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瑞家的送宮花：並無慢待黛玉

03-08

周瑞家的送宮花：並無慢待黛玉

文/蕎麥花開

《紅樓夢》第七回，薛姨媽贈宮花：

周瑞家的還欲說話時，忽聽王夫人問：「誰在裡頭？」周瑞家的忙出去答應了，趁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語，方欲退出，薛姨媽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東西，你帶了去罷。」說著便叫香菱。簾櫳響處，方才和金釧玩的那個小女孩子進來了，問：「奶奶叫我作什麼？」薛姨媽乃道：「把匣子里的花兒拿來。」香菱答應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來。薛姨媽道：「這是宮裡頭作的新鮮樣法，堆紗花兒十二支。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舊了的，何不給他們姊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得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兩支，下剩六支，送林姑娘兩支，那四支給了鳳哥罷。」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戴罷了，又想著她們！」薛姨媽道：「姨娘不知道，寶丫頭古怪著呢，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同回稍後，周瑞家的送宮花：

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來與姑娘戴。」寶玉聽說，先便問：「什麼花兒？拿來給我！」一面早伸手接過來了。開匣看時，原來是兩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支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替我道謝罷！」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此段，歷來誤解。以為送完所有人後，方送黛玉，有故意慢待之嫌。故黛玉之使性子並非無端。如閆紅《誤讀紅樓》：「第七回里林黛玉對周瑞家的使性子的話，她（寶釵）是決計不說的，儘管黛玉不是無端使性子，周瑞家的是一世故婦女，『心性乖滑，專管各處獻勤討好』，平時必然被黛玉看在眼中，這次不過是總發作而已。」其實從以下兩點分析，周瑞家的並無故意慢待其事。

1.當時在諸人心目中，已不以外客看待黛玉。薛姨媽送十二支宮花，迎探惜、黛玉，四個姑娘一人兩支，鳳姐四支。設若以外客看待黛玉，考慮其孤身客居賈府之處境，則薛姨媽當送鳳姐兩支，黛玉四支，把黛玉和迎探惜區分開來才是。薛姨媽不這樣，正因其視黛玉已與賈府姑娘無二。（第四十五回黛玉跟寶釵互剖金蘭語，也提到，我的「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又，第十八回元妃省親贈物，「寶釵、黛玉諸姊妹等，每人新書一部，寶硯一方，新樣格式金銀錁二對。」第二十八回元春贈物，也是黛玉與迎探惜一樣。可見，將黛玉與賈府三姐妹視同自家姑娘對待，已是賈府慣例通例。這其實也從另一側面見出賈府並不與黛玉講主客之禮，第三回回目之「榮國府收養林黛玉」之「收養」二字，得以坐實。（按第三回回目有「林黛玉拋父進京都」、「接外孫賈母惜孤女」、「榮國府收養林黛玉」幾種，而「榮國府收養林黛玉」句「收養」二字下有脂批「二字觸目凄涼之至」，可證「榮國府收養林黛玉」此回目為曹公原筆。）設若此回目改為「林黛玉客居榮國府」，則細按之下，便與書中所寫不符矣。）薛姨媽一個外人，都如此看待黛玉；則賈府下人，更無須敏感而小題大做，特為顯示黛玉為外客之地位。

抑更有待發之覆。此處送宮花備見薛姨媽「無可無不可」——無心計（心機）之性格。蓋姨媽若具其姐或其女之心智（城府），當避嫌而送內侄女鳳丫頭兩支，與賈府迎探惜三位姑娘同，特意送林姑娘四支，以討老太太之喜歡，贏闔府之美譽，得黛玉之親昵。惟其計不出此，乃見實不藏奸！再看元妃兩次贈物：1.第十八回元妃省親贈物，寶釵、黛玉諸姊妹等，每人新書一部，寶硯一方，新樣格式金銀錁二對；尤氏、李紈、鳳姐等，皆金銀錁四錠，表禮四端。2.第二十八回元妃贈物，襲人告知寶玉，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一樣，是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大奶奶、二奶奶她兩個是每人兩匹紗、兩匹羅、兩個香袋、兩個錠子葯。——顯然，姑娘比媳婦兒尊貴，受贈之物更為貴重。因之按常理，按常「禮」，鳳姐作為媳婦兒，斷沒有獲贈禮物，反倒越幾位姑娘而上的。薛姨媽手頭只有十二支宮花，李紈是寡婦奶奶，只宜清凈守節，豈可著鮮戴花，故榮府姑娘奶奶，獲贈範圍只有三春加黛玉、鳳姐五人，按薛姨媽之忖度，不把黛玉當外人，也不特別敏感到要照顧黛玉的敏感心理，故四位姑娘一定是一樣的，那麼，每人三支，正好十二支，鳳丫頭一支都沒了，只有每人二支，四個姑娘才分均勻了，至於剩下四支，全都給鳳哥兒了罷。在薛姨媽心裡，這裡的重點，是四個姑娘一樣，其次，才是我們注意到的鳳姐竟然受贈最多……第五回寫，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設若薛姨媽真是看著老太太疼黛玉，「也洑上水去了」（第五十七回薛姨媽對黛玉語），豈會分出這麼一個笨辦法！哈哈，想當然的姨媽，真心可愛了！這正是第八回姨媽對黛玉那話：「你是個多心的，有這樣想。我就沒這樣心。」

2.考榮國府平面位置圖。梨香院在東北角上，從梨香院到最西邊之賈母正房，要次第經過王夫人正房、鳳姐之房。今看周瑞家的送花次序，是先王夫人正房中之迎探惜，再鳳姐，最後賈母正房之黛玉。完全是按地理順序而來。

由上可知，周瑞家的既無須特別當黛玉為外客、又按地理遠近順序送花，絕不存在慢待黛玉甚或故意慢待黛玉的問題。第七十一回曹公寫：「周瑞家的雖不管事，因她素日仗著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體面，心性乖滑，專慣各處獻勤討好，所以各房主人都喜歡她。」這是曹公的敘述性旁白，完全可信。「心性乖滑，專慣各處獻勤討好」，按一般情理，其「獻勤討好」更應在「老太太紅人」黛玉跟前——即或不然，也斷無反而故意慢待黛玉之理，那不是情商欠費，就是智商短路好伐。因之曹公這句「所以各房主人都喜歡她」的「各房」，也便無單撇開瀟湘館之理。而且周瑞家的心性在「乖滑」而外，原也不壞。觀其助成劉姥姥一進榮國府，見到「真佛」，便可知也。作踐黛玉的即或有小人，也很難是她。第四十五回黛玉對寶釵傾倒苦水「熬什麼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此語要緊在「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是那些熬粥送飯的婆子丫頭們；而周瑞家的是有頭臉的管家娘子，黛玉增加不到她的工作量，她何為白得罪了老太太的兩個「玉兒」？（得罪這一個玉兒，豈非也是得罪那一個玉兒？）所以，要說周瑞家的故意慢待黛玉，橫說豎說，都說不通。被黛玉白「得罪」了，還白得罪了一群「擁黛黨」，周瑞家的心裡應有一句設計台詞：「今後要在林姑娘跟前兒獻勤討好，可得比在別個主子前，多打疊起幾倍的心思和功夫兒！」——蕎麥君教周嫂子做人：你這句「各位都有了，這兩支是姑娘的了」，就不該加這兩個句末字「了」！加了這兩個「了」，就表示其他姑娘奶奶都送完了，最後才送林姑娘；不加這兩個「了」，「各位都有，這兩支是姑娘的」，聽去就完全不是一個意思好伐，聽去就不是大家都送完了現在給姑娘送這意思了好伐？嘆矣！周嫂子心裡應有一句：「我竟不知林姑娘這麼難伺候！」此處應有薛姨媽點贊：「你是個多心的，有這樣想。我就沒這樣心！」知乎網友「皮皮」：「這裡體現的是黛玉心理上的敏感和不受氣（她覺得受了氣）。從她心理來說，她希望賈府把她當自家小姐來看，但真的當自家小姐了，她又會覺得怠慢了。周瑞家的如果當她是客人，加上大戶人家僕人的做派，應該會繞遠先去給她。」筆者嘆曰：「透徹了！就是這樣！林姑娘不忿的其實就一點，你們竟然沒有考慮到我是個敏感的人，你們怎麼可以對待我的時候，竟然沒有敏感？」皮皮：「想到一個朋友，多年前收養了一個棄嬰，家裡人說當自己孩子養，就特別溺愛，但又不能像自己孩子不聽話可以打罵。孩子大了遇到就業、婚姻大事，卻沒人真正的能替他考慮。黛玉就是這樣的情況。」筆者：「好透徹！『榮國府收養林黛玉。』收養二字，徹底坐實！」

所以，黛玉小時，愛使小性兒，這一判斷，是成立的。第五回：

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

看官且看，曹公明為寫明，寶釵「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則是黛玉有不得下人之心處（恐素日多有），而非下人有不得黛玉之心處。

送宮花一段，脂批：

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甲戌雙行夾批）
吾實不知黛卿胸中有何丘壑？（甲戌側批）

——可見脂批亦不以黛玉此舉為然，大搖其頭。脂批以黛玉為「胸中無丘壑」，我倒覺得沒這麼簡單。我以為，黛玉並不是沒頭腦。她是不高興。顰卿心智高絕，言語風格常常指東打西，等閑人摸不出端倪。參禪貴活，不然多便死在句下。（詳參鄙作《林黛玉的雅謔和聰慧》。）而至於黛玉沒來由的「不高興」，我猜測，可能因為薛家送東西，自己卻無東西可送，只有收東西，難免心裡不開心；同理可參第六十七回寶釵饋土儀顰卿思故里。然第六十七回顰卿之不開心出以掉淚自傷，第七回黛玉之不開心出以冷笑傷人，何則？默揣黛玉心理，或是深結金蘭契前，黛玉對寶釵總不能無所芥蒂，恰此花又是薛家所送，故借題發揮，周瑞家的不過是遭了池魚之殃罷了？這正是第六十一回鳳姐那話：「朝廷家原有掛誤的，倒也不算委屈了她！」有論者深心，認為此處的玄機不在「花」而在「宮」，薛姨媽送宮花，是向闔府上下放出訊號，寶釵落選秀女了，現在要論「金玉良緣」了。故黛玉真正「不高興」處，在此。但筆者認為，只憑宮花就認定寶釵落選，是站不住腳的。理由兩條：1.薛家是皇商，這宮花未必是寶釵落選，宮中賞賜的安慰性贈品，也有可能是薛家為宮裡特製採買的飾物，自己留幾朵，姑娘們戴個樣。或者即便是宮裡頭作的，以皇商在採買上的便近，也大有可能分一點受用受用——內伙子都是通的嘛。如果沒有查到清代史料筆記中有對落選秀女必贈物品特別是必贈宮花的記載，那就不能無證據地表示薛家的宮花一定是因落選而受賜。2.據周汝昌縝密推析，第七回其時，寶釵十一歲（黛玉八歲，寶玉九歲），今按清代選秀女制度，每三年一選，其年自十四歲至十六歲為合例。是則第七回其時，寶釵年齡根本還不到選秀之歲。

但沒頭腦也罷，不高興也罷，終究是白得罪了人，而且打臉看人，還是白得罪了二舅母的陪房。這又是何苦來由！（寶玉很會察言觀色打圓場啊。但見周瑞家的聽了黛玉冷笑的話，一聲兒不言語。寶玉便問道：「周姊姊，你作什麼到那邊去了？」周瑞家的因說：「太太在那裡，因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帶來了。」寶玉道：「寶姐姐在家作什麼呢？怎麼這幾日也不過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寶玉聽了，便和丫頭們說：「誰去瞧瞧？就說我和林姑娘打發來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麼病，吃什麼葯。……」——這話據我看來有一石三鳥之妙：1.為周瑞家的圓場緩頰，俾其下台階；2.怕周瑞家的或在場的其他丫鬟婆子，傳話到姨媽寶姐姐那邊兒去，黛玉白得罪了人，故打發人過去請安（兼謝贈花），預為緩姨媽寶姐姐之顏色；3.寶玉應是敏感地體貼到了黛玉的敏感，故而以「我和林姑娘」五字，不露聲色地宣示，林姑娘和你們不同，尤其是在我這兒和你們所有人都不同，「我和林姑娘」，才是「我們」。嘆矣！寶公之心勞！）黛玉小時之處事不當，小性使氣，與長大後之殷勤待下，前後合觀，正見人物成長性格之變，亦見曹公寫人手段，一稟現實主義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