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新世界》：讓人們知道真理的名字

我們所生活的現實世界，僅僅是諸多可能世界之一。它對我們如此真實，就像另外的可能世界對待它們的居民一樣。我們想要理解現實，就必須將其放入虛構的可能世界中，在對比中發現差異，體會意義的顯著性。

上面是我送給雨溪的生日賀卡里的話，引用的是美國哲學家David Lewis（1941-2001）的思想。

隨著賀卡相贈的，還有日本作家貴志祐介的小說，《來自新世界》，中譯本由上海譯文出版社於2014年4月出版。

書中構築了一個未來世界，充滿了新奇的科幻設定，劇情發展合情合理，幾乎天衣無縫。

在和雨溪的討論過程中，我漸漸意識到了當下這個經濟、政治、社會制度的形成是多麼不容易。它絕非最優，但已經很不錯了。

接下來，我不會給大家劇透這本值得滿分推薦的書。我想給大家介紹幾位真理，讓大家知道它們的名字。

人類是地球上唯一會說話的動物。語言能力賦予了人類超越萬物的智能。知識就是力量，比利爪更鋒銳，比肌肉更強大，比毒牙更恐怖。

知識的載體是概念，或者說，是語詞。語詞分漢語詞、日語詞、英語詞、德語詞等，但概念不分語種。所以，接下來我用中文來表達這些知識概念。

獨居動物：老虎是一種典型的獨居動物，除了交配的季節外，每一頭老虎都是佔山為王，不與其他老虎往來。

真社會性動物：蜜蜂是一種典型的真社會性動物。絕大多數個體沒有交配能力，它們生來就是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哪怕赴死也在所不惜。真社會性動物個體之間必須要有分工合作，這種分工合作是天生就決定的，無法後天改變。

社會性動物：人類既不是獨居動物，也不是真社會性動物。每個人都有交配能力，都有自己的自我意識和獨立思考能力。人類之間也有分工合作，但分工合作不是由基因決定。目前地球上的多數地區都採取Meritocracy，也就是選賢舉能的精英政治。精英擁有更高的待遇和權力，他們比大部分普通人擁有更高的智力水平和知識量，所以由他們來做出群體決策。精英相當於人類的大腦，雖然只佔人體總重的2%，但卻消耗了人體20%的能量。現實生活中，精英所佔據的財富甚至遠超出20%。

有了以上概念，我們就能明白，在真社會性動物中，不存在階級鬥爭。工蜂絕對不會想要反抗蜂王。我們甚至可以說，整個蜂群才是一個生命體。我們的肝臟不會想要反抗整個身體。肝臟只會老老實實地發揮它應該發揮的作用，不會想著篡奪大腦的特權。

在獨居動物中，由於不存在社會合作，那麼也就沒有社會分工，也不存在階級鬥爭了。

但在社會性動物中，個體內的爭鬥則更加普遍。因為精英不是天生的，而是通過後天教育形成的。絕大部分人都想要成為精英，從而擁有更大的權力，享受更好的福利待遇，對那些比自己差的人頤指氣使，收穫庸眾的羨慕甚至敬畏。而且，絕大部分人也都知道，自己有可能成為精英。假設蜜蜂有自我意識，那麼工蜂知道，自己一輩子就是應該做一隻工蜂，自己連交配能力都沒有，怎麼可能篡奪蜂王的位置呢？

小孩子可能不會這樣想，他們在父母的照料下成長著，意識不到社會資源的不平等分配。在職場中混跡了一段時間的成年人，應該對此深有體會，有的人搭乘飛機頭等艙還能報銷，有的人則只能搭乘火車硬座。青春期的孩子會叫囂著《獨立宣言》中的人人生而平等，但成年人都知道，人人生而不平等。有的人天生就是聰明貌美，從小就繼承了父母的財富和學識。有的人天生則智力平平，樣貌普通，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家學淵源無從談起。

權力的等級結構，除了出現在公司里，還會出現在家庭中、國家中、社群中。只要有人群存在，就要決定誰來聽誰的指揮。在寺廟裡，小和尚也要聽方丈的話。

聽到這裡，一些成長於中國大陸地區的朋友們，會聯想起自己在學校里接受的那套思想政治教育。不過，我不是在講那個Karl Marx腦海中的故事，我想說的是物質財富足夠充裕後的生物多樣性。

在18世紀之前，幾乎所有人都處於貧困線之下，想吃飽飯都是問題。在工業革命之後，生活必需品越來越充足了。糧食、衣物、藥品、庇護所等等，很少會短缺。窮人不再是無米下鍋的情況，而是富人家有鋼琴，我家只有口琴這樣的差異。曾經，只有富人才識字，才擁有知識。今天，幾乎人人都識字，人人都能擁有知識。圖書館是免費的，義務教育是免費的。只要你懂英語，懂如何利用互聯網下載論文，那麼世界上最聰明的頭腦們生產出來的知識，對你來說都是免費的。

人類的強者之所以強，不在於肌肉發達，而在於腦力發達。曾經，強者靠剝削弱者來維持自己的強者地位。但在今天，通向強者的道路對每個人都是敞開的。羅爾斯式的機會平等概念幾乎成了普適價值觀的必要條件了。

在物質不充裕的社會中，有時候確實需要為了生存空間而拼個你死我活。士兵被灌輸榮譽感價值觀，寧死也要維護某種更高的利益。但在物質充裕的社會中，很少有人會為了更大的游泳池而拼個你死我活。在今天這個社會中，特權階級並沒有享受到比平民階級高特別多的特權。1000元的一餐飯，並不是10元的一餐飯的100倍那麼好。階級鬥爭開始淡化，人們開始追求個性化需求的滿足。

有的人喜歡音樂，有的人喜歡美術，有的人喜歡電影，有的人麻將，有的人喜歡哲學，有的人喜歡數學，有的人喜歡寵物，有的人喜歡籃球，有的人喜歡科幻……

接下來再給大家介紹一位真理的名字，它叫功能主義（Functionalism）。功能主義在哲學、社會學、心理學甚至建築學中，都有自己重要的地位。

功能主義的關鍵思想，就是強調系統及其組成部分的功能。胃的功能是容納未完全消化的食物，它又和腸子等其他器官組成消化系統。消化系統的主要功能就是消化食物、吸收營養等，它又和神經系統、呼吸系統、表皮系統等，組合成整個人體。

整個人體的功能是什麼呢？

這就取決於這個人體和其他東西所組成了什麼更大的系統了。一個國家裡會有教育系統、國防系統、交通系統、工業系統、農業系統等等。

人體中的單個器官是沒有自己獨立思想的，每個細胞都在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任務。當組織上要求新陳代謝，要求某些細胞為了系統的利益而犧牲自己時，那個細胞一定會迅速死亡。除了癌細胞之外，其他細胞都會服從組織的命令。

但是，每個人類個體都有自己的獨立思想。哪怕是在前蘇聯，也不可能控制所有人的思想，要求每個人嚴格服從自上而下的命令。每個人都可以主動去思考自己想要發揮什麼功能，而不是被動地等待別人給自己安排什麼功能。

再回過頭來看蜜蜂。蜜蜂永遠是被動地發揮功能，因為蜜蜂個體不是完整的系統，無法實現自我複製的效果。工蜂沒有生殖能力。

人類個體也不是完整的系統，因為一個人也沒法生孩子，至少要有兩個人才行。而且，兩個人達不到最小可存活種群（Minimum viable population)的數量要求，至少得有幾百人，最好要有幾千人。

人類是這個地球上唯一擁有自由意志的動物。其他動物大體上可以看作基因用以自我複製的工具。但人類不是基因用以自我複製的工具。人類是基因和模因（meme）用以自我複製的工具。換言之，人類可以決定不生孩子。牛頓就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物之一，他就沒有孩子，直到去世，都可能是處男。

為什麼要說這些內容呢？

因為在我們出生以前，地球就已經存在了。我們這些遊戲玩家是在參與別人制定的遊戲規則，而不是主動創造一個新遊戲規則。知道這些內容，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遊戲規則。

很多人還不知道自己玩的這個社會遊戲，其中的規則是什麼。很多人是在被遊戲玩，而不是自己在玩遊戲。

玩遊戲的人，會思考自己想要發揮什麼功能，想要加入什麼組織，成為什麼系統的一部分。被遊戲玩的人，總是被迫成為某個系統的一部分。這些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某個系統的一部分。

你是哪個系統的一部分呢？你想要成為哪個系統的一部分呢？你有什麼個性化的需求？你想要有什麼個性化的需求？

我所從事的批判性思維與通識教育的普及工作，所欲實現的目標，粗略地說，就是讓大家從被塗爾干（émile Durkheim）研究，變成像韋伯（Max Weber）那樣研究他人。

不過，我所使用的手段則很奇怪。倒不是推薦大家研讀韋伯的作品，反而更推薦大家去借鑒蒯因（Willard Quine）和丹尼特（Daniel Dennett）的思維方式。

為什麼？

只有當奴隸意識到自己是奴隸時，而且意識到自己有可能擺脫奴隸身份時，奴隸才有可能站起身來反抗。

只有當康德被休謨從獨斷論的迷夢中驚醒時，康德才知道Dare to think。也就是說，康德突然發現，原來思想不只有一種可能性，還能另一種可能性，另一個嶄新的可能世界。

康德突然意識到，原來還有這種操作！

希望大家在讀了《來自新世界》之後，能意識到，原來還有這種操作！而且，還能明白，如何去進一步知道更多的新操作，解鎖更多新知識和新技能。

那麼，如何解鎖更多新操作呢？

除了去野外捕獲更多擬蓑白之外，還需要投入更多的資源，生產更多的擬蓑白。甚至，最好做到人手一個擬蓑白。

在這個開放的現實世界中，我們不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麼樣。不過，至少我確定一點。擬蓑白這樣的好東西，我超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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