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定要受傷,就讓她們像普通女人那樣受傷
一個老生常談:把社會性別常規硬生生地套在每個人身上是愚蠢的行為。
我們已經談過很多這樣的問題了:男生不一定就非得驍勇善戰,女生不一定就非得溫柔可人,所謂「社會性別常規」是一個早就應該是一個被淡化的概念。
但,在新時代的女孩兒們躍躍欲試地跳離性別常規的時候,有一個群體,還在爭先恐後往這個常規里跳。
在婦女節這一天,我們來談論這一群特殊的女性:跨性別女性。
近年有許多引人注意的跨性別題材電影湧現。今年奧斯卡的最佳外語片獲獎影片《普通女人》就是其中一部。
瑪麗娜是一名接受了男性生殖器官切除手術的跨性別女性,她和比她大20歲的奧蘭多發生了婚外情,真心相愛並計劃共度一生。但在她生日那一天,奧蘭多因病猝死,從此她的生活發生了徹底改變。
警察懷疑她和奧蘭多之間的關係是性交易,她被道德風化局不留情面地盤問調查。她無法參加愛人的葬禮,愛人的兒子帶走了她的狗,把她趕出愛巢,甚至找人綁架羞辱她。
有人說這部電影不過是「借了跨性別群體的光」,「如果是個破壞別人家庭的普通女性,這部電影並不會獲得這麼多關注」。
但沒有錯,這正是導演的用意。影片甚至沒有替她辯解;她插足了別人的家庭,她在奧蘭多家人眼中本身就是不堪的。她有錯的地方,但錯不在她的跨性別身份;但正是她的跨性別身份,讓她在人們眼裡連真愛都不配擁有。
影片拍得一點也不「美」,一點也不「圓滿」,但它像片尾瑪麗娜對著奧蘭多的遺體流下的眼淚一樣真實。如果插足了別人的婚姻是「壞」女人,因為她的跨性別身份,她連普通「壞」女人會受到的待遇都接受不到。
或者,因為她的跨性別女性身份,她所受到的待遇,比起普通「壞」女人來,加倍糟糕。
前兩年由小雀斑主演的電影《丹麥女孩》,對這位世界上最早有記錄的跨性別女性處境的刻畫,就顯得過於浪漫了一些。
這部電影中的主角艾納是一位畫家,妻子肖像畫的女模特缺席,在妻子的懇求下穿上女模特的衣服幫助妻子完成畫作。女性服飾的柔軟和繁複激發了他內心壓抑著的想成為女人的慾望,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之後妻子帶著女裝的艾納出席聚會,艾納找到了作為一名美麗女性被注視的感覺。之後他偷偷去女模特的更衣室換上女裝、去窺視秀模仿女演員的動作,最後進行了陰莖切除手術。女模特為艾納的女裝扮相起名為莉莉,從此莉莉就是艾納的真名。
該影片多少暴露了一些導演對女性與跨性別女性理解上的短板。艾納的女性意識的徹底覺醒是在舞會上被一位男性親吻之後(雖然事後透露了是一位同性戀男性),艾納在切除陰莖、成為莉莉以後,依舊覺得她需要與一名男性結婚、為他生兒育女來完成「成為女性」這件大事。
但是換言之,這部電影在這方面的處理,反而很生動地表現了女性與跨性別女性的自我認知困境。當一個人試圖成為女性的時候,他不得不向這種全套的「女性存在模式」靠攏,他需要濃妝與華服,他需要得到一名男性的愛,需要為這名男性生兒育女,他才能成為「她」。
甚至,這個「她」不再會是畫家,要在一家服裝店供職才能成為「她」。「她」不再是畫家,她是「女人」。
這部電影讓我想到Peacock等人在2013年發表的關於跨性別女性的個案調查里,採訪的一位名叫科莉的跨性別女性。科莉在決定成為女人之前,與不同的妻子共同育有三名後代。
即使在小時候她已經開始覺得自己是一名小女孩,但她不知道自己喜歡女式衣物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因此這種慾望被壓抑了。長大以後她就像個「正常」的男人一樣娶妻生子,但最終還是決定不再在偽裝底下生活。
她的身材很高大,手掌寬闊、青筋明顯,除了穿著和舉動,人們還是覺得她「不像女人」。但她穿上了喜歡的女裝,她塗著指甲油,一舉一動都極富女性特徵。她表示模仿著「女性模版」生活著的自己「很自由」,很享受這種「像女人一樣生活著」的感覺。
那些嚴格的社會性別分工、刻板印象和異性戀霸權規範下的女性形象,會讓她覺得自己是個不夠格的女性。因此她著急地要去服從這些女性常規,在與性別文化的談判與服從中,找到自己的舒適區。
女性主義理論家們對跨性別女性並沒有一個統一的態度,不同流派之間差別很大。
有些女性主義者認為跨性別群體的存在加重了性別的二分現狀(正如前文提到的,跨性別群體經常需要通過服從社會性別刻板印象來尋求安全感)。
例如Janice Raymond認為,通過改變自己的身體去追求與某種社會性別的符合,無異於削足適履。Robin Morgan和Mary Daly的意見相似,她們認為出生後所有的遭遇和不公使女人成為女人,女人就是女人,不能被外科手術「創造」。
換言之,她們認為,當人們追求成為某類人的時候(這裡成為的就是「符合性別常規的女性」),他們必須通過改變身體構造這一「妥協」來達到這個目的,這種行為實際上加重了性別刻板印象,這對性別平權不但是無益的,反而還是有害的。
但Judith Butler認為,跨性別群體的存在實際上對性別常規是一種挑戰。當一個男性決定穿著女裝的時候,他這個「決定」,就是一種對常規的打破。
我們生活在性別二分監獄之中,而跨性別群體存在的本身,就是這個監獄對人們的迫害的活生生的例證。
到頭來,跨性別女性就是跨性別女性,我們關心她們的處境,但不會將她們的問題同自然女性面臨的問題混為一談。
作為女性主義者,我們經常爭論說,女人是沒有樣子的,或是,女人是千般樣子的,除了每一個女性本身,誰也沒有資格決定她這個「女人」要成為什麼樣子。
可是對跨性別女性來說,她們只能去追求女人最被接受的那一種樣子。社會性別常規傷害著每一位女性,但如果不去皈依這種常規,比起普通女人,跨性別女性將會受到更多傷害。
就像日劇《女子的生活》里,跨性別女主美紀不無惆悵地說,「趁現在年輕還可以穿女裝,等年紀再大一些,穿女裝就變得噁心了。」——因為她們如果不能做最「完美」的女人,社會對所謂「不完美」女人的傷害,會翻倍加諸在她們身上。
理解跨性別女性,最重要的是理解「跨」這個行為本身。他們所追求的那個名為「女性」的樣子,從來不應該是強制誰去追求,或強制不讓誰追求的。女性主義的確致力於消除社會性別刻板印象,但消除它的目的,是讓每個人都能擁有更多可能性。
敢於發現桎梏於某種性別身體里的真實自己,這已經是一種很難得的勇氣。雖然跨性別女性的處境和天然女性的處境不能混為一談,但她們所受的不公與折磨,在本質上,和天然女性所受的不公與折磨是一脈相承的。
Andrea Dworkin認為,在一個沒有父權壓迫、真正自由的時代,跨性別這種現象會消失。因為在那樣的時代,不會再有人拿著性別常規的戒尺去要求每個人,無論出生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每個人在性別認同上都是自由的、擁有無儘可能性的。
到頭來,始終擁有可能性,才是每個人,每位女性、男性、雙性人或變性人,最好的狀態。
參考資料:
Wikipedia: Feminist views on transgender topics
Page, A. D., & Peacock, J. R. (2013). Negotiating identities in a heteronormative context. J Homosex, 60(4), 639-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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