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衷於打人的黃岡名師

沒人想到,深沉的條子老師竟然在21世紀,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要求與他的學生決鬥。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230個故事

聖誕節前夜,一個初中同學給我發微信,他說,母校沒了。他發了幾張照片給我,是我們的初中校園。照片上,焦黃的枯草遮蓋了大半個操場,原本是教學樓的地方變成了一片廢墟,一輛髒兮兮的挖掘機停在廢墟里。

照片上一個人也沒有。

黃岡外校初中部在黃岡的市區,這幾年市裡擴建,政府買下這塊地皮,準備建一條新的商業街。半年前我離開黃岡,學校還在正常運作,沒想到半年後已經完全荒廢。

我問他,「所有的老師都去了新校區嗎?」

他說:「你是想問條子吧。」我們心知肚明。

「他也去了。」他說,「他除了去那兒,還能幹嘛。條子還帶全校最好的班,一個班只有50個人,進校考試時的前50名都在他班上。」

條子當然還是外校初中部的招牌名師,但恐怕已經沒幾個人會去外校上學了。

新校區在郊區,一棟毫無特色的綠色樓房,一個小操場,就是校園的全部。對面是一個屠宰場,也是一棟毫無特色的樓房,一個小小的廣場。遠遠看去,分不清哪個是讀書的房子,哪個是殺豬的房子。

我想像不出什麼樣的家長會把自己十二三歲的孩子送到這裡讀書,也想像不出風光的「外校條子哥」——鄭老師在這裡會是什麼模樣。

2007年,我進了外校初中部,父母找關係把我弄進學校最好的班,名師鄭則是班主任。開學第一天,我就確認了兩個事實:一是未來三年的生活一定很擠,二是未來三年一定很難熬。

擠是因為,我們班有101個同學,創下了建校以來的「歷史之最」。校方迫不得已把一間倉庫挪騰出來,給我們做教室用。毫無疑問,除了少數成績確實好的學生以外,其他的同學都是找關係奔著條子的名聲來的。

難熬是因為,那天我見到了條子。他不太看得出年齡,臉上沒有皺紋,也沒有年輕人的朝氣。梳著80年代香港影星的三七分髮型,打了髮蠟,臉頰很白,像個中年小白臉,但不苟言笑。他穿著一雙嶄新的棕色皮鞋,和一件淡藍色西服,裡面是最普通的白色襯衫。往後的三年里,我對他的印象一直是這樣:一個古板嚴肅的准中年人。

條子一進教室,就給我們來了個下馬威。開學第一天,教室里鬧哄哄的,大家都在找自己認識的同學打招呼。他走進來,聲音小了許多,但仍有囂張慣了的同學在小聲說話。條子在講台上站定一會兒,找准一個男生,走過去在他背上猛踹一腳,將他踹到地上,「啪」的一聲脆響,給了那個學生一個大耳光。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著這位老師,包括躺在地上的那個男生。條子走上講台,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我叫鄭則,剛剛那就算是自我介紹了,歡迎來到黃岡外校初中部。」

條子是個英語老師,他能成為名師,除了英語教的好,更重要的是能把學生管教得好。他管教學生的方法,就是打耳光。

三年里,班上所有的男生都被他抽過耳光,包括後來考上清華、交大的學生。班上幾個太妹似的女生,也被他的皮鞋踹過。

有人被打過耳光後,捏緊拳頭瞪著條子,可是看見條子回瞪過來的眼神,以及他扭成一團的眉毛、抽動的嘴角,就熄了火。那時候的條子太過嚇人,活活一副要殺人的眼神。

不信邪的人總是有的。葉威是班上的「混子」之一,每次操場角落打群架的,男廁所里抽煙的,都有他。

在初中生里分辨「混子」很簡單,從走路的姿勢就能看出來。「混子」走路,一定是半駝著腰,伸著脖子,兩臂向背後甩,身子還要閃動,眼睛環視周圍。條子沒少重點「照顧」葉威。

那天是個什麼事,葉威被條子叫到走廊上訓話。兩人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大,條子抽了葉威一耳光,葉威一下子火了,說:「你他媽再打我,老子讓你坐牢。」條子的臉像一張被瞬間點燃的紙張,猛地皺成一團,他跳起來一耳光,把葉威抽到地上滾了一圈,嘴裡說到:「媽了個巴子,老子坐牢也要打死你。」

那一聲耳光,在狹長的走廊上回蕩了足足半分鐘。

第二天,條子沒去坐牢,倒是葉威乖乖坐在座位上捂著臉,一整天沒吭聲。從那以後,直到初三上學期的那場決鬥之前,都沒人敢再忤逆條子。

初二下學期,開始上晚自習,我們待在學校的時間更多,與條子相處的時間也更多了。有人說,如果在離晚自習還有半小時的空檔,從學校深處條子住的教師樓門前經過,就能聽到條子在家裡唱歌,也許是邊洗澡邊唱,也許是對著牆唱。

起初我還不信,在我的想像中,條子的家應該是寂靜無聲的,而條子就坐在家正中間的椅子上,陰沉著臉,像藏著許多秘密的暴君,在思考什麼大事。後來去聽了一次,確實是他,那一口渾厚帶點土味兒的聲音,唱的是些老掉牙的流行歌。

我們在樓下躲著聽,都憋著笑不敢出聲。

人有了點可以拿來取笑的地方,就顯得不那麼可怕了。而條子也有溫情的一面。有一天晚餐時間,條子提前到教室去轉轉,看見有個同學沒去吃飯,大概是忘了帶錢,就自個兒掏錢請他吃了飯。晚自習時他在班上說:「我在我辦公桌的第二個抽屜里放了幾十塊零錢,沒鎖,你們要是有誰忘了帶錢,可以自己去拿,不用跟我講。」

他的辦公桌就在我們教室隔壁,靠窗,星期二下午體育課自由活動時,我們就在他窗前的小廣場上踢毽子。這時候,他會停下手裡的活,看著我們踢。有膽子大的同學邀請過條子,他一擺手說,「你們玩,我忙,踢一會兒早點進去寫作業。」然後繼續在窗前看我們踢。

看得出,大家似乎都挺喜歡看我們踢毽子時候的條子,要是他幾天沒打人,甚至有人會誇讚條子:「是個挺好的老師」。

本以為會這樣,在條子的暴政下走完三年,沒想到爆發了那場「決鬥」事件。

那天是星期六,沒有早自習,前一晚下了雨,直到早上才停。我是個「遲到大戶」,那天早上也遲到了。條子在教室裡面,我看他一臉嚴肅,似乎不太高興,於是很自覺的在門外站著。

下過雨的原因,腳下的水泥地又濕又滑,走廊上飄著植物根莖腐爛的味道,天空中還未散去的烏雲閃著暗沉沉的光。

條子果然心情不好,他在教室里轉悠了一圈,抽了兩三個人的耳光。按作往常,他不會打得這麼頻繁。他轉身往門外走準備來料理我,在他的背後,第二排的章彪漲紅著臉站了起來。他是個胖子,是個沉默少言的優等生,他站起來的樣子像個正在充氣的皮球。

沒人在意,大家都以為他只是去上個廁所。他猛地把條子往門上一推,壓在條子身上揍他,一邊揍一邊撕心裂肺地哭,好像被揍的不是條子而是他。

班上的同學一時都傻掉了,條子挨了十幾下,才有人站起來拉開他們。條子走到教室外頭,把外套脫了,對著章彪吼到:「你牛逼了是吧,敢打老子,長能耐了,你過來,我們去樓梯間決鬥!」

沒人想到,深沉的條子老師竟然在21世紀,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要求與他的學生決鬥。

他們打了足足半個小時,沒人敢過去,中間下了一次課,幾乎全年級的人都來圍觀,隔壁班主任跑來勸了一次架,差點兒沒被條子給踹了。第二節課上到一半,他們回來了,兩個人臉上都掛了彩,條子像是不怎麼生氣了。他給了章彪一點錢,叫他去醫院掛個號,自己像沒事人一樣繼續給我們上課。章彪第二天就來了,沒有被叫家長,也沒有受到處分。

不知道是條子從這場決鬥中意識到了什麼,還是因為我們這一屆快滾蛋了。初三一年,條子很少打人。有時手揚起來又放了下去,但餘威還在,我們就像訓練有素的動物,看到條子擰眉毛,便本能地閉起眼睛。

初三畢業聚會的時候,班上同學一起去KTV,條子也去了,那是我們唯一一次正大光明的聽到條子唱歌。想來我們在他家樓下偷聽時,只是注意他唱歌這件事去了,並沒有認真的聽他唱的歌。現在聽來,除了與周圍的環境有點格格不入,竟然出乎意料的好聽。

唱完歌有同學提議一起吃個飯。那是我們相處了三年的同學唯一一次在同一桌上吃飯,條子開了瓶白雲邊,給自己倒了很多,給男生們一人倒了一小口。他說:「你們是未成年人,照說是不能喝酒的,但是今天我把你們當大人看,給你們喝一點。」

酒足飯飽,葉威他們那一夥同學想抽煙,又不敢抽,都互相擠眉弄眼,慫恿別人先點。葉威膽子比較大,嘻嘻哈哈地走到條子身邊,說:「鄭老師抽根煙。」條子望著他不說話。他說:「這是我爸叫我帶給你的,我不抽煙,我不抽煙。」條子的眉毛扭了起來,他伸出手來,葉威條件反射似的閉起眼睛把臉轉了過去,條子沒打人,而是接下了那支煙。

「算了吧,我都捉到你抽煙好幾回了。今天畢了業,你已經不是我學生了,我不管你。以後少抽點,少混下,多讀點書。」條子掏出火,葉威搶著幫條子點著。

喝完一瓶白雲邊後,大家又叫了一瓶酒。那晚條子喝得有點多,小白臉漲得通紅。坐在椅子上不說話。天色暗了,有同學提出要回去,條子在凳子上扭了幾下,沒站起來,他扶著旁邊的同學,把酒杯舉得老高,杯子里還剩最後一口酒。他說:「三年又過去了,你們是我帶的第五屆。希望你們不要忘了鄭老師。」他仰頭喝了一口,說:「我知道你們蠻恨我鄭則。」我們忙否認說沒有。

他一擺手,繼續說:「我知道打人不好,但還不是為你們好,我剛當老師的時候不打人,說的話沒人聽,後來沒辦法,只有打。你們就像個駱駝,打了才聽話。鄭老師農村出生的,想不到別的教育學生的好辦法,要是以後想到了,我就不打學生了。你們,下了這個酒桌,也要想想以後的去處了,說來不怕你們笑話,鄭老師以前想當歌星,但是沒有門道,就做了老師。現在時代不一樣了,你們都想想自己要做什麼,要是想不出來,給你們個建議,別當老師。」他說完哈哈一笑,蜷進凳子里沉默下來,像是睡著了。

畢業以後,我沒再見過條子。據說每年過年都有人回去看他,大多是混的不錯的好學生,章彪也去了。我猶豫過好幾次,還是沒去。我想做個寫字的,但是想起條子說過:「寫作文,就是多寫點好詞好句,再引用幾句古詩詞,誰的好詞好句多,就是好作文。」我就不敢見他。

外校換到新校區之後,估計更難見到他了。說起來,我一個朋友他弟正在上外校初中部,前不久我問他,你認識鄭則嗎。他說當然,鄭則就是他們班主任。我說,他還打人嗎。他說,沒見他打過,據說上一屆他抽了一個混混耳光,被人堵在小路上打到住了院。不過他還是很兇,蠻嚇人的。

後來,我打電話給發來母校照片的同學:「前段時間老師虐待學生的新聞你看了沒。」他說看了。我說:「你覺得條子當年對我們算不算虐待啊。」他說:「當然算啊,只是沒那麼厲害而已。要是嚴重點,我們也可以告他。

「是啊,當年為什麼就沒想到要告他呢。媽的。」我沉默了一會兒,說:「畢業聚會時候條子說的話你還記得不。」他說:「不記得了,他說了什麼?」

我說,沒什麼。我們隨便聊了兩句別的,就掛斷了電話。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作者輕濁,現為自由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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