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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理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難道是儒家的愚民政策?求解


許多人常把孔子說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拿出來當成是儒家主張愚民的罪證。而尊崇儒家者,又往往曲意解釋,甚至改變斷句。

比如一種最常見的做法是把這句話斷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解釋為人民認可某政策,就讓他們為這個政策效力;不認可,就教育他們,讓他們知曉道理。但這樣的解釋很難成立。

如楊伯峻、楊逢彬譯註版的《論語》導言中說當時並無主語加上「可」做謂語的例子,這樣斷句在先秦典籍里找不到例證。相反類似「民可使由之」這樣的句式可以從其他典籍里找到例證。

當然楊伯峻他們也沒能給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句話的正確解釋,仍舊是類似過去愚民政策的解釋。

我認為對「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正確解釋是

順應人民的天性,根據人民本身固有的善念,加以引導啟發,順勢而為,因勢利導。這叫「民可使由之」;

而不應該自以為聰明,把自己認為正確的觀念強制灌輸給民眾,這叫「民不可使知之」

所謂「知之」,其實是「智之」,古文里知和智相通。所謂「智之」,就是自以為比民聰明,如果教師爺一樣居高臨下,使民智。現代一些公知精英,就經常有這個毛病,結果適得其反,反而激起大眾的厭惡反感,還導致「公知」這個名稱變成了貶義詞。這就是不理解孔子說的「民不可使知之」導致的惡果了。

那麼,我對「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這種解釋,是我自作聰明么?當然不是。

真正要理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需要看一下郭店楚簡中《尊德義》內容

現在我把楚簡《尊德義》相關段落完整摘錄在這裡:

尊仁、親忠、敬庄、責禮、行矣而無違,養心於子諒,忠信日益而不自知也。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強也。桀不謂其民必亂,而民有為亂矣。受不若也,可從也,而不可及也。

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簡明讀本》翻譯為民眾可以教導,但不可以讓其知道被教導,這個解釋不通。

合理的解釋應為民眾應該被引導(如大禹之行水,水之道) 而不應該被灌輸。所謂道之,即人民心中本有理性、善念,治民者只須創造條件,使民之理性善念,自己成長壯大,自由生長,如禹之治水,水本有衝決向下之力,不過略加引導,即有水道。

「知之」,則是統治者自以為聰明,把自己認為正確的觀念強制灌輸給民眾,原文為「智之」,自以為比民聰明,而居高臨下,使民智。

下句民可道也,而不可強也。則是強調補充上文之義,民眾可以被引導,而不應該被強制接受某種觀念。

《尊德義》的上文也有與「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呼應的內容。

「仁為可親也,義為可尊也,忠為可信也,學為可益也,教為可類也,教非改道也,教之也。學非改倫也,學己也。」

「禹以人道治其民,桀以人道亂其民。桀不易禹民而後亂之,湯不易桀民而後治之。聖人之治民,民之道也。禹之行水,水之道也。造父之御馬,馬之道也。后稷之藝地,地之道也。莫不有道焉,人道為近,是以君子人道之取先。」

可視為對後文「可使道之的解釋,遵循客觀規律,順應事物本來的天性,因勢利導,可謂「使道之」。自以為聰明,把自己的意志觀點強行灌輸給他人,這是「使知之」。

「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實質就是《論語》中孔子說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只不過《論語》中抽去了上下文背景,只剩下孤零零一句話,故後人多誤解不明。幸虧有出土的戰國竹簡,才讓這句話的本意復明於天下。

不過還是有人在不可能看到郭店楚簡的古代,以自己的洞見接近過孔子的原意,這就是朱熹。在《四書或問》和《四書章句集注》里他表達的觀點和程子一樣,但在《朱文公文集》里朱熹有更深刻的看法。其《答范伯崇》的書信中說:

「蓋民但可使由之耳,至於知之,必待其自覺,非可使也。由之而不知,不害其為循理,及其自此理而知之,則沛然矣。大抵由之而自知,則隨其淺深,自有安處;使之知,則知之則必不至,至者亦過之,而與不及者無以異。」[1]

「由之」是順應人民之天性啟發引導,激發其自覺,然後由自覺而知之,「使知之」則是強行灌輸理解,就算表面接受了某種觀念,也終究不能和自覺所達到的理解接受相比。

朱子的意思已經相當接近楚簡里說「民可道也,而不可強也」的觀點了。

除了朱子之外,另一人的解釋也接近了,此為明儒羅汝芳。羅子曰:

「奈何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蓋『由之』是化育流布,其機順,而屬之天;知之是反觀內照,其機逆,而本之學。」[2]

但把這裡的「使知之」和「學」對應起來,其說仍舊是有缺陷,蓋這裡的知之有特定的強迫之義,還不能說是「本之學」。「學」是完全可以實現「使由之」的境界。

歷代儒家典籍里的呼應

如果看一下儒家的一些文獻典籍,就可以發現,儘管孔子說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句的真實含義,長期以來不被人所理解。但實質含義近似的表達,在儒家典籍里卻是屢見不鮮的

《論語》本身有「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朱子解釋「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也就是「憤」是內心本身有迫切強烈的的弄懂弄通的慾望,已經努力思考過了。而「悱」則是已經達到了一個有所得,想要表達但還不能完全表達出來的臨界點了。

所以「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是人內在的主動性積極性已經達到了一個相當大的程度,在此基礎上再加以點撥啟發。這個過程中施加的教育,就不是外在知識的強迫灌輸,而是因勢利導,是順應人自身內在的需求願望,是起到一個助推的作用。這也是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精神相通。

《尚書.洪範》里說「皇建其有極,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汝則錫之福,時人斯其惟皇之極」。

這裡的「極」可解釋為理念、準則、原則的意思。前一句可解釋為君主要樹立其準則,就必須造福百姓,把五福遍施給庶民,只有這樣庶民才會接受你的準則。並賜予你保有這個準則。後一句可解釋為你能造福於人,人們才會把你的理念放在心上。

這裡表達的意思,其實也就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易經.蒙卦》曰「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

不是我去求著童蒙要把知識傳授灌輸給他,而是童蒙來求我學取知識。這也是「不憤不啟,不悱不發」之義,也即「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意思。

程子注釋「匪我求童蒙」曰:

「賢者在下,豈可自進以求於君?苟自求之必無信用之理,古人之所以必待人君致敬盡禮而後往者,非欲自為尊大,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於有為也」[3]

這說的是如何對待君主,其實道理也適用於對百姓民眾的啟蒙。

《易經.臨卦》象曰:「澤上又地,臨,君子以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

胡炳文解釋:「不徒曰教,而曰教思,其意思如兌澤之深。不徒曰:保民,而曰容民,其度量如坤土之大。」

單曰教,則有單方面灌輸之義。曰教思,則引導人之獨立思考,獨立個性之發揚,自己主動接受也。單曰保,民完全為被動之對象也。曰容,則民亦為主動之對象也。所以這裡也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意思。

《觀》卦,象曰:「風行地上,觀: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

《誠齋易傳》曰:「聖人隨其地而觀其俗,因其情設其教,此省方之本義」。

此猶言,調查了解各地情況,順引民眾之性,順勢啟發引導,而後教化自行。仍舊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意。

《禮記.檀弓下》:

「墟墓之間,未施哀於民而民哀; 社稷宗廟之中,未施敬於民而民敬。殷人作誓而民始畔,周人作會而民始疑。苟無禮義、忠信、誠愨之心以蒞之,雖固結之,民其不解乎?」

這幾乎就是用生動形象具體的例子來說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道理。在廢墟墳墓之所,即便沒有告訴人民要悲哀,人民自然有哀傷的感覺。在社稷宗廟裡,即便沒有要求人民莊重,人民自然感覺到敬畏。殷人作誓詞而百姓開始叛離,周人興起會盟而人民開始疑慮。假如沒有禮義、忠信、誠懇的態度,就算竭力約束百姓,原本聚集聽從你的百姓難道會不解散離開么?

這段話說的以誠待人,則人以誠報之;環境氣場之下,敬信無需施加而自能沛然。如若不能順應百姓之天性,即便扯著他們的耳朵高喊要他們忠誠,也效果不大。這就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表現。

《禮記.學記》:

「故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弗牽,強而弗抑,開而弗達。道而弗牽則和,強而弗抑則易,開而弗達則思。」

對這段話的解釋是君子對學生的教導開喻,指引道路而非完全牽著學生的鼻子走,加強鼓勵學生的優點而不壓抑學生,打開其思路而不直接告訴其答案。指引而不牽制則和諧,鼓勵而不抑制則容易,開導而不直接告訴答案則激發其思考。

這段話依舊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道理。只不過對象是學生;激發其自覺性和內在潛力。

程子解釋孟子的「予,天民之先覺者」:

「謂我乃天生此民中盡得民道而先覺者也。既為先覺之民,豈可不覺未覺者?及彼之覺,亦非分我之所有以予之,皆彼自有此義理,我但能覺之而已。」

此亦闡「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人心中固有此義理,不過是啟發點破,助人發現自己而已。

程子曰:

「人皆有是道,唯君子為能體而用之。不能體而用之者,皆自棄也。故孟子曰:『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夫充與不充,皆在我而已。」[4]

正因為,人皆有是道,所以才民可使道之,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人本來沒有的東西,你也不能強行給他。正因為其內心本來就有,故可激發之,讓其自覺,自己發展成長。此亦是後世王陽明所言致良知之義。

張載曰:

「教之而不受,雖強告之無益,譬之以水投石,必不納也。今夫石田,雖水潤沃,其乾可立待者,以其不納故也。莊子言「內無受者不入,外無主者不出」(《橫渠經學.學大原下》)

此猶郭店竹簡《尊德義》說的「民可道也,而不可強也」,「由」或「道」本質都是因勢利導,因民本有之性,如若不能順應民固有之天性,以外力強行灌輸,縱使表面能成功,亦無益而有害。

朱子在《四書或問》里解釋《大學》「堯舜帥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帥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這段話時說:

「此為治其國者言之,則推吾所有與民共由、其條教法令之施、賞善罰惡之政、固有理所當然而不可已者。但以所令反其所好、則民不從、故又推本言之、欲其先成於己而有以責人。固非謂其專務修己、都不治人、而拱手以俟其自化。亦非謂其矜己之長、愧人之短、而脅之以必從也。」[5]

這一定程度是對「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更深入的闡述(雖然彼時朱子還未完全知這句話本身之義),「不可使知之」並非治國者只顧自己修身,對百姓的放任自流;也非依仗自己的道德優越感,而威脅強迫百姓看齊。而是找到自己和百姓共鳴的內在需求,然後立法施政,逐漸引導激發百姓之內在自覺也。

而這種內在需求,未必就一定是治國者自己已經達到的境界,已經實現的高尚層次。完全可是本身也未達到,但需要和百姓一起共同努力的方向。否則就如朱子所說

「今乃不然,而直欲以其不肖之身為標準,視吾治教所當及者,一以姑息待之,不相訓誥,不相禁戒,將使天下之人皆如己之不肖,而淪胥以陷焉。是乃大亂之道,而豈所謂終身可行之恕哉。」

明儒陳獻章曰:

「君子未嘗不欲人入於善,苟有求於我者,吾以告之可也。強而語之,必不能入,則棄吾言於無用,又安取之?且眾人之情,既不受人之言,又必別生枝節以相矛盾,吾猶不舍而責之益深,取怨之道也。」[6]

此亦「民可道也,而不可強也」之義,對方自己有內在需求,你告訴他會取得更好的效果,如果對方沒到這個思想突破的臨界點,你要強行灌輸給他,他不但難以接受,結果徒然招來怨恨罷了。

王陽明《傳習錄》:

先生曰:「聖人之學,不是這等捆縛苦楚的,不是妝做道學的模樣。」汝中曰:「觀『仲尼與曾點言志』一章略見。」先生曰:「然。以此章觀之,聖人何等寬洪包含氣象!且為師者問志於群弟子,三子皆整頓以對。至於曾點,飄飄然不看那三字在眼,自去鼓起瑟來,何等狂態。及至言志,又不對師之問目,都是狂言。設在伊川,或斥罵起來了。聖人乃復稱許他,何等氣象!聖人教人,不是個束縛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從狂處成就他,狷者便從狷處成就他。人之才氣如何同得?」

王陽明說的「狂者便從狂處成就他,狷者便從狷處成就他」,順人之性,因材施教,便是「使由之」,「使道之」之義。若說得更直白,所謂「使由之」就是解放個性,讓每個人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明儒王畿曰:

「古人立教,憤而後啟,悱而後發,迎其機也。機未動而語之,謂之強聒。」[7]

此和陳獻章所言亦類似,仍舊是「民可使由之」 「民可道也,而不可強也」的表現。「由之」是激發人的自覺,讓他自己有這個追求,有這方面的努力,達到境界提升的臨界點,再順勢而推,給他增加一個助力,這樣才能取得最好的效果。否則無論道理說得再天花亂墜,恐怕也是聽不進去,或者即便聽進去了,也往歪路上走了。

明儒羅洪先曰:

「聖人之為教,非以繩束也,導其自適而已;聖人之為刑,非以迫蹴也,禁其不自適而已」

「今之為政者,莫善於順導之,其次檢防之,而蹴迫為下。順導之者,因其所欲而行之者也。人得其所欲,則令易行而患不入,故為善。檢防之者,上下相疑者也。疑乎其下,則上之計勞,凝乎其上,則下之智專。專者眾而勞者寡,得失半矣,故謂之次。蹴迫者,致期以逃責者也。不勝其弊,而又不能遽更其法,苟且以就之,是謂無策,故為下。

雖然,吾見為政者矣,始於急人之譽,既而厭其難,終焉而怠,是三者,未始不為相乘。」[8]

其意仍不脫離「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範圍,讀者可自己體會。


[1] 《朱子全書》第22冊,《朱文公文集》第1768頁

[2] 《羅汝芳集》第310

[3] 《二程集》第719頁

[4] 《二程集》第321頁

[5] 《朱子全書》第6冊第537頁

[6] 《明儒學案(一)》第86頁

[7] 《王畿集》第169頁

[8] 《羅洪先集》第582,586頁


廖名春在「如何讀原典——以《論語》數則為例」中已經很好解決了這個問題。

懶得打字,我在網上找了份視頻ppt的整理版。

各位自己看吧,

【一 愚民還是重民?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論語·泰伯》)

孔子説:老百姓,可以使他們照著我們的道路走去,不可以使他們知道那是爲什麽。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郭店楚簡《尊德義》21、22:

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

民可道也,而不可強也。

「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與「民可導也,而不可強也」語意非常接近。

「民可導也」,從「民可使道之」出;

「不可強也」,從「不可使知之」出。

承認簡文「民可導也,而不可強也」是對「民可使導之,而不可使知之」的解釋,我們就會發現:「不可使知之」之「知」就是「強」,其意義應該是強迫,而不是所謂知曉、明白。而《論語》「不可使知之」之「知」也應如此。

「知」非本字,當為「折」字之借。

荀子勸學:鍥而舍之,朽木不折。大戴禮勸學:楔而舍之,朽木不知。

晏子雜篇:夫不出於尊俎之間,而知衝千里之外。知衝即折衝。

中庸引詩:既明且哲。釋文:哲,徐本作知。

周易晉:失得勿恤。釋文:失,孟、馬、鄭、虞、王肅作矢,虞云:矢,古誓字。

禮記表記:信誓旦旦。釋文:誓,本亦作矢。

折本義是以斧斷木,引申則有以強力阻止、挫敗、折服、制伏之意。

《書·呂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釋文》:折,馬云:智也。

《書·呂刑》:哲人惟刑。

王引之曰:哲當讀為折,折之言制也。哲人惟刑,言制民人者惟刑也。

折民即制民,折就是制,就是用強力制伏、壓伏。

簡文「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強也」當讀作:「民可使導之,而不可使折之。民可導也,而不可強也。」

是說老百姓可以讓人引導他們,而不能讓人用暴力去阻止、折服他們;老百姓可以引導,但不能強迫。「導」是引導,「折」是以強力阻止、挫敗、折服、制伏,其義正好相反。由於「強」與「折」義近,故簡文以「強」釋「折」 。

《論語》「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章是說:

民眾可以讓人引導,而不能用暴力去阻止、挫折。

由——迪——啟迪

知——折——壓服】


國家的事情可以全部由老百姓去干。

但是不可以全都由老百姓拿主意。


愚人者,後弄巧成拙,自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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