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MMD批評：偶像、痴女與社交障礙

03-12

題圖モデルの配布場所③（キャラクターモデル）：たんさま！

MMD動畫是當今東方二次創作最活躍的領域之一。去年，筆者寫了一篇東方MMD批評，探討了靈夢的形象在MMD創作中的演變，而這一回，筆者將同樣以東方MMD中另外一位「人氣角色」愛麗絲為線索，和大家一起來探討同時也是安利（推薦）東方MMD的創作。

（不了解MMD的讀者，請參見東方MMD批評：史上最崩壞的「樂園的少女們」的第二小節）

一，MMD界的「迷因偶像」

說到MMD這個動畫軟體，其本身就是Miku的粉絲獻給自己偶像的禮物，然而有意思的是，MMD界諸多「偶像」的魁首，不是Miku，而是愛麗絲：

NICO上，截止到現在（2018年3月）

彈幕數第一，

播放數第二（實際第一，因為系統排名的第一位並非MMD視頻），

收藏數第三（第二名為還原類型，故跳舞類型算第一，且系統排名第一同上，故實際收藏數排名為第二）

綜合來看，NICO上排名第一的MMD投稿就是小愛的跳舞MMD Sweet Magic（全名為讓魔法使跳了Sweet Magic這首曲子，投稿時間為2011年8月），而本家Vocaloid的一個傳說級投稿viva happy的MMD PV，則屈居第二（當然是就跳舞類型而言）。現在Sweet Magic的播放量已經接近5百萬，可謂是迷因級別的MMD。

有趣的是，在Sweet Magic中形成了一種向愛麗絲訴苦的彈幕格式，比如下圖中「考試好難啊，愛麗絲」，「花粉症好難受啊，愛麗絲」等等，與其說愛麗絲變成了「偶像」，還不如說是「女神」更為合適（笑），迷因確實讓人迷惑，這部七年前的MMD，為何取得如此大的成功呢？

【第7回MMD杯本選】Sweet Magicを魔法使い　が踴ってくれました

但和現在的跳舞MMD比起來，Sweet Magic也很一般（對照2013年的viva happy即可），縱向比找不出原因，那麼我們只能放在2011年橫向比較了。其實Sweet Magic是 裡面舞蹈著的這尊にがもん式愛麗絲模型的發布視頻（樣板視頻），愛麗絲剛誕生於MMD界就成為了「偶像」（靈夢則是「顏藝」）。而在上一篇東方MMD批評中，にがもん式可是公認的高質量、高表現度的模型，にがもん式在東方MMD中也是使用頻率最高的模型之一，而愛麗絲則是作者にがもん製作的第一尊東方模型，鑒於發布視頻的成功，鑒於其在MMD中壟斷地位

（相對於其他幾個模型大戶，如靈夢、斯卡雷特姐妹、咲夜等，愛麗絲的模型種類極少，幾乎為にがもん式的衍生/發展版本，直到最近模型大佬アールビット、雪羽17推出了自己的愛麗絲模型）

【ボクとアリスちゃん】アリスと花園デート? / 海冥さんのイラスト

おまけ / にがもんさんのイラスト

アールビット式（2017年9月）一如既往肉感十足的模型和纖細的にがもん式（2011年8月）形成了鮮明對比

可以推測，にがもん式愛麗絲，作為一尊早期模型（MMD於2008年發布），剛問世的時候是多麼的驚艷。

筆者在上一篇批判中，提過當今的東方人物插畫與古代道釋人物畫的比照，但其實日本藝術家村上隆也提過如今「手辦的造型進化也重複了佛教造像的歷史」（轉引自東浩紀《動物化的後現代》）的觀點，而Sweet Magic的迷因化（爆紅）不也印證著，MMDer手中的模型正是新媒體時代的「神像」么。

二，痴女與愛麗絲的莫比烏斯環

性，無論曖昧直白，無論明示暗示，是大眾文化產品中久經不衰，而極具商業加成的母題類型之一。MMD的創作也毫不例外。而東方MMD中，性母題的重要載體之一就是愛麗絲。

所謂的母題，雖然是音譯自英語Motif，但卻很形象地表現了它在文學敘事中的「母親」般的地位，它是不同敘事（民間文學、小說、電影、動畫等等）中反覆出現的，具有符號性質的要素，可以是主題、人物、故事情節或字句樣式，比如「勇者斗惡龍」，「觀音菩薩」，「最面善的人反而是反派」可謂是敘事的最小單位。所以也有人認為，母題就是「原型」、或者是「套路」、「橋段」。事實上許多東方愛好者們所樂於的「考據」，用民俗學/文學術語來講，就是「母題辨析」（motif spotting）。

當然，東方的同人創作中，也形成了各種各樣的母題，比如「爆炸的紅魔館」，「從鼻子里冒出的忠誠心」，「蕾米莉亞沒威嚴」，「顏藝靈夢」，Moriya Step（中文界經常和八意健身操混淆在一起）。

【第8回東方ニコ童祭】東方無茶振り30秒合作

「爆炸的紅魔館」恐怕是源自MMD的最有名的母題之一

而東方MMD中，和愛麗絲相關的最常見的母題就是「愛麗絲一如既往（アリスはいつも通り）」，根據NICO大百科，愛麗絲的這個創作「套路」是「（在東方相關的視頻中）其他的東方角色的性格五花八門，變幻無窮，而唯獨愛麗絲的性格一如既往，十分穩定」。

乍看上去，這似乎沒什麼大不了的，然而事實上，這幾乎成為了「人們愛把愛麗絲設定為一個痴女」的含蓄表達了。（我覺得痴女這個詞，可以囊括（二設）小愛對魔理沙的痴心和性亢奮/變態兩方面，笑）。

該類母題的作品，雖然うすた的幾部東方劇情MMD經典中的經典，平時的魔理沙，告訴我巫女小姐都是很好的案例，但小愛是作為配角登場了。要推薦的話，果然還是ガッkoya的 愛麗絲VS 的小品系列

アリス VS アリスのPCの検索履歴

（小愛）「在昨天搜索履歷中不還留下了「魔理沙〇〇〇」的記錄么」

大家可能對「母題」這個說法不太熟悉，但我想大家應該已經察覺到了，這個概念和東方愛好者中通用的一個概念很類似，那就是「設定」。「愛麗絲一如既往」既可以說是愛麗絲的二次設定，也可以是同人創作的母題之一。

那麼在大眾文化語境下，母題和設定有什麼關係呢？

這個問題事實上早就有不少大眾文化學者研究過，日本亞文化研究的教父，哲學家東浩紀在論著《動物化的後現代》中提出了一個「資料庫」理論，簡單地說，他認為走入後現代後，御宅們（確切的說是，御宅族系）的消費內容從大塚英志所提出的「物語」（故事、劇情或者宏大敘事）走向了「資料庫化的設定」（標籤化的角色，萌要素，或者微小敘事），真可謂是從「結構」走向了「解構」。（其實NICO的標籤大百科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要素/設定資料庫）

而美國民俗學家福斯特（Michael Dylan Foster）在論文集《類民俗：民俗在大眾文化世界中的重構》（The Folkloresque: Reframing Folklore in a Popular Culture World）吸收了東浩紀的「資料庫」理論，建立了「類民俗」的框架，將電影、動畫、電子遊戲等等大眾文化產品納入了納入了民俗學研究範疇之中，而福斯特認為東浩紀所說的「設定」，其實就是源自民俗學研究的「母題」。

Reframing Folklore in a Popular Culture World: Michael Dylan Foster, Jeffrey A. Tolbert: 9781607324171: Amazon.com: Books

將大眾文化或者說亞文化中的「設定」與民俗學中的「母題」的等同，其實也暗示著現在已經成為「傳統」的民俗創作和當今大眾正在進行的「二次創作」的親緣性。就互文性理論來看，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一次創作」，如法國當代文藝理論家克里斯蒂娃指出「任何文本都是引語的鑲嵌品構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對另一文本的吸收與改變」，母題也正是在不斷的互文過程中形成的。

最有意思的是，正如論文集的副標題「民俗在大眾文化世界中的重構」，福斯特認為，現在成為「傳統」的民俗和在當今的消費社會不斷創造出來的「類民俗」其實是莫比烏斯環的兩面，不斷的循環，同時不斷地相互轉變，今日的「類民俗」或許就是明日的「民俗」

（這一理論也啟發了我國民俗學者推出了和「民俗主義」相對應的「神話主義」理論，可參見楊利慧《民俗生命的循環：神話與神話主義的互動》）。

什麼是類民俗？我舉個例子，大家應該就明白了，那就是《東方》。「類民俗」與民俗，神話主義與神話，其實還有一組類似的概念不難聯想到，那就是東方愛好者社群中人們經常爭得面紅耳赤的，一設與二設。

福斯特認為「類民俗」正是在大眾文化的語境下用挪用、重新發明民俗母題以拼貼、整合、描繪、戲仿等等模式創作而成，在類民俗的框架下，「母題」幾乎可以替換為「設定」，但筆者認為，在東方社群的語境下，「設定」並不完全等同於「母題」，而是不斷得以重複的設定，或者說愛好者約定俗成、喜聞樂見的設定，才能算作母題，當然什麼樣的設定，人們喜聞樂見，能得以不斷重複，想必也無需筆者贅述。

【東方MMD】短編１４：夕暮れのガールズトーク

Sweet Magic的Motion 在冰蓮的著名短篇劇情MMD中重複（捏他/用典/互文），Sweet Magic幾乎也成為了和愛麗絲索引化（指示化，index）的母題之一。

如何界定一設和二設；如何處理一設與二設的關係，東方愛好者們常常是爭得不可開交。福斯特在《類民俗》中也針對「偽民俗（fakelore）」，探討了一個民俗的「真實性（authenticity）」的問題，而這種「真實性」是和「民眾的權威」（vernacular authority）聯繫在一起的，即民眾的認同決定了民俗及類民俗的生命力，或所謂的「真實性」，然而事實上，民俗並非永恆、靜止的事象，而是在不斷進行著循環再生的運動，因而這種所謂的「真實性」是捉摸不透的。

回到《東方》，鱒氏的設定其實也是在用啤酒、阿求、希臘奶、打太極等等方式模糊這種「真實性」、即一設的權威性，一設也是在不斷的運動之中，鱒氏雖然聲稱自己不受粉絲影響，但《東方》作為類民俗，作為互文程度極高的文本本身就是對這句話的證偽。東浩紀在《動物化的後現代》中也多次強調，後現代進程下，原作與二次創作漸濃的模糊性。

就用本文所重點討論的母題/設定，愛麗絲打比方，二設的愛麗絲（比如痴女）和一設的愛麗絲（鱒氏的文本）二者就是莫比烏斯環的兩面，在東方的創作社群的運動中，不斷循環，互相轉化，有融合，有摒棄，早已是真亦假時假亦真的狀態，所以即便是創作者都有習慣在作品開頭提醒「這是二次創作」、「角色崩壞」，但依然無法阻擋「二設入腦」的進程，因為《東方》及其創作社群的內容產出，其中相當一部分（注意，不是所有的），本身就是（類）民俗創作過程，一設和二設，如同民俗與類民俗一樣，當它們結成莫比烏斯環之時（二次創作循環/民俗循環），其界限已經在逐漸消解，其權威在民，也即其愛好者，「真實性」也讓位於「傳承性」，即設定是否能傳承下去，母題是否能重複下去。

三，社交障礙的愛麗絲撥動著觀眾們的心弦

御宅族這個詞，原來是指七〇年代抬頭的嶄新次文化。很不幸的是，這個名詞卻因為那件血案才被社會認知。為此講到御宅族，很多人就會聯想到反社且性格錯亂的類型。宮崎事件之後，某周刊將御宅族解說為「不善於交際，容易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這樣的理解至今仍很普遍。
……
也就是說這個作品（《機械女神J》）的主題，在於如何在兩者之間做出選擇。「僅擁有捏造人格但長期共處的女機械人們」與「似乎擁有真實的人格卻素昧平生的外人」之間要怎麼選？看起來像真的贗品與從來沒見過的正牌貨該選哪一個？
這個設定不僅只是溝通一般的問題，且將御宅族的世界觀做了很精彩的寓言化。在身邊的，雖然只是個想像，但是十分性感，且能充分將情感投射的角色存在化。而在遙遠的他方，有個真實的異性，就像是可望不可及的人造衛星，就算是接觸到了，卻必須要捨棄長久以來對於角色的情感投射。這種二選一的感覺，有如在下一章詳細分析、九〇年代被「人物萌」所驅使的御宅族，尤其是對於擁抱了美少女遊戲與手辦模型大流行的御宅族來說，想必是感同身受吧。

……
。之後也會在本文中出現的精神科醫師齊藤環在《戰鬥美少女的精神分析》中指出，御宅族的性慾望是「徹底而空虛的存在」，朝著「被陰莖同一化的少女」，並將這種少女形象稱之為「戰鬥美少女」。簡單來說，御宅族系文化所消費的少女形象，基本上和現實中的女性毫無關係，是御宅族對自己本身的陰莖的執著之投射。亦即那是在自戀情結的投射下所創造的迷戀。全裸的少女變形成有著男性陰莖外觀的機械，在《S·M·P·ko2》的連續作品中，正是基於與齊藤有著同樣的洞察而製作的。即是說村上在這裡將「所謂的戰鬥美少女其實是御宅族自己的陰莖」這種隱藏的結構，作品化成為在有如陰莖般的飛機機首上，刻畫了女性的性器官，來向御宅族展示。村上作品的魅力與批判性，若以如此的脈絡來看就會非常容易理解。

東浩紀《動物化的後現代》

　（愛麗絲）平時，居住在魔法森林中一棟放滿了人偶的小洋房裡。如果有人在魔法森林裡面迷路了、偶然的來到了這個家裡的話，會被受到愛麗絲高興的留宿邀請。但是，雖然說是住下來了，她仍然會繼續研究魔法、運用人偶，外人和她沒有任何多餘的對話，讓人覺得很難受並想馬上離開這裡

ZUN《東方求聞史記》

《動物化的後現代》對御宅族的剖析可真是相當辛辣，不管怎樣，我們也能發現，無論《求聞史記》的設定文本如何多義，無論鱒有意無意進行隱喻，但作為東方MMD的主要受眾的阿宅們，在當今的這個祛身化的時代，也多能在愛麗絲身上找到自身的投影吧：

放滿了人偶（手辦/美少女遊戲）的小洋房，埋頭於魔法（沉溺於自己的世界），與他人沒有多餘交流（不善交際/社交障礙）

（關於什麼是祛身化，可以參考黃劍《身體性與祛身化：一種關於共同體衰變機制的分析》）

因此，愛麗絲相關的二次創作又產生了另一大母題：社交障礙

【東方MMD】コミュ障アリス　1話

最經典的東方劇情MMD系列之一，社交障礙的愛麗絲正是以此為題，動畫中愛麗絲向觀眾表白「但我害怕與別人說話」，再瞧瞧那些紛紛表示同感的彈幕吧（笑）。撇開對御宅族群的剖析，這些「接地氣」、植根於生活而又極富戲劇性的作品是非常優秀的一類劇情MMD，有的劇情MMD善於旁證博引，有的劇情MMD精於異想天開，有的劇情MMD讓一設大放光彩等等，而這一類劇情MMD則是作者巧妙地利用了《東方》幻想鄉的語境，描述的卻是現實生活，引發觀眾的共鳴。比如冰蓮的小品 會話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