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光陰流逝使我心安

路內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少年巴比倫》定檔2016年12月9日上映。不知道拍的怎麼樣,肯定會去看。下面這篇文章寫在三年前,轉來作為專欄第一篇。

在《昨日的世界》里,茨威格說:「1914年6月28日在薩拉熱窩的一聲槍響,剎那間將一個太平而又充滿理性的世界——像一隻土製的空罐似的擊得粉碎。」在我看來,那就是浪漫主義死去的年代。如同一個孩子童年時代的陰影會對成年後的性格造成影響一樣,一戰帶來的災難粉碎一切夢幻,時隔多年,即便傷口癒合,但密雲般的創痕激起的恐懼感仍在地球上空迴響。並不是一些事情過去了 ,它就過去了。歷史可不會原諒這些混蛋們曾經犯下的錯,而這些罪孽卻全算在了現世和後世的藝術家們身上,因為他們才是這個星球上人類的靈魂。我等凡夫俗子當然感受不到這份罪孽的重量,不過是無緣再見一些真正的浪漫主義文藝作品罷了。

這也是為什麼我雖然不喜歡讀我們村兒1955前後出生的男作家們寫的長篇小說卻仍舊逼著自個兒看下去的原因。他們大多喜歡寫一些性、飢餓、暴力、疾病之類的東西,讀來讓人心悸甚至噁心——他們都經歷過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啊——我不喜歡這一類的小說。對比歐美的小說家——哪怕是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整體上,我覺得洋人的姿態更優雅,也許這根本就是是骨子裡的。

1.共鳴之後呢?

在我讀到《少年巴比倫》的時候路內還不是一個廣為人知的作家,你知道,在我們村兒,不廣為人知就意為著倘若你仍舊堅持沿著職業作家的道路走是會把自己弄成一個乞丐的。然而如今,他仍舊還不是。但我想用不了多久,連你也會知道他的。

言歸正傳,來看看路內的小說:

但是你看,我一個擰燈泡擰螺絲的,就不會有這麼多雜念,這多好。我只會按照那種使我成為亡命之徒的方式往前走。我被這個世界鄙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人把我當成一個shit,但這些鄙視絕不會來自於你白藍。

這是《少年巴比倫》中小流氓路小路對他的少年所愛白藍的一段告白。是的,正如你所想到的那樣,這又是一個屌絲追女神而不得的狗血故事,如果讓你來講的話。「我只會按照那種使我成為亡命之徒的方式往前走」,意思就是用「使我成為亡命之徒的方式」去愛你。被擊中了嗎?讀到這兒,是會哭喊出來的。

《少年巴比倫》和《追隨她的旅程》主人公都是路小路,主題都是關於少年血和兄弟情以及亡命之徒求之不得的愛情。這正是當代青春小說的母題之一。路內筆下這些人物聰敏帥氣,有些市井無賴的痞,懂得自嘲。他們也穿喇叭褲染黃毛披著花色的夾克衫靠著髒兮兮的電線杆抽煙,對隔街的女孩吹口哨,也會在挨揍時嚎叫著露出孬種的樣子,就像你我少年的時候。不同一般的是他們真的相信愛、追尋愛,會為此忠貞、拚命、悲痛、流淚,卻從不後悔。可是他們在少年時代永遠也無法讓自己過得開心,讓所愛的人幸福。他們的浪漫和深情常會被一些滑稽卻不可抗力的外因打破,讓人哭笑不得,冷幽默中滲透著無盡的凄涼和傷感。他們一無所有,唯有交付命與真心,而無論換回來的是鄙視還是下水。

我從這一類小說中獲取的共鳴和慰藉是無與倫比的。它們讓我看到逝去時光的美,助我卸去少年時負荊於心的自卑,讓我意識到愛與被愛是艱難的,憂傷和孤獨會是陪伴你一生的朋友。可最後禁不住還是得問一句:共鳴之後呢?合上書後仍不免一聲輕嘆——沒有出路的。那些情意綿綿的溫婉、柔軟恰如她們在某個秋日午後甩起的馬尾辮曾撫過我們少年時代的青澀面孔,而最終卻綰成一個句號、化作一陣微風消散在我們的青春終途。

2.是的,浪漫主義情懷的現實主義者

在路內的小說中,怎樣才算是個亡命之徒呢?大學時候我看電影《勇敢的心》和《死亡詩社》,被《勇敢的心》打動更多,彼時在大學,生活恬淡自如,耽美和詩意的潮水也還能在小圈子裡激起浪花,而狂流激蕩的生命歷程——亦或說成為華萊士這樣的亡命之徒——卻是無論如何也實現不了的春夢。而今(難以置信地我畢業兩年多了)我再看《死亡詩社》,內心平靜安定,逐漸意識到一個普通人,但凡他還有點兒堅持,還有點兒信念,要想以自己所追求的方式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歸是要成為一個亡命之徒的。換句話說,在我看來,一個具有浪漫主義情懷的現實主義者,才稱得上是個亡命之徒。我想這正是路內小說中這些小流氓的靈魂所在。

不得不解釋一下,是的你沒看錯,我說的是「具有浪漫主義情懷的現實主義者」。我們這兒有很多「過來人」,總是拿著現實主義的幌子來掩蓋他們淪為笨蛋的犬儒主義者的事實,而弔詭的是在這個充滿勵志成功學的偉大時代里,的確起到了欲蓋彌彰的效果。這使得真正的現實主義和現實主義者們前所未有地遭遇了有中國特色的尷尬。

3.寫作是為了光陰流逝使我心安

而今我想介紹的是他另外一部小說《花街往事》。這部書由八個短篇故事構成,既獨立成篇又相互聯繫。故事以天生歪頭的小男孩的視角,記錄花街各色人物的故事。簡單概括其內容,《當年情》:大串連時期,歪頭的爸爸顧大宏和鄰居方屠戶與後來死於車禍的李氏兩姐妹間的感情糾葛。《相冊》:陪伴歪頭男孩少年成長的花街人物誌。《跳舞時代》:歪頭既帥氣又教跳舞的爸爸和既漂亮又會跳舞的姐姐在花街舞場里經歷的恩怨情仇。《瘋人之家》:陷於夢想的沼澤地里的少年,想用身體換來敲開夢想之門的鑰匙,卻一次次被滑稽的命運捉弄。《胖姑結婚》:胖姑結婚。《痴兒》歪頭男孩在十五、六歲的時候意識到愛情,但它倏忽而逝。《日暈月暈》:詩人和流氓都進了牢房,歪頭的姐姐永失其愛。《光明》:歪頭男孩再次失去了他心愛的姑娘。

其中《相冊》屬於人物誌,整部小說里寫到的人物在這個短篇里幾乎全部出場,涉及的主題也相對豐富,路內編織故事和駕馭人物的能力可見一斑。《當年情》、《跳舞時代》、《胖姑結婚》、《痴兒》、《日暈月暈》、《光明》主題都是愛情,涉及的人物不同而已。其中《痴兒》、《日暈月暈》、《光明》三篇,故事和衝突都有相似之處,都是以追思的筆調講述少年亡命之徒求之不得的愛情,與《少巴》和《追隨》一脈相承,內核相同,典型的路內風格。

整部小說中唯有《瘋人之家》稍顯不同,仍舊是講一個少年的故事,卻不再是路內一貫的主題「亡命之徒求之不得的愛情」,而是結結實實地更進了一步——追求夢想,實現人生價值。主人公是歪頭的表哥,一個叫穆巽的18歲少年,因為對於童年時代出演一場話劇獲得的掌聲的迷戀,而決定此生要做一個演員。他的家庭和周遭的環境,不僅沒能給予他支持,反倒帶給他無盡屈辱。母親對其演員夢的不屑,因為有一個變態精神病的父親而被同學鄰居玩弄嘲笑,大學沒考上,電影學院沒考上,沒有朋友,沒有女朋友,不被人理解,等待他的彷彿只能是頂替那個關在精神病院的爸爸的崗位去麵粉廠開行車。他厭惡這樣的生活。於是他出賣自己的身體,企圖利用女同學的愛來獲取一個在電影劇組裡做臨時工的機會,可惜仍舊被他精神病的爸爸和一群等著看笑話鄰居破壞。他絕望無助,只能逃離這個地方。兩年之後,歪頭看到他在一部電影里飾演一個小廝——他算是實現了當演員的夢想。這個孤獨少年成長時遭遇的所有外力都是向下的,演員的夢想支撐他走出「夢想的沼澤地」。這是講一個少年曆經艱難尋求途徑在現實世界中實現自我價值的故事。這是路內筆下的主人公們在「緬懷青春」之上的一種更深層次的情感訴求。因為故事衝突的內核不同,小說的基調也有一些沉鬱的悲痛,相較於其它短篇,在情感質量和人性表現上也更進一步。

小說的情感和情感之間是有質量高低、體塊大小之分的,這取決於寫作者的見識水準、文學追求、筆力深淺。舉個不恰當的例子:從《悲慘世界》中我們可以窺見浪漫主義的理想之光對人性的救贖,雨果結結實實地為我等凡夫俗子鋪了條成就神聖的道路。古典小說就是這樣,它告訴你善惡是非,還會在你痛苦迷惘時告訴你出路。《少年巴比倫》以追思的筆調敘述青春的迷惘和丟失的愛情,使我們在閱讀過程中獲得情感共鳴。但如上所問:共鳴之後呢?冬日夜晚的一聲輕嘆——沒有出路的。情感的重量,小說的救贖意義,崇高信仰的普世性,兩者對比,文學價值是可以衡量的。當然這種對比是既不公平也無必要的,一個讀者遇到一個趣味相投的作家,是件多麼幸福的事兒。況且博爾赫斯還有句話:

我寫作,不是為了名聲,也不是為了特定的讀者,我寫作是為了光陰流逝使我心安。

可惜《瘋人之家》是篇爛尾的小說:

我的表哥穆巽後來就離開了戴城,沒有人再見過他。他去了哪裡,去幹什麼,都成為一個迷。大約兩年之後,我和姐姐去看電影,在一部很著名的古裝劇中看到了穆巽,他飾演一個小廝……在電影里的穆巽依然英俊,一閃而過,我希望他不再被往事所困擾……

路內的探尋和追問還可以走得更遠一些,穆巽實現演員夢想後,他是否真的「不再被往事所困擾」?人物最終的狀態和最初狀態之間質的變化,也是衡量小說力量和文學價值的標準,而路內留給我們的是「成為一個迷」。

4.就像你的青春

在《花街往事》末篇《光明》的結尾,歪頭男孩是這樣失去他心愛的姑娘的:「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個馬尾辮,她離我有十米遠,這中間堵著最起碼兩百多個人。人們都在尖叫,出口太窄,有什麼東西倒塌了。我在無數個腦袋中死死地盯住她,一寸寸向前挪,感覺自己快要被擠扁了。然而我並沒有靠近她,相反更為遙遠。」

我知道路內想說什麼。這些意象都清清楚楚刻在我腦海里,在某些時刻突然地炸開發出悶響。那些美麗的姑娘,最後都融化在擁擠的人流里,再也尋不回來。就像你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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