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開了一家傳武館,在這個傳統覆滅的年代

來了個新專欄,記錄忠勇武館新館的雞毛蒜皮。

(一)

開始敲鍵盤的時候,突然想到了老早看過的老紀錄片《今風細雨江湖》里,釋德建說:「不管如何,人的心總是善良的,我留戀少林寺這個地方。」 這一系列片子從頭到腳觸動了當時年幼的我全部的江湖夢。即便如今十多年後,對於江湖、武術我早已有了更完整且顛覆的認知後,那仍然代表著我內心最柔軟的一部分。我留戀那片自己最早開蒙的小樹林,想念天亮前在無人的公路上溜拳架的少年心性的自己。 武術該有的發展註定是摘下傳統二字的帽子,但就像面對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就算相信他闔眼後定會迎來美好的新生,可你會總覺得他應該再留下點什麼印記。 《今風細雨江湖》里,短暫相聚而又要離家時,釋德建在家的小院子里,為老父母打了一套拳,那股悲涼感在這麼多年後的深夜,依然會塞住我的喉嚨,我十分想得到點什麼,然後給世界留下點什麼。

(二)

2017年的7月底,我和師兄在中國八卦掌研究會的會址立起了忠勇武館的招牌,那時候想得只是接下師門的火炬,傳好自己這一棒。忠勇兩個字,來自師爺的名字,我們最終無緣見到師爺風華正茂的樣子,他也並沒在武術發展的歷史長河中濃墨重彩的狠狠留下一筆,只有小師叔時常跟我們念叨過去的故事。每每喝茶閑聊,聽怹言語平靜地追溯談起舊時光時,師門榮耀感總是會前所未有的燃起。

師爺在入榮堂公門下前,曾從一位姓名已不可考的老師學過摔跤。後來,我這位太師爺被劃為反動派,生活潦倒,以撿破爛為生。八十年代,師爺時常騎著自行車載著小師叔、帶上兩塊蛋糕過去探望,太師爺雖然看著兒孫輩眼親,卻從不許進門,只說「知道你孝順,要真有孝心,帶東西來就放門口的花盆裡,別來看我。」太師爺是怕自己「成分不好」,連累兒孫,最終他也真的就這樣在窮困潦倒中過世。聊到的這一幕給了我強大畫面感,在我看來,這是那個江湖的尾聲。

還是八十年代,散打創生,為了給弟子們謀一條正路,師爺強令包括我的恩師在內的幾名弟子拜師他的師兄,我的梅師爺。可師父最終還是沒去吃這碗公家飯,走上了自己的江湖,只給我們留下了無數份偌大的香火情。

有過個戲言說「上海永遠不懂北京的侯門似海,北京也永遠不懂上海可以有多拚命」。帶入過來,傳武也永遠不懂現代搏擊可以有多辛苦訓練,現代搏擊也永遠學不會傳武的門派淵源。可如今作為傳武人的我們願意去承受這份訓練的汗水,可這份薪火傳承的金貴卻真的是難以複製的。

(三)

我和師兄一樣,練過傳統武術,也打過散打。然而時間總是不可逆的,所以最不可考證的事兒就是傳統武術訓練是否給我們的散打生涯添光加彩了。但有一件事兒是可以肯定的,就是現在搏擊舞台的競技經驗切實的使我們更明確地認知傳統武術,這無關招式還是功法什麼的,是一種「看明白了一些東西、更多一些選擇」的自由感。

忠勇武館前後只招了十個學生就再沒吵嚷宣傳。忙起來總恨不得把時間掰成幾瓣去用,可一掰就更不夠用了,教學是個頂費腦子的事兒。我師父185的個頭,在30多年前的那個江湖絕對是個鶴立雞群的身條兒,到我師兄,一米九多的大個,技術上和師父一脈相承的令人嫉妒,到我,如今也二十好幾,身高終於卡在了線兒上再難跨過一米八,苦苦掙扎也沒能完美復刻讓人嫉妒的開掌,只得自己再去求索。從克魯茲到大麻到梅威瑟再到福爾曼,去找適合自己的東西,傳統武術是一個無比巨大的技術庫,一旦在外面的世界摸到一點苗頭,就能迅速印證回來,然後下一步該做什麼就昭然若揭了。這是一種仙俠小說里破境一樣的快感,一代代先賢積累下的財富,你可以從任何一邊山腳開始摸索,總能回到同一條路上。

教學中,我們有著強烈的焦慮感,生怕經歷了差不多的時間,我們的學生打不過旁的拳館的學員。我們註定不會直接告訴他們最簡潔的踢腿打拳,而是先去認識那個龐雜的技術字典,有一天他們可以打得一點兒不像我、不像大雀老師,就像我打得也不怎麼像我師父,但他們可以知道傳承的是什麼,知道自己能怎麼練下去。我覺得這是傳統武術難以匹敵的優勢,傳承的積澱使得它越來越厚,但總歸能回到一樣的開端。

(四)

其實說回來,我也終歸無緣見到在最好年紀的師父。我的師父李京華先生,他打過春秋擂、打過永恆杯,南下傳拳擺過擂台打過進出場,後來又闖蕩到了遠東、東南亞,見證並參與了中國武術最凄涼也最輝煌的年頭。可等到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已經是個散淡的小老頭了,每天把時間花在同網上的人聊天罵戰。我們常常戲言:師父前半輩子過得波瀾壯闊,可在他看來所有的精彩不如從網上跟人罵娘的這幾年。

14年,八卦掌作為一個拳種把研討會會開進了政協禮堂,會到高潮詹會長說:「這麼多年來,看不起八卦掌的人,都讓京華打了,門內無人不知,門外無人知曉。」 祭祖時,人群熙熙攘攘,師父就挺著腰板孑然站在人群最後,活像一桿門栓子,既維護著門裡的秩序,又死守著大門的安危。

我想不到自己換個時代會是誰,可師父甭管在哪個世界,都會是一個樣子。他可以在自己家裡收容進京上訪的可憐人,也會同犯錯的年輕人喋喋不休講幾個小時的道理,他用一輩子打破藩籬,又用生命捍衛著規矩。

16年,師父意外傷了腿,我和師兄輪流陪床。剛做過手術腿不能隨便動,一個姿勢待久了肌肉難免酸疼,幫師父按摩的時候,摸到了他的脛骨,上頭就像鋸齒一樣,都是重擊留下的小坑。先前師父跟我們講,「我為什麼跟誰都敢杠呢?因為我努力過。」 直到那會兒,我第一次意識到,師父總歸是老了。

17年,師父又上了次擂台,終究不再那麼猛了。其實我們早該明白,但就是心裡沒別過個兒來。

那個晚上,大雀老師我們都喝到淚流滿面,到最後,他突然瞪著眼睛:「都好好訓練吧,以後就是咱們了,再不能輸了。」 那一刻,接到手裡的火把驟然亮起,照著來路,照著去向,前途渺茫,但遠處有光。

(五)

頭前大半年,師父給剛入門的小師弟講拳,突然興緻來了就起身搭手,劈鑽崩功架立整,我大驚,那是我頭回見到師父說手,尋常他最討厭形式主義的演武。我們驚到一半兒,師父突然說:「就這呀?沒用!」 其實這是師父不懂了,他把頂金貴的東西變得頂便宜,可最寶貴的真不是如今的三拳兩腳,而是他是如何一路走來。

每個中國男人在小的時候,都有一個武俠夢,等到成年後,大多數人會把這放入最不屑說起的角落。17年最後一個月,和菠蘿格鬥周老兄聊天,他說中國武術的發展出了問題,同樣都是傳統武術,可中國武術就總是讓人覺得「土」,覺得那就是公園裡老頭穿著綢子衫兒練的東西。我一想,就是這樣啊,中國武術是怎麼了?

而我想做的,就是給中國傳統武術練習者尊嚴。真訓練,真實戰。

忠勇武館新館,拳法、兵器,用現代的眼光為傳統技藝加持,以匠人心態打磨拳腳,今年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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