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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小說:滅劫

生活不隻眼前的撕逼,還有三俗地攤流小說和伊頓公學的陽光。這兩天估計大家圍觀各種撕也審美疲勞了,發篇小說換換口味吧。

這篇是05年參加網遊《墨香》(已倒閉多年,無軟文費可拿::>_<::)遊戲小說徵文的產物,最後拿了二等獎,不過一等獎空缺……得到幾千塊錢獎金和一張印有形象代言人滄月老師大頭靚照的獎狀,上面還有溫巨俠的親筆簽名,不過那墨汁的氣味兒略臭。

後來也在今古武俠發表了,似乎是我第一次使用「唐缺」這個筆名。和我聯繫的編輯傲月寒老師很鬱悶地說:在網上搜了半天唐缺,只搜出《白玉老虎》里那個和小寶攪基的死胖子……

嗯,要是現在搜,就能搜出很多「就你圖多」了……

滅劫無常

一、唐非

師父臨終的時候對唐非說,這世界太可疑了,理由如下:師祖窮其一生,踏遍了天下的每一處角落,卻始終沒有尋到滅劫的半點蹤跡,以至於臨死之際都嗟嘆不已。等到自己接過師祖的班,又是一個甲子的歲月匆匆逝去,紅顏彈指老,昔日的少年已成垂死的老者,但魔門的大業似乎還只是天邊的浮雲。

師父躺在床上,氣若遊絲。他艱難的呼吸著生命中最後的几絲空氣,口唇緩緩蠕動著。唐非跪在床邊,要很勉強才能聽清楚他在說什麼。師父似乎是在說,他想來想去,覺得這世界大概只是一場玩笑。

唐非心想,玩笑?那這玩笑開得太大了。師父當年發現了自己之後,殺光了自己的家人,把他帶回到這裡,原來只是一場玩笑。師父每日里戴上平庸凡俗的偽裝,帶著謙卑的笑容做一個包子鋪掌柜,將魔教長老的身份深深隱藏於市井之中,全力訓練自己,原來也是一場玩笑。

唐非一走神,連師父斷氣了都恍然不覺。等到他回過神來,師父已經不再說話,也不再呼吸,眼皮卻不依不饒的往上翻著,用眼白死死的盯著他。一時間唐非心中悚然,感覺師父是在向他傳達:自己就算是死了也不會放過他。

後來唐非一個人奔波于山河之間時,總是禁不住想,自己日後死去的時候,會不會也像師父這般壯志難酬、死不瞑目?而自己的身邊,會不會也有一個茫然不知所措的徒弟,等待著把魔門的火種一代一代的傳下去,直到滅劫現世為止?一切都是那樣的不可預知,但腳步卻無法停下來。

重新回到塔爾寺的時候,唐非才想到,也許還有另外一種結局,那就是滅劫永遠不可能被找到,而魔門也就此滅絕。當腦海中浮現出這個念頭的時候,唐非發現自己沒有一絲悲傷的情緒。他提醒自己說,這不對,師父的屍骨,此刻正埋在塔爾寺的地下呢。在想像中,師父的靈魂惡狠狠的瞪視著自己,眼光中充滿了失望。

唐非不無憤慨的想,千里迢迢從京城趕到塔爾寺,僅僅是為了帶去一罐骨灰,師父死了都那麼能折磨人。但師父的遺願近乎固執的要求把自己埋葬在塔爾寺,唐非也沒辦法。師父說,他要把自己埋在當年滅劫現世的地方,以便讓自己的靈魂也能嗅到滅劫的氣息。

為了尋找滅劫,師父已經獻出了自己的一生,沒想到死去之後,連靈魂也要一併奉上。唐非想,假如我死了,無論如何也不要埋葬在塔爾寺,我死之後,總該得到一點自由吧。

唐非的自由,是在四歲那年失去的,也可能是五歲。這件事他已經記得不大清楚了。那時候唐非還是個洛陽城裡的小少爺,出入都騎在奴僕的脖子上,身上的飾物、手裡的玩具都能讓洛陽城其它的孩子們羨慕得半死。倘若不是親歷,唐非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樣一個小少爺日後會在京城做一個賣包子的小夥計,每一日浸泡在油膩中;他更加不會相信,這樣一個小少爺,竟然會是魔門復興的希望。

師父出現的那一天,洛陽城內繁花似錦,全城的人都放下手中的事情,去觀賞一年一度的洛陽花會。師父就吹著蕭在人群中不緊不慢的穿行著,臉上帶著無人問津的落寞。

後來,驚惶失措奔回家中報告的家僕,這樣向唐非的父母形容師父:不得了了!一個白頭髮的賣藝老頭把少爺搶走了!長相?很平常,抬頭全是皺紋,一看就是鄉下來的糟老頭子。穿著?他穿一件青色的布袍,很舊,上面全是補丁。其他的?不記得了……

倘若唐非聽到了這段彙報,一定會對家僕佩服得要死,因為他當時完全沒有看清師父的長相。他只是在人群的嘈雜紛擾之中聽到了一段有如魔音的蕭聲,腦子裡頓時一陣迷亂,迫不及待的指揮著胯下的家僕向著蕭聲傳來的方向走去。在洛陽花會成百上千的小孩中,只有唐非一人被師父的蕭聲所吸引。在此之後,師父是怎麼樣迷倒家僕,帶走毫無反抗的自己,唐非就沒有印象了。只有師父吹奏的那段古怪卻又充滿誘惑力的蕭音,至今還在唐非耳邊迴響。

當然,家僕怎麼說的,父母又是怎麼反應的,唐非也永遠無法知道了。許多年後,當師徒二人再一次路過洛陽時,師父指著一扇充滿富貴之氣的朱紅大門說,你以前就是住在這裡的,不過這房子是後來新建的。我殺死你全家之後,已經放火把整座屋子都燒掉了。唐非哦了一聲,仔細打量周圍,發現自己已經很難喚起過去的記憶了。

這之後,唐非頭腦里常有不安分的聯想。他彷彿看到,師父在揮手之間放出烈焰,把自己童年的家燒得灰飛煙滅,而父母的屍體則在火光中坐了起來,哀號悲鳴,直到最終化為灰燼。

唐非還想到了那些當年與自己一同經受師父挑選的孩子——當然他們都已經被淘汰,埋骨於敦煌的荒漠之中。唐非想,為了抓到這些孩子,師父得燒掉多少房子啊。

二、師父

師父是這樣一個人:一般的古怪,沉默寡言,喜歡用清苦的生活來折磨自己。在外人的眼中,這是一個謹小慎微的老頭,謙卑而懦弱,倘若受到侮辱,他會選擇唾面自乾的處理方式。這無疑並不符合魔教中人鮮衣怒馬、快意恩仇的行事作風,但那個屬於魔教的輝煌時代早已遠去。如今,中原武林四處通緝魔教的殘餘力量,每日里都有教眾被處死,即便師父這樣一出手就能擊殺數十人的魔教長老,如今也只能做一個包子鋪掌柜而已。

作為一個賣包子的,師父無疑並不稱職。京城裡所有的包子鋪,只有他這一家開門最晚,打烊最早。這是基於兩個理由:其一,師父是魔教長老,擁有的財物可以輕鬆買下全城的包子鋪;其二,師父必須要拿出很多時間來訓練唐非。

唐非第一次被師父帶到敦煌的時候,發現師父已經抓了許多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孩子在那裡。這一群驟然離開父母家人的小孩,在最初的時候總是不停的哭泣吵鬧,好似待宰的羔羊,但只要師父吹奏起魔簫,所有人都會安靜下來。到後來,即便師父不吹簫,他們也都失去了吵鬧的興趣。

所以,當唐非試圖哭泣的時候,卻發現周圍的同伴們無人響應,他覺得很沒有意思,也就自己止住了哭聲。師父這時候說,他要找的人數已經齊了,可以開始了。唐非這才知道,原來自己是最後一個。

光用嚴苛來形容師父的挑選是不確切的,事實上,師父的原則很簡單,沒用的都應該死掉,死掉的都是沒用的。用師父的話來說,他訓練的不是戰士、不是殺手、不是卧底,而是光復魔門最重要的一枚棋子。這樣的人,光有刻苦的努力是不夠用的,還需要有與生俱來的天賦。這種天賦是可遇不可求的,許多魔教中的高手,雖然武功高得出奇,卻從來不能感受到一絲一毫的魔氣。

師父說,你們能被我的天魔曲所感染,證明你們有魔性。但魔性的深淺、將來能夠修鍊到的程度,必須要通過我的挑選來檢驗。不合我要求的人,將被永遠埋葬在黃沙之下。

似懂非懂的孩子們並沒有將師父的話放在心上,直到第二天的篩選開始。師父把孩子們關進一個山洞,然後放入了一頭魔猙。他說,魔猙對人身上的魔性有天然的畏懼,所以,被魔猙吞吃的,一定是魔性不足的。

倒退二十多年,唐非仍然能記起魔猙兇悍的外表、鋒利的獠牙和嘴裡噴出的血腥氣息。作為新來的,唐非被理所當然的一腳踹在屁股上,摔在了在山洞最深處擠作一團的孩子們的最前方。魔猙迅猛的撲了上來,那股濃烈的腥氣在一瞬間將他包圍。

唐非絕望的抬起頭,希望在臨死之前看清楚吃自己的怪物究竟長什麼模樣。怪物血紅的雙目如同兩盞燈籠,緊緊盯著唐非看了一會兒,卻又跨過他的身體,不再理睬他。在一片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癱軟在地的唐非聽到背後傳來一陣清脆的咀嚼聲。

那一天魔猙的胃口並不好,吃掉了四個孩子後便躺在地上,心滿意足的進入了夢鄉。師父為此很不滿意,宣布第二天將採取效率更高的淘汰方式。唐非絕望的想,我是不是又要被踢一次屁股?

但第二天,他並沒有得到被人踢屁股的機會。師父把所有人帶到沙漠中,給每個人發了一支哨子,要求他們用盡全力吹響。唐非不明白師父這麼做的目的,但還是把哨子放在唇間,乖乖的吹響。當尖利的哨音在沙漠的上空響起時,他感覺到一陣難以言說的劇痛侵入自己的頭顱,彷彿是有一把生鏽的鈍刀在一點一點的切割自己的腦髓。

終於,有第一個孩子受不了這哨音,扔下了哨子,抱著頭倒在地上蜷成一團。師父大步走上前,嚴厲的話語在哨音中也清晰可聞:撿起哨子,繼續。

然而,那個孩子並沒有聽從師父的命令。他只是不停的喊著:我頭疼,我受不了啦。師父點點頭:好,我讓你好受一些。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師父揚起手掌,輕輕一劈,地上瞬間只剩下一團肉泥,紅色的血液慢慢的滲入黃沙之中,在正午的驕陽下迅速乾涸,留下星星點點的紫黑色印記。

於是唐非別無選擇,和其他被嚇壞了的孩子一起,用盡全力的吹著哨子。慢慢的,一些人的眼睛、鼻孔、耳朵中滲出了鮮血,在拼盡最後的力氣吹出微弱的哨音後,一頭栽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前兩個月,死去的孩子非常多,兩個月後,死亡速度就開始迅速下降,剩下的人已經逐步適應了這種優勝劣汰的選拔。一年之後,當所有的孩子都被淘汰,只剩下唐非一人時,師父勉為其難的搖搖頭:算了,就這樣吧,雖然你資質不佳,也算是我所能尋找到的唯一人選了。他想了想,又補充說,你的魔性之高,其實還要勝過我,但頭腦缺稍嫌愚鈍。但要完成大業,頭腦並不是最重要的,我就相信你的運氣吧。

師父所說的運氣,大概指的是最後一次考驗,其時只有三個孩子通過了之前所有的淘汰。他將這三個孩子放在了一片由亂石組成的巨大迷宮中,給了他們一天的食水,讓他們自己去尋找出口。出口處放著一顆普通的魔舍利,能散發出微弱魔氣,能感應到這顆魔舍利的人,就有活命的機會。

三個惶恐不安的孩子各自開始尋找道路。其中一個孩子永遠迷失了在了亂石之中,師父壓根沒有去尋找他的屍體。唐非並沒有在意同伴的行蹤,他只是鍥而不捨的努力把握著稍縱即逝的感覺,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後,憑藉著求生的信念艱難前行,以至於連另一名同伴始終在後面跟蹤他都沒有注意到。這名同伴在長達一年的觀察中,早已確信唐非的魔性高於自己。他認為,如果唐非都不能找到出口,自己也絕對找不到。

最終,當唐非看到出口時,他已經精疲力竭,只顧拖著興奮而疲憊不堪的身軀向前踉踉蹌蹌的走去,完全沒有提防從背後砸過來的石塊。昏迷之前,他隱約聽到同伴的腳步聲越過自己,向著生存的方向奔去。

醒來時,唐非只覺得頭痛欲裂,但他很清楚自己還沒有死去。出於對師父肯發善心放過自己的絕對不相信,唐非掙扎著爬起來,看見同伴的屍體仰面倒在出口處,一臉的不甘心,皮膚已經呈現出奇妙的青紫色。他小心翼翼的靠近,這才發現那隻潛伏於出口處的毒蠍。

後來師父說,這充分體現了唐非的好運氣,因為那隻毒蠍並不是他的安排,而是在適當的時候碰巧出現在那裡的。雖然他看上去是那麼的木訥,彷彿不堪造就,但以師祖這樣絕頂聰明的人,最後也沒有憑藉頭腦完成使命。所以,師父決定把寶押在唐非的運氣上。

你別以為你通過了選拔,就可以鬆一口氣了,師父悠悠的說,生不如死的日子還在後面。唐非不說話,愣愣的看著師父,心裡想,活著還是死去,怎樣都無所謂。

三、京城

唐非本來以為自己會在敦煌呆一輩子,沒想到師父的蹤跡很快被六大門派的人發現。平日充滿威嚴的師父此刻卻惶恐不安,匆匆忙忙的帶著唐非逃離大漠。唐非正在興緻勃勃地猜想自己的去向,雪山?孤島?草原?卻發現師父已經帶著他來到了京城。師父說,大隱隱於市,我看那些名門正派怎麼找到我。

師父找到一家小小的包子鋪,殺死了店主,自己扮作老闆的模樣,白天裝模作樣的賣包子,晚上則訓練唐非。

最初的時候,唐非一直很困惑,不明白師父想要訓練自己去做什麼。每一天傍晚,當別的店鋪生意正興隆的時候,師父已經迫不及待的開始搬門板準備打烊了。吃過一頓簡單粗糙的晚飯後,訓練就要正式開始。

師父的訓練比師父的人更加古怪。每一夜,唐非首先要在一個裝滿藥水的大桶中浸泡兩個時辰,藥水散發出刺鼻的氣息,第一次的時候,唐非幾乎不敢坐進去。但師父用溫柔的目光愛撫了他一下,他便立即乖乖的鑽了進去,以至於師父忍不住要說,別那麼急,先把鞋脫了。

浸泡之後,師父要做的事情並不固定。有時候是把他全身扎滿銀針,看上去好似一隻刺蝟;有時候是把他倒掉在房樑上,直到全身的血液沖入大腦,讓他暈厥過去;有時候是用一種散發出奇特香味的草藥點著,熏他的各處穴道。在最初的痛苦不堪之後,唐非漸漸變得麻木,開始有餘暇去猜測一下師父想要做些什麼。最後他自作聰明的猜想,師父一定是需要一個體質特殊的人來做實驗品,他老人家大概是想煉製什麼了不起的葯。

師父也有練功的時候。這種時候,他會把唐非趕出去,於是唐非就獲得了難得的閑暇時光。他總是喜歡在京城閑逛,觀看京城的種種風物,偶爾緬懷一下洛陽的時光。京城比洛陽更大,卻未必有洛陽繁華。但時間久了,洛陽的牡丹也就逐漸變得影像模糊,看不清真容了。

京城之中,時常有幾大門派的人出現。為此師父警告唐非說,如果他敢於暴露師父魔教長老的身份,種在他身上的蠱毒就會發作。但事實上,即便師父沒有在他身上下毒蠱,他也不會想到去向正派人士報告,因為他已經習慣了和師父生活在一起。離開師父,恐怕他的心中反而會不知所措。

師父倘若心情很好,甚至會帶著唐非一起在京城裡閑逛,雖然這樣的情況非常少。有時候,衣著光鮮的正派人士會策馬從師徒二人身邊走過,但誰也不會去在意一個賣包子的老頭和他有些傻愣愣的徒弟。師父於是鄙夷的一聲冷笑,說,總有一天,這京城也將是我魔教的。

四、滅劫

二人來到京城六年後,唐非已經成長為一個頎長的少年,該少年雖然有點傻傻愣愣,對魔氣的感覺倒是越來越敏銳。這一日師父把一顆魔舍利藏在屋內,要唐非把它找出來。唐非擯住呼吸,澄明頭腦,用心捕捉到了魔舍利的微弱氣息。他對師父說,魔舍利沒有藏在屋裡,它就在你身上。

師父的神情在一瞬間變得肅穆。他從身上取出一個金屬圓筒,揭開蓋,唐非立即感受到了驚人的魔氣。師父說,如果隔著這個圓筒,你都能感應到魔舍利,那我差不多可以告訴你你的使命了。

師父將唐非帶到鳴沙山。據說此地水有懸泉之神,山有鳴沙之異,但二人到來的時候,山卻固執的沉默著,這讓唐非略略有些失望。師父卻對此渾不在意,他只是一路走,一路小心的觀察著周圍的動向,在數十里路中更換了好幾次行頭,以便確保無人跟蹤。

師父領著唐非來到一座石山的背後。這裡似乎有一個山洞,卻被一塊巨石堵住了。師父站在洞外,突然虔誠的跪了下來,這個舉動讓唐非驚詫莫名。

魔尊啊,師父喃喃的祈禱著,請你一定庇佑我魔教聖火重新燃燒。

唐非這才知道,當年魔教被正派剿殺,一敗塗地之餘,魔尊卻並沒有被殺死。一群忠心耿耿的死士護佑著魔尊逃到了這裡。但魔尊在正派三位功力已臻化境的高手圍攻之下,已然身負重傷,心脈受損,內力損失殆盡。至於正派所宣揚的魔尊已死,大概是為了安撫民心而已。

魔尊就在……這個山洞裡?唐非小心翼翼的問。

不錯,師父點點頭。敦煌歷來是正派人士抗擊魔教的第一道防線,所以誰也不會猜到魔尊就隱藏在距離死亡最近的地方。

這和師父的大隱隱於市是一個道理,唐非想,魔教中人果然都膽大包天。

但唐非很快想到,假若魔尊的心脈都已受損,又如何能恢復武功,重振魔教?倘若真的再來一場大戰,恐怕魔尊的作用還比不上自己這個無名小卒。

蠢材!師父罵道,哪怕魔尊經脈俱毀,已成廢人,仍然是魔教至高無上的教主。有他在,中原武林人士永遠都會對魔教忌憚三分。如今魔教根基被毀,煙消雲散,但火種卻始終不會熄滅,只要魔尊重現江湖,魔教必然能東山再起。

師父的眼中放射出興奮的光芒,總是沒有表情的面孔此刻卻顯得如此生動。他對唐非說,何況,魔尊必定能夠完全恢復,並且會遠遠超越以前的功力。這就是我的使命,也是你的使命。我們要尋找滅劫。

滅劫,那是什麼東西?唐非好奇的問。

我魔教武功,倘若修鍊到超凡脫俗的層次,可分為兩個境界,師父解釋說。第一境界謂之極魔,第二境界謂之脫魔。魔尊當年修練到了極魔的境界,脫魔的境界則至今沒有人達到過。但在四百年前,卻有一位魔教的絕世奇才,在塔爾寺內修鍊,曾經只差一點就臻入脫魔之境。但在最後關頭,他也如過去的無數先輩一樣,難逃走火入魔之厄。不過此人畢竟有過人之能,居然在走火入魔之前把全身所有的功力鎖死,沒有隨著走火入魔而逸散。臨終之前,他留下遺言,將自己的遺體火化。

火化之後,人們將其中的魔舍利撿出,意外的發現其中包含了驚人的內力,這顆魔舍利立即成為了魔教中人爭搶的對象。當時的魔教左右光明使,甚至不惜和教主翻臉。後來教內爆發了一場不小的爭鬥,魔舍利也因此而不知所終。

那它為什麼要叫做滅劫呢?唐非問。

大滅無常,心滅無劫。那位魔教前輩臨死之前,嘴裡反覆就念著這八個字。這本來是佛家之語,卻不知為何那位前輩念念不忘。

所以,我們的任務就是,找出滅劫的下落?唐非又問。

師父點點頭說,不錯,一直要到我們找到了滅劫,才能來此開啟山洞,將滅劫的力量交給魔尊。那時候,就是我們魔教中興之日。

唐非忽然又想到了新的問題:那麼,魔尊一直藏在這個山洞裡?他會不會已經……

不會的,師父十分堅定的搖搖頭,魔尊修鍊過天魔轉生大法,壽命遠比常人為長。你過來,把耳朵貼在石壁上。

唐非依言走過去,把耳朵貼在巨石和山洞之間的縫隙處。師父長期以來嚴格訓練的聽力使他聽到一陣微弱的聲音,彷彿是什麼東西在撞擊,緩慢而有節奏。

那是魔尊的心跳,師父說。從你師祖那時候開始,我們每隔一段時日,便會冒著奇險來到這裡。只要聽到魔尊的心臟仍在跳動,我們的希望之火就永遠不會熄滅。

唐非忍不住把耳朵貼上去再次傾聽。魔尊的心跳十分緩慢,據說,冬眠的動物心跳就很慢。但不管如何的緩慢,那心跳聲如同涓涓細流一般,長流不涸,讓唐非的心中生起一絲莫名的寬慰。

五、山河

師父死去之後,唐非孤身一人開始了尋找滅劫的漫漫征程。從漠北到江南,從黃河之濱到泰山之巔,唐非覺得自己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他憑藉著敏銳的直覺,感受著每一個地方的微弱魔氣,幾年間已經找到了十餘顆魔舍利或是附加了魔門內功的兵器,但滅劫卻始終不知下落。

他曾經問過師父,滅劫失蹤之時,究竟有可能是被誰帶走的。師父的回答是,不知道。他又問,滅劫有沒有可能已經被當年的魔教中人盜走,自己修練了,師父的回答仍然是不知道。在一團迷霧般的未知中,唐非不得不把自己放入大海撈針的陷阱中。

有時候唐非想,既然已經沒有師父在身旁督促,自己也未見得非要去尋找滅劫。魔教是否能重整旗鼓,似乎與自己並不相干。但他最終還是依照師父的要求,尋遍了大江南北,那是因為倘若不去尋找滅劫,自己彷彿也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做。人生在世,總需要找點事情去做,如果已經有人替你安排好了,那不妨做做試試吧。

有時候,他會想起師傅當年對他說過的話,唐非,你比別人要傻一點,這也許正好是你的幸運。三十年前,當你師祖死去、我不得不一個人承擔這個使命時,我連自殺的心都有。

唐非能夠理解師父的話。當他在炎炎的夏日跋涉於茫茫沙海中時,當他在凜冽的寒風中奔波於雪原之上時,當他在草原密密麻麻的蚊蚋中睜不開雙眼時,當他被殭屍腐臭的氣息團團包圍時,這世上不會有人比他更能理解師父。

但唐非反而能夠泰然處之。尋找的過程固然乏味,但這乏味與生命本身的乏味相比,並不能算什麼。唐非想,傻一點並不是沒有好處的。

旅途的無聊之中,唐非發現了自己一個以前從沒注意過的天賦,那就是對地理地貌驚人的記憶力。同時他發現,自己的畫工也不算太差。於是唐非的行李中多了筆墨紙硯。在鄉村小店昏黃的燭光下,在野洞荒郊跳躍的篝火旁,他開始細細的描繪自己所踏足過的每一處地方,並且簡略的記述當地的風貌。

唐非自己也並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這麼做,除了打發時光之外,他也想不出第二種解釋。當包袱里的地圖和手稿已經成為旅行的累贅時,他便會就近找一處地方,把這些沉甸甸的紙張埋藏起來。雖然他心裡清楚,自己日後或許再也不會有機會回到這裡來取出它們,但還是捨不得把它們燒掉。

來到長安的那一夜,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唐非在如注的暴雨中冷得直哆嗦,但城門已關,不得入內,他只得冒雨在城外尋找借宿的地方。最終,一位鄉村私塾的先生接待了他。

換過乾衣服後,唐非生起了一盆火,開始烘烤已經有些潮濕的地圖。私塾先生注意到了他的舉動,好奇的問他在幹什麼。唐非解釋說,這是自己旅途無聊用來打發時間的塗鴉。

私塾先生要過一份來看,雙眼頓時放射出異樣的神采。他迫不及待的問唐非,其他的地圖都在什麼地方?

唐非一一報出了他埋藏地圖的地點,私塾先生說,如果你不再需要他們,請將他們送給我。明天我就動身,去把它們都起出來。

唐非不解,這些地圖有什麼用處?私塾先生搖頭晃腦地說,它們太美了,是研究中華地理寶貴的資料,如此棄之如敝履,豈非可惜。他請唐非日後再畫出新的地圖,都寄給他,自己要把所有的地圖整理成冊。

我將把這本地圖稱之為山河譜,私塾先生說。

六、死刑

唐非是在樓蘭遇到長老無月的。在此之前,他騎在一頭無精打採的駱駝上,在沙漠中已經行走了數日。抬眼望去,除了令人心悸的黃色,便只有天空的藍白色,這樣的景觀令人乏味不堪。沙漠中行路,本來應當晝伏夜出,但唐非為了趕路,幾乎晝夜兼程。

當眼前出現一片令人心醉的綠色時,唐非知道,樓蘭到了。這座沙漠中的城市,是來往於此的旅人最好的休憩之所。唐非把自己泡入涼熱適中的溫水中,舒服得幾乎不想起來。但他必須要起來,進城之時,他已經隱約捕捉到了一絲魔氣,並且力量很強。

他在城中四處遊盪,試圖判斷出魔氣的具體位置,直到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將他團團圍住,因為他已經在王宮外轉悠了好幾圈,行跡十分可疑。

搜身的時候,一名軍官發現了他身上的地圖,於是幾乎肯定他是一名間諜。唐非欲要辯解,卻想起原來自己是魔教中人。即便不是遞過來刺探軍情的間諜,單憑魔教這兩個字,也必然沒有活路。於是他索性緘默,任由士兵將自己五花大綁,押赴刑場。

面對死亡的時候,唐非驚奇的發現自己並不害怕。他只是努力仰起頭來,試圖看清楚頭頂的太陽,但刺目的陽光終於令他不得不閉上眼睛。此時他聽到刑場上發生了不小的騷動,一陣驚呼聲、慘叫聲、兵刃撞擊聲傳入耳中,隨即,他感覺到一隻有力的大手抓住了自己,然後身體如同騰雲駕霧一般飛了起來。

唐非睜開眼睛,發現周圍的事物都在以飛快的速度倒退。不久他被帶到一座廢棄的庭院中,然後重重摔到地上。他回過頭,一個相貌威武的陌生老者正在冷冷的看著他。

你似乎並不會武功?老者問。

唐非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不會。

那你身上怎麼會有殘墨那個小傢伙的獨門內功,而且功力還不淺?老者搖頭,有些不可思議。

殘墨是誰?唐非問。我的內功是我師父教的,但我不知道師父叫什麼。

那一天夜裡,唐非住在了魔教光明右使無月的家中。他的身份是從回紇來的客商,旅居此處已有兩年多。

無月聞得師父的死訊,嗟嘆一聲。他告訴唐非,自己這些年來也是東躲西藏,無處容身。當年他曾一舉殺死點蒼七子中的三人,因此點蒼派對他恨之入骨,始終沒有放棄對他的追殺。如今,自己已經遠避西域,藏身於樓蘭國中,卻不知道能安穩多久。

無月的眼中漸漸有怒火閃現,他回憶起昔年魔教的光輝歲月,說那時所謂的名門正派之士,聽到魔教二字便會發抖。如今一切已是過眼雲煙,年輕一輩再也不知道魔教曾有的輝煌。

無月問起唐非的收穫,唐非只是搖頭,天下之大,無處覓滅劫的影蹤。無月又是一聲嘆息,說在滅劫現世之前,魔教的復興大業,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

唐非這才說起自己感受到魔物之事。他閉上眼睛,尋覓了一會兒,猶猶豫豫的說,似乎那魔物就在這附近。

無月先是一愣,繼而明白了唐非所說,他起身進屋,說要給唐非看一樣東西。不久他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個泛著陶瓷色澤的人頭骨。唐非立即確定,那股非凡的魔氣就是從這個頭骨上散發出來的。

這是我的好兄弟、我教光明左使神雷的頭顱,無月語聲低沉的說,當年各派圍攻魔教總壇之時,正是為了保護魔尊安全下山,神雷以一人之力硬抗住了少林三大神僧的圍攻,傷重不治。我割下他的頭顱帶走,發誓要替他報仇,可惜未能如願。少林派門人眾多,守備森嚴,三大神僧本身每一個的武功都不遜於我,我實在沒找到什麼機會。再後來,三大神僧壽數已盡,個個都圓寂了。

說到這裡,無月嘿嘿一笑,說我魔教子民,只要修習魔功有所成就,自然會壽命大增,不等我們去報仇,上天已經替我們動手了。

三年之後,唐非路過開封,在黃河岸邊看見無數中原武林人士聚在一起,個個興奮異常,說是抓住了潛藏已久的魔教光明右使無月,從此為武林除了一大害。講述者口沫四濺,煞有介事,細細描述武當七子如何擺下真武七截陣,從日出時惡戰到黃昏,生生將無月的脊柱擊碎,說得有如親歷一般。

唐非轉過頭,看著黃河奔騰翻湧的混濁浪花,靜靜的立了一會兒,然後走上了河邊的渡船。

七、纓絡

此後唐非每年都會前往鳴沙山,在魔尊的石洞外欣慰地傾聽著其中的動靜。魔尊的心臟仍然在堅韌的跳動著,魔教的希望也還沒有完全破滅。

這一年洛陽牡丹花開的時節,敦煌沙漠中出現了一股魔教的勢力。他們利用大沙漠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頑強的與名門正派對抗著,幾大門派多次圍剿都無功而返,因為他們根本連敵人的影蹤都找不到。而魔教的教眾則如沙漠的熱風一般捉摸不定,每每於正派人士最意想不到的時間地點突然出現,令對方折損不少人馬。雖然他們還沒有正面對抗的實力,但已經很令中原各門派頭痛不已了。

進入沙漠之前,唐非就受到了當地人的警告,要他謹防魔教妖人作亂。唐非心想,我也算是魔教的人,他們不會亂到自己人身上吧?

進入沙漠的第四天,唐非遇上了沙漠中的沙暴。天空恍如一個巨大的漏斗,將無數的黃沙傾瀉而下,唐非躲在駱駝身下,咬牙抵禦著如刀的風沙,耳邊傳來巨獸一般的咆哮聲,只感覺自己就要被這大漠之中活生生吞入腹中。

沙暴持續了好幾個時辰,正當唐非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昏迷過去的時候,風勢逐漸平息了。他掙扎著爬起身來,發現水袋不知道什麼時候破裂了,寶貴的生命之源全部滲入了沙地之中,一滴也沒有剩下來。

其後唐非口乾舌燥的騎著駱駝繼續前行於一望無垠的單調黃色之中,只覺得眼前的視線越來越模糊,腦袋彷彿要炸裂開一般。幻覺中,自己的眼球正在一點一點的突出,而皮膚和頭髮都在冒著青煙。當他想起來駱駝的血可以解渴時,手中的刀卻已經沒有力氣了,只能劃破駱駝的表皮。負痛的駱駝嘶叫一聲,發足狂奔起來,將唐非甩到了地上。

徹底昏迷之前,唐非看到附近有幾株食人花正在探頭探腦,身上斑斕的色彩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醒來之後,唐非第一眼便見到一張清新如梨花般的美麗面孔。他此時才知道,是崑崙派前來剿滅魔教的隊伍救了自己,那美麗的女子叫做纓絡,是崑崙派年輕的第三代弟子,由於擅長救治之術而被一起帶來。

上個月,魔教襲擊了一支馬隊,被殺的鏢師中有少林的俗家弟子,也有武當門人,一時間各大門派震怒不已,不顧此時沙漠的惡劣氣候,再次聯手行動,意欲徹底剷除魔教餘孽。

崑崙帶隊的長老蒼松大搖其頭,認為唐非簡直不要命,竟然敢深入魔教勢力的腹地。他勸唐非速速退回敦煌城內,但唐非執意前往,在纓絡的建議下,蒼松決定暫時帶唐非一同前行,否則他將必死無疑。

唐非無可無不可,反正自己的水已經消耗殆盡,便答應下來。次日,他便隨著崑崙派的幾十名弟子,一同小心翼翼的向著沙漠腹地前行。

一路上不斷傳來壞消息。少林派剛入沙漠,便在沙漠風暴中損失了大量食水,不得不暫時退回去補充物資。峨嵋派的先頭部隊被魔教引入了流沙區域,損失了好幾名弟子。蒼松愈發小心謹慎,每一晚安排值夜的弟子也越來越多。

這一夜大漠中朔風如刀,唐非在火堆旁蜷做一團,卻無法安眠。他索性坐了起來,仰望天空的星辰,那星光溫柔閃爍,令人沉醉。唐非出神的看著,一時間渾忘了身處何方,直到纓絡走過來拍他的肩膀。

星星有什麼好看的?纓絡問。

唐非想了想,說,其實沒什麼好看的。

纓絡問,你孤身一人進入敦煌,究竟想要做什麼?

唐非又想了想,謹慎的說,是去拜訪我的一位長輩。

纓絡哦了一聲,不再多問。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是么?唐非有些困惑。他這一生中,得到的評語不多,從小他是小少爺,所有人都誇他聰明漂亮,必定是狀元之材。到了師父手裡,他是一個運氣很好的笨蛋,把魔教的未來放在他手裡實在是勉為其難。在京城的顧客眼裡,他是個木訥沉默的小夥計,和城裡所有其他夥計的唯一區別在於他從來不去找姑娘。除此之外,大概只有那位鄉村私塾的先生曾誇讚過他才能非凡,不過這話他自己從來未曾相信。被人評價有意思,這還是第一次。

為什麼?唐非忍不住問。

因為所有人都在提心弔膽的時候,你還能好整以暇的看星星。還因為……你畫的那些地圖。你一定到過很多地方吧?

我那是旅途中無所事事,隨手塗抹的。唐非有點緊張的笑笑。

纓絡的眼光變得有些迷離,突然輕聲說,我自從加入崑崙派之後,就從來沒有下過山。但在此之前,我曾經被魔教的妖人拐騙到敦煌,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孩子。

唐非的心裡突的一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個妖人殺光了我全家,把我從鄭州抓到敦煌,同時被抓的還有許多其它的孩子。他用種種方法來篩選我們,被淘汰的只有死路一條。

唐非想來想去,不記得當年有誰從師父的手下逃脫,好在纓絡接著說下去:到最後我們只剩下三個人了,那個魔頭把我們關進一個迷宮,只有第一個找到的才能活下去。

唐非聽著纓絡的敘述,又回想起了迷宮中的時光。他沒有料到,纓絡竟然也悄悄跟在他們兩人背後,記住了出去的路徑。但她卻並沒有貿然出去,而是悄悄的退了回去,並且相信師父絕對不會去救她。

那一天,纓絡努力把身體蜷縮成一團,靠一塊巨石替她盡量多的擋住灼熱的陽光。等到師父帶著唐非離開許久後,她才小心翼翼的跑出去,向著與師父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直到被崑崙派的兩名弟子救下。

唐非真正領悟到了纓絡的聰明之處:即便是第一個找到出口,也不能逃離師父的手心,還不如在迷宮中賭一把。他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想出這樣的點子。他又想,難怪不得師父很快就被人追殺,原來是纓絡說出去的。

你呢,你是做什麼的?纓絡突然問。

唐非猶豫了一下,說,我以前是賣包子的小夥計,現在……我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麼,我只是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而已。

走遍天下很好玩嗎?纓絡的眼中流露出嚮往之色。我還年輕,又是女弟子,一直沒有得到機會下山。真希望能像你那樣,看盡天下風物。可惜,我想很難有那樣的機會了,我們門規極嚴,不會有那麼多自由。

我可以把山河譜送給你,唐非突然說。話說出口,他自己也覺得詫異。

山河譜是什麼?纓絡很好奇。

就是我畫的這些山川地理,一位長安城外的私塾先生為我起了這個名字。我已經答應把山河譜都送給他,但我可以再給你臨一份。

篝火燃盡的時候,值夜的弟子該換班了。纓絡有些依依不捨的起身離開,臨走對唐非說,你答應我的話,可要算數啊。

唐非點點頭,胸中有種異樣的情懷,似乎很希望這個崑崙派的女弟子能多留一會兒,又似乎很先告訴她,他們曾一起在敦煌受師父的折磨,但最後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出口。

纓絡走了,他抬起頭,又獃獃的看了一會兒星星,只覺的頭腦無比清醒,毫無倦意。正在此時,他敏銳的聽覺捕捉到了一絲響動,彷彿附近有一群野獸在活動,借著夜風的掩護在向崑崙派的營地緩緩靠近。但敦煌沙漠之中,哪裡來成群結隊的野獸。

他立即想到,這可能是魔教前來襲擊的人馬,而且腳步如此之輕,顯然武藝高強。唐非登時冷汗直冒,他想要提醒仍然毫無知覺的值夜弟子,腦海中卻突然閃出一個念頭:我也是魔教中人,應該提醒他們嗎?

一剎那的遲疑後,唐非即便想要提醒也已經太晚了。四周濃重的黑暗中,突然飛出了無數利箭,幾名猝不及防的外圍弟子立即被箭射中,或死或傷,凄厲的慘叫劃破了夜的寂靜。

全身黑衣的魔教教眾彷彿幽靈一般從黑夜中出現,幾名武功最高的直取蒼松等人,剩下的圍住年輕弟子,顯然早已精心謀劃。唐非抱著頭趴在地上,傾聽著身邊傳來的廝殺呼號聲,只覺得的自己的身體如篩糠一般抖個不停。

奇怪的是,在最初的恐懼過去之後,唐非想到的卻是纓絡,但在一片混亂嘈雜中,他既無法看到纓絡的身形,也無法分辨出她的聲音。他只能焦慮不安的躲在角落裡,不時感覺有溫暖的血液滴在自己身上。

很快崑崙弟子都或死或傷,唐非的脖子也被一柄利劍架住,只剩下蒼松和師弟白木還在苦戰。二人使開兩儀劍法,被七八名魔教高手圍在中央,其餘的教眾們都好整以暇的在一旁看著。

激戰中,白木腳下一滑,賣了個破綻,一名魔教弟子看準時機發招搶攻,卻不料白木突然倒轉劍柄,從下往上反撩,一劍刺入敵人的肋下。白木正在心喜,敵人卻拚死用力,將白木的劍夾住。其他人趁勢搶攻,一把巨斧將白木的頭砍了下來,在半空中打了幾個旋才落在地上。

兩儀劍法既破,蒼松獨木難支,很快也被擊倒。

這時候唐非才找到了纓絡的身影,她的右臂已被砍斷,躺在地上面色慘白,傷口處還在不斷的流血。唐非驀然感覺到心中一陣劇痛,幾乎忘了自己的處境。

魔教教眾開始逼迫眾崑崙弟子投降,凡不投降者一律殺死。唐非眼見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轉眼化為烏有,卻又無可奈何。此時一柄劍指向了纓絡的胸口,纓絡冷冷的看了對方一眼,絲毫不理睬他的問話。那柄劍往回微微一撤,眼看就要發力。

唐非突然大叫起來:求求你們不要殺她!我也是魔教中人!我的師父是殘墨!

在一片驚詫中,唐非只顧得上去看纓絡的表情。他心中明白,這句話一出口,從此他將不再有與纓絡坐在一起仰望星空的機會。

纓絡淡淡的掃了他一眼,眼光中充滿鄙夷。唐非慌忙開口亂七八糟的解釋著,我就是當年和你一起被篩選的人,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我從來沒做過壞事,真的,我……

突然之間,唐非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因為纓絡已經狠狠的向前一撞,任利劍穿透了自己的胸膛。那一刻,唐非覺得自己的心碎裂開來,只能麻木的看著自己的同門一一將崑崙派弟子殺滅乾淨,而對旁人對自己的問詢充耳不聞。

八、羽燃

師父死後的第七年,魔教的路走到了盡頭。當崑崙派在大漠中遭受到屠戮後,武林各大門派終於震怒了,他們聯合向皇家請命,獲得了御林軍的幫助,而敦煌城主羽燃也答應相助。

在羽燃提供的詳細地圖的幫助下,御林軍和正派高手逐一擊破魔教在沙漠中的據點,終於將剩下的殘餘部隊包圍在月牙泉附近。

那已經是魔教歷史的尾聲。在大漠的荒蕪中,最後的魔教教徒們圍坐在一起,念誦著魔教的經文: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教徒們的臉上充滿悲傷,卻沒有人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怯懦。

唐非孤獨的一個人坐在一旁,並沒有跟著眾人一起念誦。他仰起頭,沉默的看著漸漸發白的天空,黎明前的最後星光也即將隱沒。天明之後,御林軍將展開進攻,而魔教也將不復存在。此時此刻,唐非並不在意魔教存亡與否,也並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他只是在懷念一個曾和他一起看星星的女子。

當太陽從遠方的地平線緩緩噴發出紅光時,沙漠上空升騰起一道燦爛的煙火,那是御林軍與正派高手發起總攻的訊號。唐非站在鳴沙山上,看見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湧來的大軍,各種兵器與御林軍的鎧甲在初升的朝陽下映射出耀眼的光芒。

僅剩的數百名魔教教徒手中握著兵刃,迎向眼前徐徐張開的死亡之翼。唐非嘆息一聲,扭過頭去,不忍心再看。

幾日之後,唐非已經被捆綁著跪在敦煌城中央的廣場上,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面對死刑。據說,敦煌城主羽燃將與各大門派掌門一同,親自監斬魔教餘孽。

唐非明白,不會再有第二個無月來拯救他,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刻已經到了。人到了臨死之際,總會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想念,彷彿是生命濃縮在那一刻做最後的回放。透過時間的濃霧,唐非看見洛陽城內的牡丹在盛開,一個相貌平凡的老者吹著簫穿過接踵磨肩的人群;他看見一隻魔猙在張開大嘴,嘴角還流淌著血沫;他看見一間油膩骯髒的包子店和一個木訥沉默的夥計;他看見長安城外那個大雨瓢潑的夜晚,一個私塾先生盛讚著山河譜;他看見無月眼中的淚光,還在懷念著魔教一去不返的光榮;他看見中原的山川河流,都是那麼的鮮活生動,彷彿昨天才剛剛去過。最後,他看見一張年輕而美麗的面孔,在星光下顯得那麼動人。

唐非留戀著,感嘆著,直到羽燃出現。陡然間,唐非感受到了滅劫的存在,他不相信,這世上還有第二種物體能散發出如此可怕的魔氣。他抬起頭來,看到遠遠的高台上一個滿臉高傲的年輕人,白衣勝雪,丰神似玉,胸前佩著一顆碧綠的珠子。正是這顆珠子,改變了他的命運。

這一瞬間,唐非忘記了悵惘,忘記了哀傷,忘記了對世界的留戀。他用盡最後的力量,高喊出那顆珠子的名字:滅劫!

羽燃驀的扭過頭,雙目如電,看著唐非。

你說,有了這顆珠子,魔尊那個老傢伙就能超越以前的功力,讓魔教復興?羽燃冷冰冰的問,語聲中充滿了倨傲。

我師父一直都是那麼說的,唐非誠實的說。師父說,滅劫中凝聚了最接近於脫魔的力量,如果和魔尊的力量融合在一起,這個世上無人可以阻擋。

無人可以阻擋?羽燃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嘲諷的微笑。

師父是那麼說的,他說當今正派人士,並無什麼真正的高手存在。

羽燃沉思了半晌,高貴的臉上毫無表情。最後他說,去吧,帶著這顆珠子去找魔尊,我等著他。

你瘋了?!所有的正派掌門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萬一他臻入脫魔之境,我們如何能抵擋得了?

如果抵擋不了,那就是我們的劫數,羽燃淡淡的說,我只想給魔教一個公平的機會。

我們不能答應!崑崙掌門出雲怒吼著說,我中原武林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才剿滅魔教,怎能任你如此兒戲!快把那個魔教妖孽殺死!

掌門令出,幾名崑崙弟子立即上前,但羽燃輕揮衣袖,一股氣勁將崑崙弟子逼了回去。

你們敢在我敦煌城中動手,就不要怪我翻臉不認人。羽燃仍然輕描淡寫的說著。

出雲狠狠的一跺腳:你這是何苦?

羽燃的眼中猛然迸發出火光:我是公子舒夜的後人,一定要堂堂正正的擊敗對手。

移開巨石後,山洞內顯得很黑暗。唐非走進洞中,努力的調節著雙目的不適。羽燃的珠子就在他的手心,彷彿正在勃勃跳動。

漸漸的,四周的一切慢慢現出了輪廓,如同突然浮出水面的海島。唐非深吸一口氣,向前走去,羽燃也跟了進來,身邊的侍衛點亮了火把。

在火光的照耀下,唐非終於見到了魔尊。魔尊雙目微閉,背靠著山壁盤膝而坐。這就是昔年令中原武林聞風喪膽的魔尊,這就是至今讓正派高手們心懷懼意的魔尊,這就是承載著魔教復興全部希望的魔尊。

唐非仔細的盯著魔尊,一動也不動,只覺得時間彷彿凝固了一般。不知過了多久,羽燃嘲弄的聲音響了起來:這就是你的魔尊?

是的,這就是魔尊。魔尊的身軀如同一個七歲孩童一樣大小,灰黑色的皮膚緊緊的裹在骨骼之上,齜牙咧嘴的臉上似乎還殘留著古怪的笑容。魔尊早已死去,這是一具不知保存了多少年的乾屍。

在背後響起的一片如釋重負的鬨笑聲中,唐非想到了一個問題。每一年,他都能聽到魔尊的心跳聲,向他傳遞著堅韌的生命的信號,這是怎麼回事?

借著火光,唐非仔細的觀察著乾屍,發現上面有暗綠的斑點,說明這山洞中略帶潮氣。他轉到石壁的背後,便見到了那股緩緩滴落的泉水,正在有節奏的與地面撞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坑。雖然滴落的水珠都無法凝聚成流,但在這乾燥的沙漠中,能歷經百年而不幹涸,算得上是個不小的奇蹟。

唐非此刻唯一想到的,是師父臨終前說的話。大概這世界的確是一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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