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動的中年男人
中年人,特別是中年男人,是討厭的。
不只是讓別人討厭,有些時候連自己都覺得自己討厭。
提到老年人,我們想起的,大多是「慈眉善目」四個字,他們早就與世界握手言和,四平八穩,與人無爭,像一條靜水裡漂浮的船。偶有喜好算計的,我們也不過笑罵一聲「老奸巨猾」或者「老賊」,與其說是批評,還不如說是一種對於老人的調侃——皺紋是一付甲胄,告訴你凡事別較真,走路要繞道。
提起年輕人,則多種多樣。男的,是競技場里的標槍,又硬又直,指哪扎哪,毫不含糊;女的,是陽春風裡的柳枝,婀娜多姿,讓百鍊精鋼也化作繞指柔情。即便有個別不著調的,我們也往往大事化小:「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練練就好了」——膠原蛋白是一道符咒,可以讓世界原諒你的過錯。
哪怕對於中年女人,我們也往往由衷地讚歎「端莊賢淑」、「風韻猶存」,好像站在面前的,不是一個人類,而是一幅明代的織錦,穿越時光而來,嫵媚凝練成了性情。
唯獨對於中年男人,我們很討厭。那些隨地吐痰的,那些胡亂併線的,那些亂扔煙頭的,那些調笑服務員的……算起來,竟是中年男人們多些。
尤其有一種中年男人,你我都會遇到,而且尤其厭惡——
他們的演出明明已近尾聲,卻遲遲不肯謝幕,還要死皮賴臉地歌唱,享受著聚光燈下片刻的溫暖;他們的比賽明明馬上結束,卻遲遲不肯認輸,還在不緊不慢地打劫,希圖用時間換取更多的目數。
他們就像是嵌在黃花梨大柜上的螺鈿,既不合適,也不美觀,反而破壞了原木紋路的自然之美;他們就像是綁在野生禽鳥腿上的腳環,既非必要,也非天然,只是束縛了幼鷹雛羽的凌雲壯志。
他們,是「不動」的中年男人。
他們看不見,在他們身後,無數的年輕人已經排成長龍,摩拳擦掌,虎視眈眈,等待著那個唯一能閃耀自身光芒的站位,等待著那把能真正與命運對等博弈的椅子;或許,他們看到了,但他們並不在乎,因為他們本就是這麼過來的,他們也曾經銳意登攀,卻在風頭爭勝之時,一臉撞上了前面的冷屁股。於是他們也不得已地沉靜下來,一邊梳理著毛髮,一邊積蓄著力量,默默地,彷彿心甘情願地,等待著那個「屁股」的衰老,期盼著那個「屁股」的意外。
所以,輪到他們坐上巔峰之時,他們就不免玩起了老輩的那一套——太極,是要打一打地;足球,是要踢一踢地;大話空話,是要說一說地;權術謀術,是要玩一玩地——他們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初心,也似乎完全喪失了拼搏的意志。
他們也曾經「恰同學少年」,也曾經「糞土當年萬戶侯」。但不知從何時開始,世界在他們眼裡,從修羅場變成了遊樂園,從巍巍重山變成了小溪潺潺,他們坐在舒適的老闆椅里,他們在寬大的奧迪后座,揶揄地笑看外面的俗世紛擾,悠閑地輕撫身邊的修長大腿,一邊出塵,一邊感嘆,媽的,生活原來如此美好。
只有在午夜夢回之時,只有在酒醉囈語之時,他們才忽然警醒,想起學過的「凝望深淵,必被深淵凝望」,想起看過的「屠龍勇士,必將化身惡龍」,於是發覺自己最終變成了自己曾經最討厭的樣子。
可那又如何呢?又能如何呢?
人生看似選擇無數,可等你走下去,卻往往只有華山路一條,為了讓自己的前路更寬敞,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身後的人都堵住。
下作嗎?下作。無恥嗎?無恥。
可誰又不是如此呢?
等那些「生瓜蛋子」們一個個穿天猴似的從你身後呼嘯而過,等那些「頭文字D」們一個個彎道漂移超了你的車,你敢指望他們返回身來拉你一把、帶你一程?你只有拚命養肥自己的屁股,化身成一座不可逾越的「肉山」,還要貼滿「不動明尊」的封印,橫亘在每一條登天的大路上。
誰都是這麼過來的……
唯有這麼開解自己,他們才能吃得香甜,喝得安然,嫖得舒心,賭得爽快……在白雲蒼狗、滄海桑田之中,繼續心安理得地繼續「不動」下去。
然而,他們沒看見的是,世界像雪融一樣,正在消解,不用說他們佔據的山路,即便是他們寄居的山峰,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點崩裂。一場前所未見的,由科技進步所觸發的,勢必席捲整個人類社會的海嘯,正在來臨,以前狹窄的登天小徑,正在迅速地融化成汪洋大海。
未來的世界,屬於水手;未來的目的地,可以從一萬個方向抵達。
終有一天,那些舒適的老闆座椅、那些寬大的奧迪后座,那些閃耀著青春健康的修長大腿,都會遠去,只剩下他們揶揄的微笑,凝固在嘴邊,無聲地揶揄著自己。
2017年6月23日於北京海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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