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拉琴的幾件瑣事

我四歲時開始拉小提琴,今年二十一歲了。

經常有人問我喜不喜歡拉琴。這個問題不難回答。我餓了就要吃飯,渴了就要喝水,便意來了就要到馬桶上坐一坐,但很少有人問我喜不喜歡做這些事情。拉琴對我來說,就像吃喝拉撒一樣,是生活本身的有機構成,而不是外力加諸的結果。

如果你從記事開始就做一件事,一定也會有相似的體驗。就像生下來就長著鬣狗一樣尖尖的鼻子和四條眉毛,你也許不樂意,但你睜開眼睛時,它們已經在那裡了。

中世紀的神學家托馬斯阿奎納說,時間和上帝都沒有起點。時間和上帝這兩樁大事不說,我拉琴這件事其實是有起點的。那段記憶像力透紙背的次頁的筆痕,好像確切存在,又沒有墨跡來證明。我記得自己站在一家樂器行里,背脊貼著媽媽的膝蓋。媽媽穿了一件黑色的皮衣,發出新鞣好的皮子的味道。我像猴子一樣將兩隻爪子倒伸出去,鉗住她順滑的袖管。

媽媽將我向前推開,說,去,看一看,摸一摸。

我於是莽撞地在店裡兜著圈子,站在了一列二胡之前。我探出手去,摸到的是冰涼生澀的蛇皮,頓時感到一陣悚然,像被火星燎著了似的抽開手指。

我的記憶到此為止。後來,我就得到了一把和筷子長短相當的小提琴。

這個故事缺乏因果,卻不無邏輯。與豎琴,鋼琴,貝斯及管樂不同,小提琴輕盈,易於保養,是一件可以拎在手裡的樂器。我們家頻繁地遷徙,從一個蝸居遷到另一個蝸居,所有無法負在背上的東西都要被拋在身後。就像武士佩刀不離身一樣,從那時起,我走到哪裡都提著琴,琴盒越換越大,琴譜越積越多,幸而肱二頭肌也越來越發達,扛一二十斤的東西不在話下。小學的語文課每天都要學生詞。課後,我記得一個小朋友憂鬱地指著我,說道:「看哪,小涵那佝僂的背影。」那天我們學的大概是《挑山工》一類的課文。直至今天,我還是替女孩子們擰瓶蓋和罐頭蓋的一把好手。這是拉琴帶來的意料外的好處。

四歲的我不可能明白得到一把琴意味著什麼。八分之一號的琴比手掌大不了多少;這木盒子看上去懵懂無害,曲線婀娜,指板摺合出幽沉沉的鈍光,散發著膠水與松香的氣味。我將臉頰湊近琴身,從亮漆中影影綽綽地看到變了形的自己。它的精緻令我的毛絨玩具和鐵甲小寶的模型們黯然失色了。我給它起了一個名字,用軟布擦去琴弓盪出的灰塵,將琴脊摩挲得發亮。我的朋友們還在給芭比娃娃梳頭髮,站在尿池前比賽,撿楊樹花嚇唬女生,而我已經有一把小提琴了。

我的第一位老師在倉庫里授課。我在濟南的那間爬滿潮蟲的儲物間里認清了四根弦,搖頭晃腦地邊拉邊吟唱,「咪咪咪咪,空拍,咪咪咪咪,空拍」。

虛榮心與熱忱維持了幾個星期,在無休止的空弦,夾琴的酸痛與鄰居的抱怨中消磨殆盡。

我的童年在得到小提琴的那天結束了。時間所有的負面情緒,我幾乎都是在拉琴中體味到的。

我嘗到挫敗的滋味,感到肉體的苦楚,指尖在鋼弦上磨得稀爛,腮托如烙進脖頸里的一枚長釘。我突然有了課業,有練習曲和音階要完成。我突然被所愛之人寄予了厚望,又在他們的屢次失望中成長得戰戰兢兢。

小提琴是四條弦的惡龍,是打進靈魂里的一個楔子。那是用千刀萬剮過的木頭拼成的一件頂精巧的刑具,是比人類強大得多,恆久得多的一條金燦燦的枷鎖。小提琴像貔貅,是個幾乎只進不出的無底洞。你將自由,時間和淚水獻祭給它,音準依然糟糕,節奏依舊不穩,運弓依然僵硬,心中的音樂依然滯澀,老師依然板著面孔。

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我去另一個拉琴的小朋友家做客。他媽媽出門前叮囑他,要練夠兩個小時才能看電視。阿姨出門後,他盯住琴,鼻翼微微翕動,忽而很認真地看著我說:「我們把琴砸了吧。」

我的左頸處有一塊常年不褪的淤紅。左手四指的指紋晦暗不清,指尖有四個硬繭,右手食指骨節變形,拇指指節處粗糙如龜背。我的一個朋友捻起了我的手掌,端詳了一陣,動感情地說:「這是一雙勞動人民的手。」

比起我的老師來,我要差得遠了。我初中的時候練習過一種雙音,叫十度。這種練習近似於舞者抻筋劈叉,鋼琴家演奏拉赫馬尼諾夫,是一種為了藝術而自虐的行為。按在琴弦上的食指和小指向兩個方向撕扯開,會將指縫撐出鴨蹼似的松皮。老師伸出手來,讓我掐一掐他的指縫。我捏了捏,乖乖的不得了,老師的手掌上四處凸起的骨結之間都可以容納下一根手指,寬闊如蒲扇。

另一件拉琴帶來的意外好處是,我突然認識了我爸爸。

此前,我爸在西安讀博士,剛剛回到家裡,我還不大認識他。

在很多年裡,小提琴將我和爸爸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又令我們相看兩厭。

爸爸沒有缺席過一天我的練習。我學琴一年,他學會了讀五線譜,數拍子,視唱練耳聽音比我還要准些。

從濟南搬到北京後,我的進度遠跟不上其他小朋友,老師勸我換一種樂器,說去打打鼓也是好的。我爸鉚足了一口狠勁,回家親自耳提面命,每天雷打不動,搬個小板凳監督我練琴。三個月後,老師再沒提過換樂器的事,我也再沒坐過最後一譜台。

落筆至此,我才意識到我對這個題目有多麼興趣索然。我的廢話通常很多,屁大點事都能洋洋洒洒寫篇長文出來,現在卻只覺腦汁枯竭。十七年的記憶,當我伸手去撈它們的時候,都像魚苗一樣搖著尾巴遊走了。

我只能想起來沒頭沒尾的幾件事。

每次上小課前,我和爸爸都提前到十五分鐘。他將車停好,熄火,我則將琴譜整理好,平放在膝蓋上,從容地哭泣一會兒,再敲門去上課。

爸爸經常吃著吃著飯,就舉起一根筷子,凌空揮舞,筷頭上還沾著米粒兒,手指鬆弛如麵筋,做運弓狀。「看見了沒?右手拿弓子應該是這樣的!」

二小的老校區里有一排單杠,練琴之餘,小朋友們排著隊來練臂力。我爹要強得緊,我不但拉琴要比別人好,就連爬單杠都要比別人快。三四年下來,琴練得不怎麼樣,兩手老繭,爬起樹和單杠來靈便如猴。

初三的時候,我和朋友到池塘里摘蓮子,將琴盒立在橋下的一方拱石邊。兩個人玩得不亦樂乎,只聽撲通一聲,水花大起。我一轉頭,琴盒正在水面上漂著,跟威尼斯的貢多拉船似的,晃晃悠悠朝湖心去了。我毫無猶豫地跟著躍進水去。池水極淺,僅到大腿,烈陽蒸騰之下仍然冰冷刺骨。我在水中走了兩三步,回頭看朋友,已然嚇呆了。我將琴盒撈起來,抱在懷裡,盒子滴滴答答地往我懷裡淌水。那天的陽光非常好,我在荷花盛開的池塘里迷失了方向。

先前商量著要砸琴的那個難兄難弟跟我一起從樂團走出來,突然下起大雨。我們對視一眼,將外套脫下來,小心翼翼地裹在琴盒外,向最近的屋檐發足狂奔。

每次聽海菲茲拉帕格尼尼的第二十四號隨想曲,我都會感到一種暖融融的絕望。

老師將我劈頭蓋臉地痛罵了一頓。教室里空空蕩蕩,涕泗交頤中,陽光如金屑。我背著琴走出來,腳步虛浮,鼻涕流進嘴裡。爸爸伸手將琴接過來,拉住我的手,什麼也沒有說。我們安靜地走出教學樓,穿越操場,紅色塑膠粒迸在我的褲腳上。出校門後,爸爸從口袋裡掏出兩袋酸奶,用牙齒咬開,遞到我手裡一袋。我們蹲坐在馬路牙子上,琴盒滾在一邊,誰也沒去管它。我和爸爸安靜地吮吸酸奶,吮吸聲中夾雜著我無法抑止的抽噎。一袋酸奶喝下去,我的淚也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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