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人性的極限

大約是在周、隋朝之間,出了位奇人杜子春。

奇在哪裡呢?杜子春生活落魄,不事家產,乃是徹底的敗家子,但他絲毫不以為意。但凡手中有了錢,就去逛窯子喝花酒。錢,那是過手即光。家產敗光之後,便去投靠親友。親戚故友見他爛泥扶不上牆的模樣,自然是躲都來不及。

有年冬天,他穿破衣空肚子,徘徊於長安街上。一日將盡,至晚也未得食。眼看夜色來襲,杜子春更是彷徨不知所往,游移至東市西門。他臉上的饑寒苦意,彷彿用手可掬。

正在他對天悵嘆之時,突然有位老人策拐出現在他面前。杜子春的命運因而改變,老人非常豪爽地給了他三百萬緡錢。

杜子春窮而復貴,自以為以後再也不會窮了,一顆浪蕩之心再也拴不住。好衣好馬好酒好肉好歌好舞,怎麼舒服怎麼來,花錢如流水,不過是一兩年的時間,錢就花得要見底,只好「易貴而賤」。前天騎馬,昨日換驢;昨日騎驢,今天走路,倏忽貧困如昨。走投無路之下,又來到市門前哀嘆。

老人再次出現,饋贈了杜子春一千萬緡錢。剛開始時,杜子春還有愧疚內責之心,想要藉此發憤謀生。但不久,盪心又起,縱情聲色。千萬家產,不過是三四年,就被他花得精光,又是貧困無依。杜子春再到故地,又見老人,因不勝其愧,掩面而走。老人沒有放棄他,牽著他的衣裾,給了他三千萬緡錢,並說:「如果這一次還是沒有改變,那你真是生來貧窮,病在膏肓。」

杜子春這人,花錢雖大手大腳,但不像一些落魄子弟,為了金錢放棄尊嚴與人格,他還保留著羞恥之心。面對老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贈送,他心底愧疚難當,同時也知道自己本性難改。於是,就把錢散發給貧苦孤寡,建房屋了慈善,並表示「立事之後,唯叟所使」。

老人當然不是普通人,而是道士。杜子春了了心愿之後,便與老人一起到華山雲台峰學道。學道的過程頗有趣,便是觀看各種人間慘劇,在漫長的過程之中,不能言語一聲。人間慘劇有多可怕呢?是「雖尊神、惡鬼、夜叉、猛獸、地獄以及君之親屬為所囚縛,萬苦皆非真實,但當不動不語耳,安心莫懼,終無所苦。」

杜子春需要勘破虛妄,超越痛苦,方能得道。這也符合中國神仙的一貫要求,無性無欲無悲無喜,面孔單調得很。果然,老人剛剛離開,各種恐怖慘相在自己身上上演。有戰場廝殺,有毒蛇猛獸,有地獄殘相,有群鬼嚎叫,有刀山火海,凡此種種,杜子春皆不動聲色或「心念道士之言,心似可忍」。

眼看就要成功了,最後一幕出現了,杜子春轉世為王家女子。她是一名啞巴,生來多病,遭受許多苦難。及至長成絕色女子,嫁給了同鄉進士盧珪。兩人恩愛無匹,數年之間,生一男孩。養到兩歲,男孩聰慧無比。

盧珪抱著孩子與妻子說話,妻子一聲不響。與她逗笑,也無回聲。頓時,盧珪怒急攻心:「以前賈大夫之妻看不起他,便板著臉始終不笑。後來觀看了賈大夫獵殺山雞,才改變了看法。現在,我的地位雖比不上賈大夫,但才藝不比射殺山雞強嗎?可你卻始終不跟我說話,大丈夫被妻子鄙視,還要她兒子幹嘛?」於是,盧硅抓住孩子的兩腳,把孩子的頭往石頭上摔。

頭顱應聲而碎,血濺四周。

杜子春愛生於心,突然忘了與道士的約定,不覺失聲叫道:「噫!」這一聲還未說完,杜子春就身在此前的庭院里,道士也在跟前。修道終究功虧一簣。以道士的理論,杜子春能超越憤怒、痛苦、喜樂、恐懼、罪惡、慾望等等,可唯有愛忘不了。

此則故事出自於唐人牛僧孺所著的《玄怪錄》,名為《杜子春》。杜子春乃是一等天真爛漫之人,雖落拓但畢竟為俗世所不容。百萬、千萬的金錢,轉手即空,也是能人所不能。

原文之中有三處可咀嚼的細節:一是:「子春不勝其愧,掩面而走」,掩面的行為非常動人,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弗龍斯基見到卡列寧即掩面;再有尼古拉情婦,在尼古拉彌留之際,列文帶著新婚妻子吉蒂去看望她,情婦亦是掩面。掩面是羞愧、自責、內省,於是接下來才有一段「子春曰:『吾落魄邪游,生涯罄盡。親戚豪族,無相顧 者,獨此叟三給我,我何以當之?』。」這句話並非對老人所說,現場也無第三者,應是杜子春的獨白。

二是庭院之中的「唯一巨瓮,滿中貯水而已」,水為鏡,杜子春接下來的經歷都是從水中虛幻中生。

三是「愛生於心」。《聊齋志異》卷一的《成仙》一文,蒲松齡寫到一位如杜子春天真爛漫的周生,雖好友成生極力邀請他修仙,但他一句:「愚哉!何棄妻孥猶敝屣也?」,顯得十分可愛。我們終其一生,可能會忘記怨恨與憤怒,忘記怎麼去感受歡樂,但愛是深植內心的。用三三的話來說,便是「愛是人性的極限」。

原標題為:《有愛生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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