之後,他隱姓埋名,在課堂上偷偷教授建築學和城市規劃課程,卻讓德國人以為他在教學生如何砌磚。在跟邁耶合作之前,他曾設計過一個體育中心和一家賭場。

兩個人接受尼赫魯的委託之後,又有兩個人加入進來,他們是來自倫敦的建築師馬克斯韋爾·弗萊和簡·德魯,兩人都是採用現代風格的建築師,對學校和住宅設計很感興趣。四個人先後來到印度,在那裡考察了好幾個星期,希望能對當地文化有所了解,然後,他們聯手完成第一個初期方案,包括一個首府行政綜合體,南面是居住區,蜿蜒縱橫的鐵路線從此穿過。總體上看,這個方案是花園城市的一個變體,戰後這種規劃在美國越來越普及,從加州鮑德溫山到馬里蘭格林貝爾特都是實例。美國的規劃師在英國城市規劃理論家埃比尼澤·霍華德和雷蒙德·昂溫的感召下,接受了他們倡導的城市發展模式,目標是建造價格適中的衛星城,每個部分的人口大概在32 000 人左右,把城市與鄉村的優點都吸收進來。花園城市是在尋求平衡,一方面使聚居人口達到一定水平,以保證社區不至於失去活力;另一方面又要保證一定的距離,以使居民享有充分的私密空間。景觀設計則沿襲了弗雷德里克·勞·奧姆斯特德的傳統,充滿田園色彩。從一開始,昌迪加爾就是被當作一個美國郊區小城被設計的,只是它位於遙遠的印度而已。

邁耶很得意地看著這個偉大的方案一步步推演,最終變成現實。「我懷著鄭重之心,意識到這將成為印度城市建築與規劃的動力之源,」他對尼赫魯說,「但我同時意識到,這也將成為迄今為止世界上最完善的城市規劃方案,過去30年中人們研究的、談論的、設想的,在此達到了最高程度的融會貫通,只是之前沒有人有機會讓它成為現實。我們實在是太幸運了。可是我卻認為我們有充分的能力讓它帶有強烈的印度色彩,在功能上卻完全是現代的。」3

可是,意料之外的情況發生了。1950 年夏天,諾維茨基從印度返回美國途中,他所乘坐的美國環球航空公司航班在開羅附近墜毀。印度方面決定,方案必須重新來過,同時必須找到新的領銜建築師人選來當此大任。於是印度政府派遣兩名代表前往歐洲去尋找這個人,結果遇到了法國重建部部長歐仁·克勞狄烏斯·珀蒂,後來的費爾米尼市長。他向他們推薦了勒·柯布西耶。他們就去問決定留在方案小組裡的馬克斯韋爾·弗萊和簡·德魯的意見:如果請這位法國人來擔任總建築師,您二位意下如何?兩人回答道:「對您來說,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譽;對我們來說,則意味著無法估量的痛苦。」4 尼赫魯思慮再三,還是派出使節前往巴黎塞夫爾大街35 號去了。

建築師粗暴地告訴他們,他不可能在印度耗費那麼多時間。如果他接了這個項目,他只能在巴黎工作。大家都知道柯布難打交道是出了名的,這天總算見識到了。但是,他的創造力和想像力讓人無法抗拒。勒·柯布西耶有時候會欲擒故縱,他開始不也是假意拒絕了朗香教堂的委託嗎?但是,從一片白地開始建造一座完整的城市,顯然要比建造一座教堂更有誘惑力,這是不證自明的。但在最終答應之前,柯布提出了一系列的條件,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完全的設計決定權,然後是由堂弟皮埃爾·讓納雷擔任設計團隊的主任。一個明媚的周日早晨,雙方在巴黎簽署了合同—— 聽說剛剛獨立的印度人每周七天都在工作,柯布肅然起敬。5 尼赫魯聽到這個消息喜不自勝。1951 年初,柯布就踏上了前往印度的旅途。

柯布在營地中,內心既平靜又興奮。在命運的牽引之下,他終於來到此地,有幸親手建造一座完整的城市。很多年前他曾在波哥大、里約熱內盧和阿爾及爾追求夢想卻屢受挫折,如今都成了往事。沒有人懂得他那現代主義原則統領下的城市之美,誰也不給他建造一座完整城市的機會,直到這一天,尼赫魯出現了。

這真是一張白紙,太完美了。不必推倒基地上現存的房屋,不必毀壞原有的城市網格,不必像瓦贊方案那樣清除掉整個瑪海區。而且,也不需要某座城市在大火或地震中夷為平地。這裡只是一片空白,自古皆然。他可以信馬由韁,任意揮灑。這個方案計劃容納一個行政中心和一個城鎮,設計居民人數為15萬,接下來會增長到30萬,遠期將容納50萬人。居民將涵蓋各個社會階層,包括最貧窮的賤民,必須為他們提供體面的居住空間。只要柯布能滿足上述要求,他可以隨意調配社會資源,想怎麼設計都行。40 年來,他不斷提出理論,指出好的城市環境能讓人更好地發揮作用,得到更充分的發展和調節,這次都能一舉實現,在這喜馬拉雅山南麓的平原上成為現實。

昌迪加爾規劃圖(來源於網路)

方案已經在他頭腦中慢慢顯形了,他需要把它畫在本子上,就像畫下白日夢一般。在此之前,在普瓦西薩伏伊別墅的基地上,在朗香的小山丘上,他曾無數次經歷這個過程。但是,他這次為昌迪加爾準備的筆記本上,一頁接著一頁,都畫滿了整整一座城市的各種元素和細節。在印度北方初春尚可忍受、甚至讓人愉悅的暖風中,柯布構想著未來將在這片土地上出現的城市景觀,要想的和要畫的與從前相比都有指數級的激增。他指揮若定,信手拈來,讓浩如煙海的細節各就其位,就像小說家剛剛展開面前的筆記本,他躊躇滿志,在下筆之前,就已經想好故事的結尾了。

美國人的方案在很多方面都有其可取之處,比如將邦政府的行政中心置於整個規劃的北面,非常合理。但方案中彎彎曲曲的道路和星星點點的開放空間卻沒什麼價值。邁耶和諾維茨基還試圖在方案中複製印度傳統建築的格局,這讓城市顯得異常擁擠,向外鋪展達到了21 000 英畝,或33 平方英里,比曼哈頓的面積還要大。這個方案必須好好修改一番;柯布收緊了城市邊界的範圍,又把原來的曲線都改成直線,制定了嚴格的網路系統—— 可以說是南亞次大陸上最有序、最理性的城市網格了。到處都是方塊街區和筆直的林蔭大道。這套網格系統包括47 個街區,每個街區都有足球場那麼寬,長0. 75 英里,內部有橫9 排、縱5 排房屋,一個人類居住的棋盤格。這也是柯布迄今為止創造的最大規模的黃金比街廓。為了體現這套規劃系統的秩序感,街區將採用數字來命名—— 這樣,將來住在這裡的人們互報家門時就不必說我住在公園旁或大橡樹底下,所有19 世紀煩瑣的街區命名方式都被拋棄了,人們只需要簡單地說:我住16 區。

城市功能也同樣按照行為方式劃分成不同的區域:行政區、學校和醫院等公共機構區、商業區和住宅區。每個街區中都散布著花園,但主要的城市休閑區域位於行政中心旁邊,中央有一個人工開鑿的蘇赫那湖。柯布設計這個公園的時候非常享受,在其中點綴了一個帆船碼頭和一個湖濱俱樂部,還有彎彎曲曲的散步道,穿行在優美的湖濱景觀中。

但是他真正發力、任由自己的想像徹底噴發的地方,是行政中心建築群。項目任務書中包括三棟主要建築:供政府工作人員辦公的秘書處大樓、議會大廈及大法院。三座建築都位於城市網格系統的東北角,周圍是開敞的城市空間。在柯布的設想中,這組建築群獨立成為一個組團,與城市的其他區域離開一段距離,從老遠的地方就能看見它們雄渾的身影。整體效果具有強烈的紀念意味,也帶著顯著的個人印記,從裡到外皆然。柯布希望用混凝土來完成這一組紀念性的建築,他想在前面修一個鏡面般澄澈的水池,四周都是寬闊的廣場。議會大廈有一個高高聳起的屋頂,在議會大廳里將懸掛著他自己設計的掛毯。想當年他曾加入聯合國總部大廈的設計委員會,構思一棟同樣宏偉的建築。回頭看看,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昌迪加爾議會大廈

方方面面都要各就其位。他在這個網格系統的中央放置了一個市場,那裡有各種各樣的店鋪,提供居民生活所需。這些店鋪一家接一家,門前是連續的柱廊。公共機構區包括一所大學和一個醫療中心,位於城市的西南角。其餘的街區都留給住宅,基本上都是緊湊的三層高獨棟公寓,讓人想起當年為亨利·弗呂日的方糖加工廠工人設計的佩薩克住宅區。多數住宅都在屋後留有進戶車行路,前面還有個小小的庭院。住宅區有意識地與喧鬧的市場區和繁忙的新首府行政區分離開來。

這裡絕對沒有孟買的混亂和污穢。通過幾何法則的恰當應用,所有的事物都整齊有規矩。柯布下定決心,讓這麼大的尺度中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和諧高效,又一次,一種神秘的力量藉助高度的秩序感得以發揮作用。同時,柯布對印度的神廟和農夫充滿了敬意,因此他的設計從頭到尾既不是歐洲的,也不是美國的,而是地地道道的印度趣味。最後,還有一個錦上添花的公共藝術作品,那是一隻巨大的張開的手掌,向天空斜斜伸展,代表著親切、歡迎和開放的民主制度。

這片廣袤的平原太討人喜歡了。柯布構思方案的日子裡,時而躲在帳篷里寫寫畫畫,時而在沙地和灌木叢中漫步,一隻手在褲子口袋裡翻轉著從巴西帶回來的大硬幣,這枚硬幣他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他也一直隨身帶著一個口袋裝得下的木刻模度人。他拍了很多照片,多數都是擺拍,其中一張照片里,他朝著陽光高高地舉起這個模度人雕像,背後是寬幅的昌迪加爾總體規劃方案。

這個任務太艱巨了,太漫長了,卻反而為他帶來了內心的安寧。接下昌迪加爾的項目委託之時,柯布已經過了耳順之年,內心依舊壯懷激烈,一種此前從未體驗過的平和安詳卻慢慢佔了上風。

「我從未感到這樣平靜,這樣孤獨,身心被自然界的詩意佔據,被詩意本身佔據。」他在給伊馮娜的信中寫道。「我在這座未來城市的基址上漫步,頭頂上的天空壯觀無比,這個國度似乎被時間遺忘了??萬事萬物都平靜、舒緩、和諧、可親可愛—— 人們開口跟你說話,語調全都低沉、剋制的。」6

每次到基地上去漫遊,都讓他確信這裡的人民和這裡的土地都是為了他的偉大城市實驗而量身定做的。印度讓他感覺如此神奇,他在伯蒂亞拉土公的花園裡好奇地窺探,讓自己沉浸在鄉土藝術中,到城鎮廣場上跟聚集在那裡的猴子玩耍。他四處跟人們開玩笑,就像他在芝加哥時候那樣肆無忌憚,把自己的眼鏡戴在一塊石頭上,看起來就像一張核桃皮的老人臉。他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我們夜以繼日地工作,像是著了魔一般,」他給伊馮娜的信中說,「我跟你說,馮,我正在創造這塊土地,這是我事業的桂冠,我要跟這些人一起完成它,這些印度人,他們是多麼有教養啊!」7

柯布的空閑時間本來不多,還要花時間跟德·席爾瓦尋開心,儘管如此,他還是要繼續探索帶著異國情調的世界。他又給自己找了新項目來做,他在印度很多精力都花在這方面。

他應邀來到印度中部的棉紡織中心艾哈邁達巴德,聖雄甘地有時會住在這裡,那裡有一大堆藝術家和現代藝術的贊助人。在印度,柯布對能幹的巴克里斯納·多西非常倚重,他早先來到塞夫爾大街35 號工作,昌迪加爾項目開始後,他先是作為雙方的關鍵聯絡人,後來成為柯布印度項目的合作夥伴。多西為柯布的旅途操心,讓他能夠順利往返於德里和古吉拉特邦的孟買之間。柯布在那裡受到衷心的歡迎,一下子拿到四個項目。頭一個就是一座博物館—— 一個特點並不鮮明的巨型盒子,紅磚貼面,立在底層架空柱上。其他項目還包括兩個豪華的私人住宅。

sanskar Kendra博物館 ,來源於網路

阿南德·薩拉巴伊,多西,柯布和馬諾拉瑪·薩拉巴伊在薩拉巴伊住宅

photo by VSF,來源於網路

馬諾拉瑪·薩拉巴伊女士是一位現代藝術收藏家,柯布為她設計的別墅有紅色陶土磚貼面的拱形屋頂,還有一部小滑梯,從二樓一個孩子的房間直接通向樓下的室外游泳池。他還為艾哈邁達巴德另一個名門望族的族長塞阿穆巴伊·肖特漢設計了一座周末度假別墅,也是一個素混凝土的幾何體的集合,室內空間與室外的熱帶花園完美地結合在一起。柯布似乎對這個設計特別滿意,稱之為一座宮殿,同時也是一個功能性極強的房屋。「用他的錢和我的混凝土為原料,加上幾筆色彩,我就給他創造了夏日的蔭翳和冬天的暖陽,這裡通風良好,四季皆涼爽。」11

柯布西耶和多西在肖特漢別墅,來源於網路

織業主協會大廈 photo by William J. R. Curtis,來源於網路

艾哈邁達巴德的最後一個項目來自棉紡織企業主的協會組織,這群富有的工業家委託柯布建造一個總部大樓,同時也為工人提供一個集會空間。這群企業主已經與工人達成一種進步的合作關係。柯布在這座建築中使用了一系列斜向直立的混凝土翼板,也就是他著名的遮陽板。棉紡織中心總部共四層,由混凝土樓梯充當垂直交通,也有一個修長的坡道通往室內。內部空氣流通狀況優良,建築向四面敞開,沒有傳統意義上的門和窗,就像一個優雅的取景器,從這裡可以眺望周圍的鄉村景色。柯布正在慢慢成為印度最受歡迎的建築師。他這樣描述棉紡織中心:「工人們在沙地上浣洗、晾曬棉布,身邊儘是一些鷺鷥、黃牛、水牛和驢子,它們半浸在水中乘涼。為了將這幅風景畫盡收眼底,我決定讓建築成為取景框,這樣,辛勤勞作的人們就能從建築的各層、從集會大廳的平台,甚至從屋頂上欣賞這幅畫卷,不管他們是在日常工作中間,還是在節日的夜晚。」12

是建築讓靈魂蘇醒,在偉大的環境中,平常的生命變得新鮮活潑,日復一日的勞作不再冗長乏味。這就是柯布心目中昌迪加爾的未來圖景。

儘管在開始的時候宣稱他沒可能經常到印度去視察基地,後來又委派他最信得過的堂弟皮埃爾擔任駐場建築師,柯布還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往返於巴黎和德里之間。皮埃爾此時早已原諒了柯布在維希時代的所作所為,他也同樣被印度深深吸引著。設計團隊中包括馬克斯韋爾·弗萊和簡·德魯,他們在昌迪加爾市中心的一座房子里辦公,這裡就是他們的項目總部,未來將位於新城的第19 區。開始他們住在帳篷里,後來搬到了西姆拉,往返都要靠通勤,人人精疲力竭。因此,當他們搬到城中的新房子,心情別提多愉快了,這畢竟說明這座新的首府城市已經開始運轉了。

印度政府徵調過來建設昌迪加爾的工人一共有5000 名,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有。工地上的場面讓人想起金字塔的建造過程。沉重的建築材料裝在籃子里,人們站成一排,像消防隊員一樣一個傳一個,或者肩扛背負,不一而足。一捆一捆的鋼筋到處豎立著,腳手架歪歪斜斜地搭起來,遠看比乾枯的樹枝粗不了多少,讓人頭暈目眩。這幅瘋狂的畫面,既讓人興奮不已,又感覺不可思議。夜裡柯布給伊馮娜寫信:「人人都睡在茅草棚里,只有兩片簡陋的矮牆支撐,夜裡四處都是男人和小孩。這些都在工地上發生,水泥袋子和磚石瓦塊扔得到處都是,一片塵土飛揚。孩子們光著屁股四處亂跑,女人們從來都沒有屬於自己的地方。這些人全部都是流浪者。」13

對於一座從平地開始建造的城市來說,分階段竣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昌迪加爾的建造過程從1953年持續到1965年,整體效果非同凡響。面對這麼巨大的建設體量,柯布仍能做到精益求精,每個照明燈具和門把手都精心設計,檢修孔的金屬蓋子上印著這座城市的網格。皮埃爾為普通家庭和辦公建築設計了傢具,使用光滑的木材、白藤和竹子,從書架到桌椅一應俱全。他還為人工湖設計了腳踏船。柯布則設計了色彩豐富的巨幅掛毯,掛在了議會大廈和法院的室內。每個十字路口都張貼了地圖,清楚地標明本地所在的區號和重要建築的方位。行道樹都被認真調配過,它們的樹冠可以交叉到一起,在街道上空形成穹頂,因為蔭涼在這座城市裡有多少都不夠。

最終,所有的建築都完成了。揭幕儀式是一場正式的茶會,尼赫魯戴著他標誌性的白帽出席,身著印度式高領長外套,柯布還是那身雙排扣西裝,打著黑領結。兩人在新城中四處觀看,對景色和細節指指點點。尼赫魯心情不錯,不斷安撫著心懷疑慮的記者們,他們覺得這些建築奇奇怪怪,一點都看不明白。建築師的自信溢於言表—— 他不辱使命,說到做到。無論怎麼想,人們不得不承認,這座城市中的建築讓人大開眼界。

昌迪加爾首府秘書處大樓,王欣拍攝

秘書處大樓有八層高,包括很多行政辦公室、會議室和餐廳,總長度將近300 碼—— 跟聯合國總部大廈一樣長。立面與馬賽公寓有點相似,分布著很多長方形的遮陽板,上面頂著一個大大的屋頂,可以用作天竺葵花園兼觀景平台。議會大廈是建築群的核心、皇冠上的珍珠。這座建築的正面有一排壯麗的混凝土傘狀雨棚,截面形狀讓人聯想起牛角。在屋頂的正中央,一個拋物線形、頂部傾斜的混凝土塔覆蓋之下,是主要議會大廳的所在,形狀就像是工業建築中的冷卻塔,其實來自於柯布小時候在拉夏德芳看到的農舍煙囪。14 建筑前面的大水池反射著建築沉穩厚重的紀念性體量,與遠處那氣勢磅礴的山脈珠聯璧合。

大法院和議會大廈遙遙相對,中間是一個巨大的廣場和草坪,柯布希望人們在節假日聚集在這裡。大法院建築也很好地體現了設計師的意圖,這座建築包括八個法庭和若干辦公室,外面有個巨大的框,像一把撐開的混凝土巨傘。入口處是三根雕塑感極強的巨柱,分別塗上了綠色、淺黃色和橘紅色,也就是印度國旗的顏色。建築上部從混凝土外框向外探出,好像是從一團迷霧中現身。大法院是昌迪加爾首府建築群中第一座竣工並對外開放的建築,尼赫魯出席了剪綵儀式,並誇讚這個設計「簡潔有力,不同凡響」。柯布在信中向媽媽炫耀道:「這是一場建築的交響樂,完全地超出了我的想像。它在光線中顯現出形體,在空氣中閃閃發光,它的美妙讓人永遠都無法想像。不管是在近處細細觀看,還是在遠處遙望它的身形,它總是那麼讓人震驚,讓人眩暈。可是它純粹是用混凝土鑄成的,我們的武器就是水泥漿噴槍。」15

這組行政辦公建築群是城裡最早交付使用的,政府工作人員順理成章地成了居住區中的首批住戶。設計師進行城市規劃的過程中,就已經提前設定了居住方式。柯布給每戶居民發放了使用說明書(其實是一堆規矩),來指導在「美麗城市」中的生活方式,「美麗城市」是人們給昌迪加爾新城取的新名字。頒布這部「昌迪加爾法典」的目的是「讓當前和未來的昌迪加爾公民知曉城市規劃的基本概念,從而自覺擔當城市捍衛者的職責,使之免於成為人們一時興起和隨性而為的犧牲品」。這座城市「是按照人體比例來設計的。它讓我們與無盡的宇宙和廣袤的自然保持親近。它為我們提供了廣場,提供了建築,所有人的所有活動都能在這裡得到妥善安排,保證居民享受充實、和諧的生活。在這裡,自然與心靈的光彩觸手可及。」接下來,柯布不厭其煩地列舉道路系統和十字路口的分級方式,並列出了一大堆「真實」的建築材料如混凝土、粘土磚和石頭。最後,柯布還對市民行為提出以下嚴格要求:「在帶狀公園中嚴禁機動車輛通行,那裡的寧靜和安逸非常珍貴,絕不允許被噪音干擾。」還有:「昌迪加爾的道路旁邊和公園裡嚴禁樹立個人雕像。規劃意在使城市沉浸在純粹的藝術精神中。對個人的紀念僅限於精心設計的銅質銘牌。」16

如果建築師覺得自己能對居民的行為指手畫腳,那麼工程的最後階段對柯布來說就是一個惡兆。隨著竣工臨近,他開始對印度團隊變得越來越不耐煩,看他們哪裡都不順眼。他一封接一封地寫信表達他的憤慨,一點點粗心大意都讓他發狂,如果有人膽敢對他的設計動手腳,他立刻就會勃然大怒。其實,印度方面沒有做出任何傷害他的藝術構思的行為—— 那些惹他生氣的事無非是委員會成員的去留、一條小水溝開挖的位置、甲方拖欠他的設計費等等。但是這些口角表明柯布對自己創造的這座城市的感情投入有多深。他手足無措的時候就去騷擾尼赫魯,給他發很多加急電報,跟他倒苦水,訴說自己的設計是如何被肢解、被踐踏的,總理忍無可忍,最終徹底終止了與他直接對話。

世上有一些事情—— 其實是很多事情—— 你越想控制,就越要失控。廣場撂荒了,野草在那裡瘋長。昌迪加爾氣候乾旱,連年用水短缺,鏡面一般的大水池被抽幹了水,法官們紛紛把汽車停在池底。同印度這個國家其他所有城市一樣,昌迪加爾到處都是乞丐和貧民窟。而那寬大的馬路,在城市剛剛落成時被人說成永遠都不會塞車,現在也開始堵得水泄不通了。

「現代生活向我們提出要求,並且期待一種全新的規劃模式,不管是住房還是城市本身都是如此。」40 多年前,柯布在《走向新建築》中如此寫道。17 然而,似乎再多的規劃也不能應對人口劇增的嚴酷現實,再多的法規也不能制止人們的一時興起和隨性而為。而且,昌迪加爾的規劃中也的確有很多地方,現在看起來不太完美。街廓太大了,道路太長了,從住家去商店和工作單位都路途遙遠,炎熱的夏季讓人望而生畏。秘書處大樓中的辦公房間太熱了,工作日里,人們不得不用電風扇來湊合應付。

但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當下,昌迪加爾都是不可超越的傑作。它在一個混亂的國度中奠定了秩序的基石。柯佈於1956 年最後一次來到印度,當他登上返程的飛機之時,心裡清楚地知道,他播撒的種子遲早會生根發芽。

1 Cohen, Le Corbusier: An Atlas of Modern Landscapes .

2 Lawrence J. Vale, Architecture, Power, and National Identity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 106.

3 出處同上, p. 107.

4 Weber, Le Corbusier: A Life , p. 536.

5 出處同上。

6 出處同上, p. 542.

7 出處同上, p. 545.

11 Cohen, Le Corbusier: An Atlas of Modern Landscapes , p. 382.

12 出處同上, p. 384.

13 Weber, Le Corbusier: A Life , p. 597.

14 Brooks, Le Corbusier』s Formative Years .

15 Cohen and Benton, Le Corbusier, Le Grand , p. 489.

16 Edict of Chandigarh, Statute of the Land , Museum of the City of Chandigarh, Chandigarh, India.

17 Le Corbusier, Toward an Architecture .

文字及標註外圖片節選自《勒·柯布西耶:為現代而生》,題圖來自網路。

《勒·柯布西耶:為現代而生》

安東尼·弗林特 著

金秋野 王欣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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