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塊廣告牌》:恨,給人能量;愛,讓世界升溫
看過《三塊廣告牌》之後,想瞬間體會到「通透」實在太難了,甚至在不經思考的情況下,難免顯得作者有「顧左右而言他」的嫌疑。因為作為一部犯罪題材的電影,《三塊廣告牌》既沒帶給觀眾燒腦的邏輯盛宴,也沒有謳歌善意到催人淚下,甚至連案件事實的交代都淺嘗輒止。可恰恰相反,正是這些「致命錯誤」,讓它站上了榮譽巔峰。那些隱匿在「散文式」劇情下的人性之火,燃盡而餘味不絕。
《三塊廣告牌》所營造的氛圍不是火光衝天,而是一簇在不徐不疾的節奏里,一一點亮的蠟燭。它讓你期待看到下一分鐘發生什麼,哪怕你明確事態的方向,卻依然對它的程度充滿好奇。
高曉松在推薦《三塊廣告牌》的時候,說它是「大師時代的高能量密度電影」,沒有刺激的特技動作,卻讓觀眾看到了「下手之凌厲、兇悍」和「立意之高遠」。
不光如此,實際上這部電影在節奏推進上處理得十分得當。儘管我們印象最深刻的仍是近乎變態的暴力、不得不贊為精彩的唇槍舌劍,但旋風般的強勁間隙,影片還是選擇性的柔軟下來,留給觀眾片刻喘息的空間。
的確是一位充滿仇恨的母親越發歇斯底里的報復行為貫穿始終,但是創作者沒有忘記讓她親手給掀翻身體的小蟲一次恢復爬行的機會,沒有忘記給她一個回憶過往的安靜夜晚,沒有忘記讓她遇上一頭小鹿。冷酷臉色里罕有的眼淚洗去了「復仇母親」的面具,她終究是個女人。
故事發生在美國密蘇里州一個叫Ebbing的小鎮,Ebbing的中文釋義是「落、退、衰落」,儘管這很可能只是一個虛擬的地點,但選擇這個辭彙作為整個故事發生的空間平台,不能說是沒有用意的。
《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從一開始就奠定了全片的基調,蔥蔥草地上三塊殘破的廣告牌,被縈繞在《Last Rose Of Summer》那些慵懶的音符和氤氳的薄霧裡。是蕭條,是無所事事,是仇恨和傷痛,是無以慰藉的內心凄涼。
演技派女主角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飾演的是一位胸中充滿仇恨的母親——米爾德里德·海耶斯,她的女兒被綁架並姦殺,但直到一年後兇手仍然逍遙法外。米爾德里德因此展開了一系列報復當地警察局的行動。她首先選擇租用郊外小路上的三塊廣告牌,並要求廣告公司印上「Raped While Dying.And Still No Arrests.How Come Chief Willoughby?」的話。(愛女被姦殺,兇手仍逍遙法外,威洛比警長你想怎樣?)
而由此引出的威洛比警長是一位深愛著妻子女兒,忠誠於警察事業,在當地口碑頗佳,卻不幸身患癌症的警局局長。因而,米爾德里德在廣告牌上散播的信息,幾乎觸犯了眾怒。除了她的好友,甚至連兒子都有些難以忍受這樣的手段。而之後的行徑越來越激烈,她選擇對抗每一個給她製造阻力的人,直到威洛比警長的自殺成就了警探迪克森的成長。
整個故事在消極中展開,以暴制暴、人浮於事、法律失效、種族歧視、宗教醜聞、階層固化,這一切都被毫無保留的暴露在日光之下,也使得《三塊廣告牌》遠離了「政治正確」和「謳歌正能量」的標籤。而有趣的是,所有的揭露都不是在刻意成為中心思想,反而只在充當整個故事背景里的一塊拼圖。
除此之外,人物的命運軌跡又似乎都大相徑庭,這就導致《三塊廣告牌》讓人覺得像一篇散文,摸不著頭腦。但觀眾普遍沒有get到的是「形散而神不散」的終極本質。
我們不妨一起走進人物的內心。
首先要說的當然是女主角米爾德里德·海耶斯。她一系列的報復行為可謂冷酷到了極致,也許是對這個世界的失望,甚至絕望,讓她把全世界當作敵人。面對一個提起她暴力行徑的牙醫,米爾德里德把他的手指鑽孔;當警長威洛比找她面談並告知自己已身患絕症時日不多時,她選擇無動於衷;她把一切責任歸咎在警察身上,即使燒毀警局也不能讓她得到安慰,即使看到迪克森渾身燃著依然搶救出了她女兒的卷宗,她也沒有醒悟,反而在侏儒的幫腔下,逃之夭夭;事後侏儒與她約會,她卻礙於情面惡語相加;她咒罵教父,傷害兒子的同學,對著記者怒吼……
她彷彿是惡的代表,她傷害著所有人,甚至曾經傷害過自己的女兒。這一切罪責的表現是,在道德的天平上,女兒遇害這枚砝碼,已經不足以凝集起足夠的憐憫,來維持正義始終倒向這位媽媽。
可是,當米爾德里德看到火勢熊熊的廣告牌時,她迅速抄起滅火器奮不顧身闖進火海,哪怕犧牲自己也絕不容許前功盡棄,堅強且偉大的母親形象有目共睹。世上不存在莫須有的歇斯底里,因而所有暴行的原因,就只有從其早年的遭遇中搜索答案。
丈夫家暴並出軌對於米爾德里德而言,是心理和身體的雙重傷害。在米爾德里德的回憶和丈夫唯一一次回到家中探望這兩處情節,我們已經看到了她硝煙四起的家庭。髒話衝口而出用於襲擊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言辭激烈時甚至會大打出手。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在米爾德里德的丈夫伸手掐住她脖子的一瞬間,剛和米爾德里德吵過架的兒子抄起匕首架在了父親的脖頸處。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里,無疑是一場悲劇。所幸平日時常吵嘴的兒子,終究愛護著呵護自己長大的母親,不論是面對姐姐還是父親。
所以米爾德里德本身擁有一顆受傷的心,而受過傷的心,或多或少有資格得到寬容。她可以不理性,也可能滅絕人性。
她回憶起和女兒言語犀利的開戰,如果當時借車給她,或許女兒就能免此一劫。有一種心理學觀點表達的是,一個人對某種現象或做法嗤之以鼻或鞭撻,大多因為他自己的思想行為就是這樣。米爾德里德痛恨警察到近乎瘋狂,對全世界施以報復,而這位掙扎在巨大悲痛中的母親,恐怕自己都很難否認她不恨自己。
因為對女兒的追悔莫及,因為終於發覺了對女兒的愛,使恨更透徹、更深刻,但所有因恨而生的暴力並沒有解決案件,更沒有減輕疼痛。最終她反而是依靠迪克森善意的幫助,重新找回了柔軟的內心。
警員迪克森因為父親早逝,不得不照料母親,抵禦生活的壓力。無奈讓煩躁滋生,他成了一個暴力虐待者,而無法抹去的智慧和理想始終沒有消失,只是暫時沉睡了。
他愛母親,所以有責任,所以厭倦勞累,所以恨這個不平等的世界;他敬畏警長,無法接受他的死,所以對直接刺激到警長威洛比的廣告公司老闆大打出手,他用宣洩仇恨的方式,企圖回報他愛的人,企圖解救疲憊不堪的心。
而他真正回歸自我的原因並非發泄,而是警長的一封信,一封寫滿真情的信,挽救了這個愛挑釁卻不愛用心工作的年輕人。
影片塑造的那位不自卑的侏儒也是有愛的,他愛著米爾德里德,為她脫罪,替她做無用的扶梯子工作。但在米爾德里德對他惡語相加之後,這份愛瞬間轉化成了恨意,他開始反唇相譏,句句戳中對方痛處。
而所有角色里最為平淡的應該就是警長威洛比了,他的表現和其他人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始終雲淡風輕著,沒有苛責米爾德里德,最後的自我了斷也並非因為頂不住他人誹謗的壓力。從劇情的諸多細節里,我們可以窺見一位細膩的丈夫和體貼的父親,他不希望以逐漸羸弱的身體作為死後留給妻子、女兒的回憶,他希望她們心裡的自己體面而完美。
我認為,這個角色的設置是創作者最成功的設計。他像一個與眾不同的標杆樹立在人群中。他告訴人們,一個看破生死的人,才能放下被普通大眾緊緊攥在手心的恨念,但是,一個看破生死的人,依舊將愛視為執念,無法跳脫。有了他,我們看到了愛的寶貴,懂得了恨的徒勞,那些以暴制暴逐漸蒼白,逐漸化為過眼雲煙。
若果一定要給這部影片找一個突出的主旨,我想威洛比警長在寫給迪克森的信中的一句話可以大致表達,信中說:「只要你還把這麼多仇恨深埋在心底,我覺得你就永遠不會成為那個我所知道,也是你想成為的,一位偵探。」
把這句話從特定語境中抽離出來普遍化,其實就是在表達:若要找到真我,感受真切的活著的意義,最重要的是釋恨。恨念即雜念,胸懷雜念便會擾亂心神,心亂神迷就會做出錯事,偏離理性的處事方式。
儘管《三塊廣告牌》在講述一個虛構的故事,但從這些角色的身上,我們能夠看到生活在現實世界的人們可能面臨的處境和心態。創作者將情緒經過戲劇性的放大,更加觸目驚心。
恨,往往由愛而生。《三塊廣告牌》里生動的角色幾乎都在用宣洩仇恨的方式,企圖報答愛,敬畏愛。他們把恨釋放到極致,卻沒能在快感中得到救贖,反而最終因愛釋懷。我們在恨里崩潰,在愛里沉淪,有些愛恨交織的時候,每個人都成了矛盾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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