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色等煙雨 而我在等你

絲繞髻顏似玉,街前邂逅雙心系。

開半季余香離,情濃三生殘韻郁。

上落筆繪初裝,月下候人幻結局。

月滿樓,習習夜風翻卷窗紗,孤冷清冽的光暈瀉在一張稜角分明的瘦容上。深秋的月色,格外涼薄。

白月光,靛樹影,整個小鎮似一尊巨大且精緻的青花瓷器,只可惜紋案荒蕪了清亮,徒增深湛,該是外罩之透明釉過於纖薄了吧。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在琴弦間閃展騰挪,繼而,古琴聲飛旋而起,疲累似的慵懶,盤桓於景德鎮的夜空。

「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琴起,散漫的溪水於碎石間勾勾繞繞,須臾,溪流似已匯入河谷,漸強漸起地遊走流動,又少頃,彷彿河谷盡頭已至,那水衝破崖壁,順勢跌墜,激起千丈浪濤,驚悸乾坤。一隻巨鳥恰在此時從月影之下驚飛,長嘯聲刺破空寂幽谷,又戛然而止。

思緒被強行扯斷,內心猛然一震,仿若皎月在那一刻被烏雲遮蔽,又忽而重現,右手在琴弦斷裂的瞬間懸停半空,戰慄不止,而這戰慄卻與經年未改的顫抖不同。

撫琴人披衣而起,立於窗前,倚欄杆,凝眸默想。那隻手又被他舉起,任其穩穩地停駐在幾近凝結的夜風中,沐浴在憂鬱的目光與冽冽的銀色里……一顆閃爍的淚水從清瘦俊朗的側顏緩緩滑落,滴在欄杆上,碎了滿地,如同當年隕落的青花一般擲地有聲,聲聲刺入心門。

男子的手已經顫抖了十載,自某個不堪回眸的時刻起,這雙曾經名噪一時的巧手便再不可使力。既無法操琴成曲,亦難以握筆成畫。愈是精微的動作,那雙早已被他恨之入骨的手,便愈不肯停息。

然而,今夜一曲行雲流水、扶搖繞樑,林籟泉韻恐也不及。更有甚者,力道之強竟斷折了絲弦。

男子似猛然想起什麼,疾步走進內室,肩上的外衣不經意間落在廊前。他燃起半隻殘柱,從壁櫃頂端捧出一隻蒙塵的木箱,而後毫不遲疑地展袖拂之。

打開箱蓋,男子的動作遲了幾拍,幽暗中,他的喘息清晰可聞。半晌,一隻盪好內釉的坯方才露出廬山真面目。燭火搖曳之際,那琮式瓶器形的坯色澤溫婉、光潔如玉、純美如尚未梳妝的少女。男子復取出一青花小缽,內置晶瑩明亮的碎粉,那粉末細膩到險些被當作靛色液體。他輕輕執起尖端細如髮絲的毛筆,高挽闊袖,讓筆尖在小缽中蜻蜓點水般掠過,而後即在左臂上筆走龍蛇起來。眨眼間,一行花紋躍然臂上,精緻的碎花紋飾如繡花針與軟緞穿引而成的傑作,又似出於大師之手的絕美刺青。

男子久久端詳著,雙眼薄霧漸起,燭火暈染開來,呈點點光斑。熱淚凌亂了靜謐,顆顆跌落桌沿。

二十餘載,心魔久久佔據上風,青絲染上霜雪,性情日漸凋敗。昔日精湛的技藝似也在節節敗退,終盼至今日捲土重來,才知它們經年未改。

冷落了身軀良久的靈魂,終於被他尋回,眼角皺紋此時已不足以掩蓋炯炯目光。

拭過迷濛淚眼,男子終於執起素胚,重整筆鋒,時而濃重轉淺淡,時而遒勁換婉轉,細細勾勒那年那天的情意繾綣。

二十三年前,景德鎮的小雨淅淅瀝瀝,朦朧霧氣經久不去。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孩走在鎮上,飢餓已經困擾他數日了,他一路乞討,不知下一步會踏入哪的地界,也不知晚上會否遇上善心的老者施一碗湯粥。然而,今日的自己彷彿走進一幅山水畫卷之中,這裡的一切都極盡渲染之能事,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煙雨江南?痴望間,他竟忘記連日的流亡奔波,忘記瘟疫橫行村落時不斷襲來的恐懼,甚至忘記了剛剛失去雙親的巨大哀痛。

不知不覺,男孩行至一府邸。府邸門楣高大,上懸匾額,匾上兩個大字「渲青」。男孩凝望之際,府門忽地開啟,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女孩,一手撐油紙傘,一手執一朵牡丹花,笑盈盈跑出來,身後跟著一個夥計模樣的青年,似是在陪她玩耍嬉戲。女孩眉目清秀,大方端莊又不失童真無邪。她路過男孩身邊時,留下嫣然一笑,如含苞待放的鮮花,又如春風般清朗、溫潤。兩人一路跑去,身形漸行漸遠,笑聲越發清淺,彷彿隱沒在畫卷深處的濃濃墨色中。

男孩一連幾日在鎮中兜兜轉轉,不知是什麼牽絆著他的雙腳和內心,不忍離去,總之絕不是鎮上鮮有的幾個吝嗇的善人。

一日深夜,男孩的腳步已虛浮到極致,他不清楚命里註定著多少剩餘的光景,對死亡的忌憚再次洶湧而至。漸淺的意識里,他憑藉著模糊的記憶來到那條熟悉的街道,似乎面前就是似曾相識的「渲青」府。他記起那如含苞待放的鮮花,又如春風般清朗、溫潤的嫣然笑意。想到這裡,他奮力追趕,而那如花的美麗竟然化作一縷青煙飄散離去。他終於耗盡最後一點心力,昏死過去。

再醒來時,他已躺在一間偌大的卧室中,身旁坐著一位幹練的中年男人,榻邊站著的,竟然是那位仕女般永遠眼帶笑意的小妹妹。

出乎他意料的是,「渲青」是當朝最富盛名的青花瓷商,家族擁有一整套精湛的青花瓷製作工藝,這套工藝代代相傳已有幾百年歷史。男孩醒來見到的中年人便是舉朝聞名的青花瓷大師宣以墨,女孩是其唯一的女兒──十歲的宣鈺兒。就是這樣的奇巧安排,男孩死裡逃生,成了「渲青」窯的學徒,那年他十三歲。

由於男孩極其刻苦且天賦甚高,身世凄苦而又不失高潔品格,因此宣大師格外愛護這個徒弟。妻子早逝又無子嗣的他害怕技藝失傳,他曾想過續弦,但卻一直不忍如是做。直到他收了這個愛徒,才決絕地放棄了續弦的糾葛,因為在冥冥中,他已將男孩定為最合適的接班人。祖訓有言「繼承之事,若無法延續家族血脈,可擇稟賦、品性俱佳者托之」。於是,宣大師打定主意,言傳身教、夜以繼日,一教就是十年。

某日,窯外炎炎烈日,窯內高溫炙烤,男孩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正在獨立完成的第一件青花瓷器。正此時,男孩感覺頭上一陣清爽,抬頭看去,才發覺是悄悄溜進來的鈺兒拿了毛巾在給自己拭汗。

男孩回以笑意道:「窯里溫度高,你還是去外面玩吧,我做完了去找你。」

鈺兒不肯,她從懷中變戲法似地掏出一包小點心,拿了便往男孩嘴裡塞,自己也在一邊吃起來。

蹲著辛苦,她索性拉了板凳坐在男孩身邊:「這隻青花碗制好,能不能送給我?家裡除了父親,就只有你能夠熟練掌握每道工序了,我想收藏你的第一件作品。」

「這個……」男孩對這個請求似有顧慮,「鈺兒,這隻碗制好後要交給師父檢查的,所以……」

鈺兒面露遺憾之色,不情願的應了聲:「那好吧……」之後便不再說話。

男孩見鈺兒面色不喜,遂道:「現在的手法還很粗糙,等我再練幾年,定做一件最美的青花送給你。」

「真的?」鈺兒抬頭看向他,那含苞欲放的笑臉又重新回到眼前。

男孩也笑了,他伸出一隻手舉在半空,鈺兒「啪」地擊出聲響,兩手緊緊握在一起。「一言為定!」他們異口同聲道。

十年來,寒來暑往,歲月經不起玩賞,卻會在雕琢里迸發不朽的靈光。男孩已成長為俊朗儒雅的青年,更修鍊成名聲、技藝均不輸於宣以墨的青花巨匠。此時的鈺兒也比青澀的孩提時代更加貌美動人、知書達理、亭亭玉立。十年來,兩人青梅竹馬,已成景德鎮聞名的一對才子佳人。

男子二十五歲那年,宣以墨在一次外出中遭匪人暗算,不僅用於售賣的上等瓷器被洗劫一空,他本人也在搏殺中重傷而歸,儘管家人拚死護救,可到達府邸時已奄奄一息。臨終前,宣以墨將愛徒喚到榻前,親自將女兒與「渲青」窯的主持之權交到愛徒手中,此時男子與鈺兒已相戀數載,更有一紙婚約,只欠迎娶。誰知世事難料,宣以墨竟沒能等到女兒和愛徒執手偕老之日,便撒手人寰。

安葬了宣以墨後,全家人仍久久沉浸在深重的愴然中。兩人決定,振興祖業為先,且守孝三年再行婚事。這三年,兩人相依相伴,互為支撐,一人操持基業,一人打理內事,「渲青」繁榮且安穩地徐行在青花芬芳的路上,並未因宣以墨的猝然離去而方寸盡失。

三年時間飛逝,終於,男子提出正式娶鈺兒為妻。多年來,鈺兒的陪伴、扶持與照料,加之最初的救命之恩以及師父的臨終囑託,這一切都讓他的心底在摯烈的愛戀、虔誠的感激外又泛起一層濃烈的責任感。從死而復生起,他便是「渲青」的人,生生死死,不離不棄。而如今,鈺兒和「渲青」居然都掌握在自己的手裡,這是從未敢奢求過的福氣。因此,他甘願為之拼盡全力。

男子和鈺兒提起那年的約定,他承諾,在新婚時定為妻子送上那件親手製作的、世間最美的青花瓷器。鈺兒欣然,當即答應未婚夫到山中的秘窯閉關製作,也許諾自己會在這段時間照料好「渲青」的一切。

然而,當男子經過九九八十一天的燒制,帶著一尊美輪美奐的絕代琮形青花瓷瓶回歸「渲青」宅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失手將準備獻給妻子的摯愛珍寶打得粉碎。

「渲青」宅已被人血洗,凌亂的青花殘片與殷紅的鮮血匯成一片汪洋,布滿「渲青」的每個角落。連同夥計、學徒在內的全家幾十口人,除賬房先生一人之外全部罹難。倒在血泊之中的賬房先生氣息奄奄地對男子說:「是上次林中劫掠、打傷先主人的匪徒做下的。他們多年來一直在打『渲青』的主意,甚至要盜取煉製青花的秘方。此次襲擊突如其來,夫人嚴令任何人不得給您通風報信,只要不暴露秘窯所在地,秘方就不會泄露,只要您還在,『渲青』就不會倒。而且,她說,她希望保住那件天下最美的、見證著十三年愛戀的青花,哪怕她不能親眼見到……」語畢,賬房先生也氣絕而亡。

男子安葬了家人,打掃了庭院,永遠鎖上了「渲青」的大門。

他一席白衣坐在山邊,懷中是同樣白衣的鈺兒。身邊的地上,一塊一塊擺著那尊精妙絕倫的青花殘肢。如血的殘陽下,兩人的衣衫鮮紅無比,似熊熊烈火,似滾滾鮮血,似嬌艷欲滴的紅花,這是最美的婚服。青花殘片反射著刺目的光輝,替搖搖欲落的斜陽點亮了半邊灰白的天空。

悠遠的天邊傳來一個空靈的聲音:「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簾卷西風起,驟雨迅疾而來,打在窗外芭蕉葉上,細密到難以分辨每一次聲響。夾雜檀香的泥土氣息飄然而至,透過窗紗恣意勻染開來。

桌上半盞清酒,一隻青花。瓶身色白花青,濃淡相宜,通透靈秀,婀娜嬌媚,素雅清新,美輪美奐。瓶身是江南的角樓格窗,亭台錯卧,花影婆娑,青柳旖旎,瓶底一條錦鯉躍然而出。旁邊落款是一手飄逸宋體,書「宣鈺兒」。

男子隔江遙望千萬里之外的世界,他依稀看到一朵牡丹與一抹笑意相映成趣,看到「渲青」宅上升騰而起的裊裊炊煙,看到那傳世的青花,初裝未改,自顧自美麗。

他起身來到門邊,拉開那布滿銅綠的門環,大步走進煙雨之中……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附』青花瓷 素胚勾勒出青花筆鋒濃轉淡

瓶身描繪的牡丹一如你初妝

冉冉檀香透過窗心事我瞭然

宣紙上走筆至此擱一半

釉色渲染仕女圖韻味被私藏

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

你的美一縷飄散

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天青色等煙雨

而我在等你

炊煙裊裊升起

隔江千萬里

在瓶底書漢隸仿前朝的飄逸

就當我為遇見你伏筆

天青色等煙雨

而我在等你

月色被打撈起

暈開了結局

如傳世的青花瓷自顧自美麗

你眼帶笑意

色白花青的錦鯉躍然於碗底

臨摹宋體落款時卻惦記著你

你隱藏在窯燒里千年的秘密

極細膩猶如繡花針落地

簾外芭蕉惹驟雨

門環惹銅綠

而我路過那江南小鎮惹了你

在潑墨山水畫里

你從墨色深處被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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