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陵魚考
眾所周知,在《山海經》中提到了眾多形容奇特的怪獸,它們或是身體器官有異於常,或是擁有著神奇的能力,或是可以被人吃,或者是可以吃人,千奇百怪,光怪陸離。
這麼多怪獸,想要一樣樣全都講明白幾乎不可能,不過有一部分還是可以被認真考證一番的,比如我們今天要提到的——陵魚。
確切地說,《山海經》實際存在三種陵魚,一種是陵魚,一種是鯪魚,一種是龍魚。其中陵魚和鯪魚,古人自己也分不太清,再加上文獻傳抄過程中偶爾出現的錯訛失誤,導致如今我也無法確定這兩種寫法哪個才是對的,但是陵魚和鯪魚各自所指的無疑是兩種不一樣的生物,這是可以肯定的。至於龍魚,前人認為即是鯪魚,只是用字不同而已,但從現在的證據來看,龍魚是一種獨立於前兩者之外的另一種生物,並不是換了種寫法那麼簡單。不過為了敘述上的便利,本篇中將這三種魚統稱為陵魚。
首先來說陵魚。這種生物見於《海內北經》,其文云:
陵魚人面,手足,魚身,在海中。
根據原文的描述,明清時人一般將陵魚畫成下圖的模樣——
不得不說這幅畫面實在是太怪異了。
而根據南宋《楚辭補註》引《山海經》文,這段文字本作:
西海中近列姑射山,有陵魚,人面人手,魚身,見則風濤起。
案:「西海中」三字有誤,今本原文在《海內北經》中亦誤,陵魚本應在東方,是生活在海邊的古代先民結合自身對於海洋的耳聞目睹產生的想像,並非完全向壁虛造。
沒有提到「足」,自然也就不應該有腿,所以陵魚的樣子可能應該是這樣的才對——
生活在大海里,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魚,說起來這就是古人想像中的美人魚嘛。
但是對於這種奇異的生物,古人提及的卻不是很多,屈原的《天問》里問道:「鯪魚何所?鬿堆焉處?」疑似指的就是上面我們提到的陵魚,柳宗元作《天對》,即以《海內北經》之陵魚為對,但是字對不上。再則左思《吳都賦》云:「陵鯉若獸,浮石若桴」,應該指的也是陵魚,但是為《吳都賦》作注的劉逵卻將此處的「陵鯉」解釋為了一種陸處的生物,其云:
陵鯉,有四足,狀如獺,鱗甲似鯉,居土穴中,性好食蟻。
這根本就不是陵魚,而是古人對於穿山甲的稱呼,關於鯪鯉和穿山甲的關係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講得很明白,此處不再贅述。單說《《吳都賦》中「陵鯉若獸」明明以「浮石若桴」對仗,所謂「浮石」,劉逵註:「浮石,體虛輕浮,在海中,南海有之。」那麼陵鯉自然也應該是海中之物,可是若像劉逵所說「鯪鯉……居土穴中,性好食蟻」,怎麼可能跑大海里去呢?(不過陵魚並沒有「陵鯉」這別名,究竟是被後人所改還是左思自己弄亂了也無法確定。嗨呀,好亂呀。)
後來人基本沒有再犯將陵魚和鯪鯉弄混的錯誤,但是他們轉身就又將鯪魚和鯪鯉弄混了。
鯪魚,在今本的《山海經》中並找不到這種魚,但在唐宋時的類書里卻屢見徵引《山海經》時提到它,如——
《初學記·卷三十》:「山海經曰……鯪魚,背腹皆有刺,如三角菱。」
《北堂書鈔·卷一百三十七》:「鯪鯉吞舟,《山海經》云:『鯪鯉能吞舟,背腹有刺,如三角菱。』」《太平御覽·卷九百三十八》:「《山海經》曰:『鯪魚吞舟。』」
又柳宗元《招海賈文》:
三角駢列而離披。
注云:「《山海經》:鯪魚,背腹皆有刺,如三角菱。鯪,音陵。」
則《山海經》中應該確實提到過鯪魚,只不過今本中佚失了而已。同時《初學記》在鯪鯉條之下又徵引他書云:
山謙之《南徐州記》曰:鯪魚,若鯉魚四足。
《吳都賦》曰:所謂鯪魚若獸。沈懷遠《南越志》曰:鯪魚,鯉也。形如蛇而四足,腹圍五六寸,頭似晰蜴,鱗如鎧甲。《異物志》謂之鯪鯉。
但是我們從上面諸類書引《山海經》文可以看出來「背腹皆有刺,如三角菱」,又雲「鯪魚吞舟」,這分明是一種屬於鱷魚之類的巨獸,跟「若鯉魚四足」的鯪鯉——也就是穿山甲——全不相關。但古人難免疏忽,結果鯪鯉、鯪魚互相混淆,給後人分辨帶來了極大的困難。
再來說龍魚。《海外西經》中提到:
龍魚陵居在其北,狀如貍。一曰鰕。即有神聖乘此以行九野。一曰鱉魚(案鱉字疑誤,郭注「鱉音惡橫也。」亦有訛錯,未知其審),在夭野北,其為魚也如鯉。
這段文字應該是有訛錯的,原狀已不可知,清人據文畫圖,或是畫成一隻狐狸的模樣,如下圖——
或者乾脆偷懶畫了條龍上去硬說是魚——
前人或又認為此龍魚即是前文提到的陵魚,「龍、陵一聲之轉」。但是雖然原文多訛錯,連龍魚長什麼樣都無法確定,但僅據「即有神聖乘此以行九野」一句,我們便可以肯定地說,龍魚和陵魚、鯪魚並非一物。
將魚當作坐騎來驅使,聽起來有點奇怪,但古人卻並不這麼認為。《九歌·河伯》中說:
乘白黿兮逐文魚。
王逸注云:
逐,從也。言河伯遊戲,遠出乘龍,近出乘黿,又從鯉魚也。
《楚辭補註》的作者洪興祖很奇怪為什麼王逸會認為原文中的「文魚」指的是「鯉魚」,只能說他或許自有理由。實際上這個理由就是漢人普遍認為河伯——或者廣義上的所謂「神聖」——確實有乘駕鯉魚的傳統。比如陝西定邊漢墓壁畫中就有這樣一幅圖——
為河伯駕著雲車的,還真的就是一條鯉魚……
在《列仙傳》中也曾兩次提到成仙之人騎著鯉魚出行。其文云:
琴高者,趙人也。以鼓琴為宋康王舍人。行涓彭之術,浮游冀州涿(一作碭)郡之間二百餘年。後辭,入涿水中取龍子,與諸弟子期曰:「皆潔齋待於水傍。」設祠,果乘赤鯉來,出坐祠中。
子英者,舒鄉人也,善入水捕魚。得赤鯉,愛其色好,持歸著池中,數以米穀食之。一年長丈余,遂生角,有翅翼。於英怪異,拜謝之。魚言:「我來迎汝。汝上背,與汝俱升天。」即大雨。子英上其魚背,騰升而去。
《列仙傳》作者存疑,但東晉葛洪已屢稱此書,則其書至晚也是晉以前人所作,去古未遠,又神仙之說和巫家本就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仙人乘魚之說,和龍魚「即有神聖乘此以行九野」,可謂一脈相承。
《初學記·卷三十》引陶弘景《本草》曰:「鯉最為魚中之主,形既可愛,又能神變,乃至飛越山湖,所以琴高乘之。」陶弘景作為資深道流,這番話一定有所依據。
而直到宋代,洪邁《夷堅志·支戊志》中提到德興村民向潭中龍神祈雨,而忽然:「見一小青蛇出水面,俄化為巨鯉,久之,又化為鯰,而首則蛇也,悠揚自如。……又露雙角屹然。未幾,大雨傾注,彌日方已。」可見當時民間竟還殘存著龍鯉相化的傳說。
《海外西經》中稱「其為魚也如鯉」的神獸為「龍魚」,正是因為鯉魚和龍在古人心中存在著某種特殊的聯繫。
而通過上文,我們知道,陵魚,是一種類似於美人魚的生物,鯪魚,則是鱷魚類的生物,與由鯉魚神話而來的龍魚外形既不像,在傳說上也不相干,龍魚和它們除了讀音相似以外,就只有都是和水有關的生物了。
(這裡應該有一段總結,但我懶得寫了,所以不如就這麼結束吧。)
但是為了讓讀完全文的各位能對文中提到的三種生物有一個更清晰的印象,我們還是來總結一下吧。
首先,陵魚——即中國版的美人魚。有的文獻里被寫作鯪魚。因為這種生物實際上並不存在,所以沒有怎麼被混淆過。
鯪魚——即鱷魚之類的猛獸。有的文獻里被寫作鯪鯉。而鯪鯉則實際上是穿山甲之類的動物,又有時「鯪魚」這兩個字也會幹脆被拿過來指穿山甲。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鯉」字的右半邊很容易在抄寫過程中被忽略,結果「魚」「鯉」相混極為嚴重。
龍魚——則是一種介於鯉魚和龍之間的神話生物,有的文獻里被寫作龍鯉(如郭璞《江賦》:「若乃龍鯉一角,奇鶬九頭。」),和陵魚一樣,因為太冷門,所以也就逃過了被古人和別的動物弄混的命運。
這三種動物中,鯪魚是真實存在的,雖然有一定誇張的成分,而龍魚和陵魚則是古人基於現實生物創造出來的神話生物,更多反應的是古人對於未知環境的想像與觀察周遭世界的心理狀態,陵魚開了後世關於海中人魚傳說的濫觴,龍魚則依稀可見後來黃帝乘龍上天傳說的影子,都是十分難能可貴的資料,雖然僅僅只是一丁點吉光片羽的碎片,但也正因為它們實在是太破碎了,所以才需要被更加細緻認真地加以對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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