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犯罪完成了弒父:《黑洞》中陳道明之聶明宇

文/蕎麥花開

籃球

《黑洞》劇中有幾次出現聶明宇在籃球場的鏡頭,他三分神准。陳道明本人是中國夢舟明星籃球隊隊員,擅長三分球;隊長、也是著名演員的張豐毅有次在訪談節目里提到自己這個隊,特意強調了陳道明三分很准,「你看他電視劇里那投籃的(鏡頭),都是他自己投的。」

原著中提到了聶明宇喜歡打籃球——不過,技術卻不怎麼高明:

1.孟琳取出手機撥打:「明宇嗎?你在哪兒?打籃球?」

2.龍騰大樓的室內籃球場里,聶明宇獨自在運球、投籃,滿身大汗。他不厭其煩地反覆做著那幾個動作,津津有味地玩著。

3.聶明宇一身西服,在球場上奔跑運球投籃,動作笨拙滑稽。

——張成功筆下的聶明宇,「一身西服,在球場上奔跑運球投籃,動作笨拙滑稽」;陳道明顯然對人物的「笨拙滑稽」大搖其頭,而親身上陣代以「陳道明」自己的矯健帥氣、技術熟稔:但見他一身黑衣短靠,有力地拍球,投籃前,先對著球籃一個瀟洒利落的手指打槍動作「噼——!」,然後,行家地瞄準,球出手,穩穩落入框內。(19集)

手勢

張成功原著寫道:

聶明字快步走出公司大門。劉振漢正遲疑著拿不定主意是否過去,突然看見聶明宇在馬路對面遠遠地看著他。車流從馬路上穿過,他們被阻隔著,只能彼此觀望。終於,兩個人都笑了。他們做了一個只有兩人才明白的特殊手勢,分別向對方跑去。兩人在街道中心相遇,躲避著來往的車輛,在一片鳴笛聲中,緊緊擁抱在一起……

但張成功不能不說是一個平庸的作家,他毫不懂得「貫串」動作/道具/台詞對於人物塑造的作用(詳參本書中《陳道明影視劇中的「貫串道具」》一文)。聶明宇這個「特殊手勢」在全著中只出現了這麼一次,對人物塑造毫無支撐和加成;劇中則不同,相信看過劇的觀眾對於劇中人物印象最深的動作細節特徵莫過於聶明宇用手指做打槍的手勢那一帥氣瀟洒動作了。經拉片統計,該動作在全劇中共出現6次:

1.第3集,劉振漢回刑警隊前,到龍騰集團樓下轉悠。聶明宇在樓上睹此,下樓來。推開玻璃大門,聶明宇外面穿上了件淺藍色立領短風衣,他望著劉振漢,露出明朗的笑,伸手一個手指打槍的手勢(配以舌底一個輕聲的「噠!」);劉振漢睹此,報以會心一笑,也做了個手指打槍的手勢(此即上引原著中這句文字「他們做了一個只有兩人才明白的特殊手勢,分別向對方跑去」)。

2.第9集,劉振漢到俱樂部,聶明宇和一幫老同學正在拉琴,一曲終了,聶明宇側顏望去劉振漢,「噠!」地又是一個瀟洒可愛的打槍手勢,臉上浮出爽朗的笑。

3.第18集,聶明宇約見顏明,結束簡短的幾句話後,他隔著遠遠的距離對著顏明一個打槍手勢,舌底下輕聲一個「噠!」,然後,轉身,倆字,「再見!」

4.第19集,聶明宇一身黑衣短靠,有力地拍球,投籃前,先對著球籃一個瀟洒利落的手指打槍動作「噼——!」,然後,行家地瞄準,球出手,穩穩落入框內。

5.第20集,聶明宇用手指作打槍手勢抵著肖雲柱太陽穴,「你該死,你該死你知道嗎?」

6.第31集(大結局),聶明宇靜候劉振漢全副武裝來到,結束臨死前一席話,聶明宇對著劉振漢最後一次手指打槍,「啪——!下輩子,再做好人吧。」然後,出門,委頓,倒地。

——對以上6次手指打槍的嘴部發聲作「結構分析」,其中3次是輕聲的「噠!」,1次無聲(打肖雲柱),1次是「噼!」,1次是「啪!」陳道明謹於細節如此。

原著中這個「特殊手勢」或許只能表明聶劉二人過去的兄弟情戰友情,好比多年不見的迷龍對著不辣先來一句「王八蓋子的」或不辣搶先對迷龍來一句「我整死你」(《我的團長我的團》)——僅止於此,背後是木有其他的;而劇中的聶明宇明顯把這個帥氣手勢耍出了一種一個童心未泯的大孩子的意思:這是他心愛的動作,哪怕不是對著「只有兩人才明白的特殊手勢」的劉振漢,或是對敵人(肖雲柱),或是對他內心裡其實是欣賞的人(顏明),或是對著誰也不是的,籃筐。

下毒

拉片分析,劇中出現最高頻的道具,非礦泉水莫屬了,共12次:

1.第1集,礦泉水第一次出現,聶明宇用注射器往礦泉水裡下毒,毒殺了用黑皮本子來敲詐他的那個中年男人。(這是絕命毒師啊!)

2.第3集,聶父、聶母、聶明宇和孟琳家中晚宴,聶明宇掏出礦泉水喝。

3.第3集,阿三推門進來,聶明宇在劇烈地哮喘咳嗽。聶明宇掏出礦泉水,排出藥片,就著礦泉水吞下藥片。

4.第5集,蕾蕾從美國回來,接妹妹回家車上,聶明宇開瓶礦泉水給蕾蕾喝。

5.第6集,歡迎蕾蕾的家庭晚宴上,蕾蕾嬌憨地問哥哥:「我胖嗎哥?」聶明宇搖搖頭,吐口煙:「肥。」桌上,聶父、劉振漢端白酒,聶母、孟琳、蕾蕾端紅酒還是可樂,就聶明宇一人還是喝瓶裝礦泉水。

6.第15集,聶明宇用礦泉水毒殺「姦夫」。聶明宇問被綁在椅子上的小夥子:「你餓嗎?渴吧?」然後從風衣口袋裡掏出礦泉水,擰開瓶蓋喂他喝,語音輕柔舒緩,「來來來,別著急……慢慢的,慢慢喝……」

7.第16集,聶明宇和孟琳在旋轉頂樓見面坐談,孟琳要了咖啡,他還是要了瓶礦泉水,和一個玻璃杯。

8.第23集,聶明宇和黃秘書密談,桌上,黃盛喝茶,聶總,還是礦泉水。

9.第23集,家宴,席上,唯有聶明宇,仍是喝礦泉水。

10.第24集,聶明宇在球場邊坐著看丹丹打球,賀清明進來了,聶對賀道完「再見」,往外走,手裡拎的——礦泉水。

11.第28集,聶明宇故技重施,遞給賀清明一瓶礦泉水——這次絕命毒師聶總下的似乎卻是延時毒藥,賀科長到家後才突地倒地。

12.第31集(大結局),聶明宇用礦泉水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再看原著中寫「礦泉水」,計有5次:

1.他(聶明宇)從桌下的紙箱里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老鴇。「嗯,沒想到你還挺義氣。咱們以後交個朋友!」老鴇受寵若驚地接過礦泉水,灌了幾口,然後不住地點頭。可是點著點著,頭就抬不起來了,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口鼻流血,身體痙攣了幾下,不動了……

2.聶明宇遞給妹妹一瓶礦泉水。「那簡單,我再給你找一間庫房就是了」蕾蕾打開瓶蓋,喝了一口。

3.「我沒有說你!」聶明宇聲音不大,但足夠張峰膽戰。「你瞎緊張什麼?」他拿出礦泉水,輕啜一口。「我不太管你那攤子事。但是我現在必須提醒你一句:你得小心了!」

4.張峰拿起地上的礦泉水,遞給他:「您這段時間太緊張了。我想您該放鬆一下,比如到國外度度假、散散心什麼的。也許等您回來,天都市一切都恢復了正常。」

5.聶明宇灌了一氣礦泉水,突然停住,盯著他:「這話我聽過,好像是我夫人說的。但是,你們的意思也許不一樣。」

——對比分析,原著中提到礦泉水次數也並不少了(5次),但問題的要害在於作者張成功完全沒有意識到可以把這瓶礦泉水做成一件體現人物特徵的道具,也即是說,道具的「貫串性」的木有。聶明宇只是在殺死敲詐者的時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了用礦泉水下毒這招。孤例形成不了人物特徵啊,沒有凸顯人物的行為動作特點啊。且看劇中,聶明宇但凡親手殺人,都「偏嗜」礦泉水:殺敲詐者、殺「姦夫」、殺賀清明、殺自己。他密室抽屜里那支槍誠如他自盡前對劉振漢所言「這槍,從來沒用過,是個擺設」。軍內有個段子是紅軍繳獲得來一直很好的手槍,衛士獻給主席,老毛大笑擲地:「待我用它之日,紅軍完矣!」諸葛亮韋睿這派儒將風度,想必會為儒雅風度的聶總儀範吧——儘管,他聶明宇曾經,是不折不扣的優秀軍人。

書中雖數次提到礦泉水,但著者張成功顯然沒將此道具「深化」為聶明宇的一個習慣特徵;非但如此,張成功還以「咖啡」和「酒」兩件東西「分散」了礦泉水這件道具的集中效用。

書中寫聶明宇似乎愛喝的不是礦泉水而是咖啡:

1.「老黃,有件事情,我必須讓你知道。」聶明宇往沙發椅背上靠了靠。黃盛攪動著咖啡杯,「請說。」

2.聶明宇套上睡衣起來,在落地窗前的沙發上坐下,沖了一杯速溶雀巢咖啡,用湯匙輕輕攪動,問道:「說吧,蕾蕾,你想怎麼辦?」蕾蕾抬起臉,咬緊嘴唇說:「你知道的……」聶明宇抿了口咖啡。「我讓張峰去辦。你準備怎麼處置他?」「別說了,蕾蕾,這能是小事嗎?」聶明宇咕咚灌了一大口咖啡。「你總得讓我想個萬全之策。」

3.孟琳走進董事長室,聶明宇從老闆桌後抬起臉來,問:「你怎麼來了?有事?」孟琳沒有回答,在沙發上輕輕坐下。聶明宇從她臉上似乎察覺出了異樣,於是站起來,走到沙發前:「要杯咖啡嗎?」孟琳看了看他,搖搖頭。

書中寫聶明宇用以結束自己一生的,不是礦泉水,是酒:

聶明宇靜靜地坐在老闆桌後,桌上擺著兩杯酒。他端起一杯酒,輕聲道:「咱們可以喝杯訣別酒嗎?」劉振漢凝立不動。聶明宇苦笑笑,仰脖喝下。「你放心。」他指指另一杯酒,「這酒里沒毒!」劉振漢跨前一步,猛地端杯灌下。「這才有個兄弟的樣子。」聶明宇從桌後緩緩站起。劉振漢用槍指著聶明宇:「我從不提防你,但也不會放過你!」「你錯了,我不會讓你抓到我,你也不可能抓到我。」聶明宇從桌後步出。「我抓到你了!」劉振漢從腰間抽出了手銬。聶明宇走到劉振漢面前,慘然一笑:「不,你沒有。你抓到的只是一個腐爛的行屍走肉,而我能感覺到我的靈魂已經開始上升。」劉振漢瞥了一眼酒杯,大驚失色:「你……」聶明宇的嘴角流出一絲鮮紅的血,臉上依然微笑著……

全劇中唯一一次聶明宇喝酒,是在聶明宇覺察危險真的來臨了,他把妹妹約到酒吧見面,不無交代後事的意味。他燃起煙,點一杯洋酒,坐在吧台靜待妹妹,妹妹顯然也有和我們一樣的驚詫,她劈頭就是這句,「聶明宇,你怎麼喝起酒來了?!」聶明宇自失地一笑,答非所問:「以後你哥,怕是幫不上你什麼忙了……」書中交待,聶明宇是越南戰場上下來的,也交待他從不喝酒。曾經看過一本《中越戰爭實錄》,上寫從越戰上下來的優秀戰士至今恪守「三不」標準:不抽煙,不喝茶,不飲酒。理由是飲酒讓射擊不準(古龍的小說里寫到飲酒讓拿刀的手不穩——那麼類推,酒會讓人血脈賁張,決斷「不穩」,這杯中物顯然不屬於縝密深穩的聶明宇。全劇中聶明宇唯一一次喝酒是跟妹妹「交代後事」,也許他認為這次不妨破個例,酒能縱情,這次就放任情感之流奔瀉而出吧——事實上,全劇中聶明宇流了唯一一滴淚(情感沖瀉),就是在這裡,「為酒所催」?),喝茶的茶渣滓處理不好暴露目標,抽煙的煙頭就更暴露目標。聶明宇三不佔了兩不,只殘餘了一個抽煙。——就這抽煙,在所有人都用火機點煙的年代,只有他一人還頑固地劃拉著火柴:不完全拉片統計,16集,他和孟琳在旋轉頂樓對談,他劃火柴點煙;23集,家宴上,聶明宇用火柴點煙;26集,聶明宇與妹妹約見酒吧,他用火柴點煙。記得鄧爺爺點煙就從不用火機只用火柴。火柴,真是老派人的火機(夥計~)。(按,原著里只有一次提到「火柴」:在劉家樓下的電話亭里,肖雲柱一邊用火柴棍子掏耳朵,一邊靠在牆上打電話。)

拉琴

原著中還是有一件「貫串性」道具,出現12次,是聶明宇的手風琴:

1.還拉你那個破手風琴呀?」劉振漢搗了他一拳。聶明宇也回了他一拳。「哪天來歌舞廳看看,咱哥倆一齊練練,看看還行不?」

2.聶明宇走進天都酒店歌舞廳,沒有客人,只有幾個樂師在調琴。他從高高的壁柜上,拿下了他專用的手風琴。

3.聶明宇坐在董事長室里,抱著手風琴在仔細擦拭。然後他輕輕拉了起來。音樂很是悅耳動聽,能看出他還是有些基本功的。

4.聶明宇關上房門,打開柜子,拿出了手風琴……

5.天都酒店歌舞廳里,聶明宇和樂隊正在演奏著古典名曲《別離》。憂傷無奈的曲調如泣如訴,把一對生死相依的有情人別離之痛譜寫得淋漓盡致。劉振漢緩緩地走進,遠遠地看著、聽著。聶明宇看到了他,樂曲戛然而止。他定了定神,慢慢走過去。聶明宇對樂師們道:「你們先休息一會兒。」歌廳里只剩下了他們二人。劉振漢道:「明宇,那會兒的曲子還記得?真行!哎,我那段《打虎上山》還能拉嗎?」聶明宇笑笑說:「樣板戲可能不行了。」劉振漢捅捅他道:「試試!」聶明宇勉強拉起手風琴。劉振漢扯開嗓子唱了起來。門外大廳的服務員和樂隊成員紛紛驚訝地往裡窺視。聶明宇微笑。劉振漢憤怒地唱。曲斷琴終。兩人誰都不說話,就那麼靜靜地坐著。

6.就在孟琳與王麗敏促膝長談之時,聶明宇正背著手風琴,來到天都酒店裡。

7.天都酒店歌舞廳里,聶明宇正在起勁地拉著手風琴,兩邊的樂師們配合著。他很陶醉。小芮和阿三等快步走進,互相看看。

8.「說吧,怎麼樣了?」聶明宇解下手風琴背帶,平靜地問。

9.王麗敏手捧著文件夾走向董事長室,裡面傳出手風琴聲。她站在門口靜靜地聽著。聶明宇心緒不寧,他的手指在鍵盤上跳動著,將一首曲子隨意演繹,手風琴在他手中發出詭異的曲調,最後轟然一聲共鳴。他滿頭大汗,雙臂軟軟地垂下,終止了自己的瘋狂發泄。

10.時而如急風驟雨,時而如泣如訴。手風琴聲從董事長室里傳來,在龍騰大廈回蕩。聶明宇慢慢睜開雙眼。他停下手風琴,擦了一下眼淚。

11.聶明宇笑笑,拍著王經理的肩膀道:「老王,我牆上的手風琴是從義大利買的,送給你兒子吧!」王經理眼睛潮濕了,小聲說:「董事長,你跑吧。我們掩護你……」聶明宇哈哈大笑:「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12.聶明宇沖劉振漢微笑一下道:「能不能給我點兒時間、讓我換件衣服?」劉振漢緩緩點了點頭。聶明宇走進辦公室,輕輕掩上了門。不一會兒,響起了高亢嘹亮的手風琴聲。劉振漢慢慢移動著腳步,走向那扇虛掩著的門。他眼角微燙,雙腳沉重遲滯。琴聲漸漸低沉下來,如泣如訴。他推開了門,琴聲戛然而斷。

手風琴在劇中出現7次:

1.第4集,劇中聶第一次到俱樂部拉琴,曲子是「大海航行靠舵手」。

2.第9集,劇中聶第二次到俱樂部拉琴,劉振漢第一次去俱樂部找聶,曲子是「深深的海洋」。

3.第11集,劇中聶第三次到俱樂部拉琴,抄賭那夜。

4.第21集,劇中聶第一次在密室拉琴。孟琳闖進聶辦公室,隔門聽見密室內傳出悠揚的手風琴聲。

5.第26集,劇中聶第四次在俱樂部拉琴,一曲終了,他接到電話,張峰死了。

6.第29集,劇中聶第二次在密室拉琴。其時劉振漢正在接受庭審。

7.第31集(大結局),劇中聶第三次在密室拉琴,曲子是「深深的海洋」。這也是他最後一次拉琴,拉完琴他就和衣而卧,靜待劉振漢率一大幫武警全副武裝上門。

陳道明對這把手風琴可是尤為重視。據報道,陳道明2002年5月22日出席北京廣播學院主辦的一次朗誦藝術節與學生交流角色設計心得時說,「劇中那把文革時期的手風琴也是我逛遍了北京城在一個琴廠的倉庫里找到的。」——他這句話里一個關鍵詞可以說是「詞眼」,是「文革」,而這一詞,也是劇中的手風琴與原著的手風琴的最大不同。如上所引,原著里提到手風琴,只是表示聶明宇是音樂愛好者,儘管這一愛好是始自過去,但手風琴本身,與「過去」,是沒有什麼關聯的。劇中則不同,聶明宇這把手風琴是他整個的「彩色過去」。(陳道明解讀所演聶明宇:「他有很多夢,但過去的夢是彩色的,現在的夢是黑白的。」(引自《陳道明:好戲連播對我是一種傷害》,載2001年12月30日《北京青年報》))首先與他一起拉琴的人不再是書中所寫毫無關係的「樂師」、「樂隊」,而是那個年代的老同學、老朋友,拉琴不在歌舞廳,而在聯誼俱樂部;然後拉的曲子有明顯的年代烙印,「大海航行靠舵手」,「深深的海洋」,都是那個年代的紅歌熱曲/蘇式歌曲;最重要的是第三點,聶明宇如若不是在俱樂部拉琴,就是在,就只有是在,密室拉琴。據劇中飾演妹妹蕾蕾的袁立在其自傳《正午時分》中透露,「劇中的密室和道具槍也是陳道明設計的。而聶明宇的衣服也都是陳道明自己的。他對角色的投入之深絕非一般人可比。」張成功原著中寫道聶明宇在辦公室拉琴,陳道明讓聶明宇在自己的天地(辦公室)里再開闢一塊更自己的天地:密室。密室一如當年的軍營,行軍床,軍用水壺,毛主席像,一牆獎狀。密室是聶明宇已然一去不回但他仍然希望仍能回到的彩色過去。他沉浸在重門掩閉之內的私密天地,只有在那片時,也許,這個「活膩了的人」才有真正的一晌之歡吧。哪怕在大限來臨之前,對他來說也不過是換一個存在的地方而已,他瞑目搖首,依然把手風琴拉得悠揚如昔。友人本來老六兄寫沉浸在莫扎特「魔笛」中的陳一平(《冬至》中陳道明飾):「當低劣破舊的電匣子里吱吱呀呀傳出『魔笛』,陳一平聽得非常平靜,非常享受,非常沉溺,非常安詳。他在旋律中面對的只有自己攤開的日記,他旋開鋼筆,欲說還休。在他即將崩潰的時刻,妻子也不敢打擾他聽音樂;在他卑微苟且的日子裡,妻子也不忍心打擾他聽音樂。如果說寫日記是一種宗教儀式,管風琴里傳出的旋律就是『魔笛』。那一刻,莫扎特都在陳一平面前匍匐下來,因為他不是庸人。」——某種意義上,手風琴之於聶明宇,正如莫扎特之於陳一平,聶明宇在拉著手風琴的時候是冷靜沉醉的,是安詳陶醉的,是傲然迷醉的。他知道他一朝琴在手,過去已重有。

弒父

豆瓣有網友評價此劇只有短短的一句話,我認為是勝過他人長評千言萬語,可謂筆掃千軍:「聶明宇用犯罪來完成了弒父,用殺自己這一過程實現了對父親漫長的凌遲。」百度「聶明宇」三個字往往下拉提示菜單就會有「聶明宇為什麼恨父親」一行字,說明廣大觀眾雖然看出了「然」,然,未免還未必看出了「所以然」。關於聶明宇為什麼犯罪,劇中在最末一集也許是卒章顯志,以聶、劉對話的方式對這個問題試圖作了回答。聶明宇:「我百思不得其解呀,人為什麼明明知道要犯罪,還要去做那些事兒呢。」劉振漢:「你覺得小時候,大家對你都不公平。」——所受不公,報復社會,這一點也是我們觀眾易於想到的最近的原因。(按,書中聶明宇對父親自述心聲:「法律從來都是保護弱者的,但是法律沒有保護過我。所以,我總是告訴自己,一定要成為一個強者。」——這似乎算是聶明宇對自己「犯法」(挑戰規則)動因的自我解釋。這其實就是「以前所受不公,現在要要回來」,也可以視為著者張成功對他筆下人物犯罪動因的認識。)但誠如劉振漢接下來說的,有這個經歷的不止你一個啊,難道都像你一樣去犯罪?這就不得不又提一句我一個朋友的話,「只有心裡有恨的人,才真能讀懂聶明宇。」聶明宇鋒薄的眼神如陰寒的刀片,他劃開了事情的真相哪怕他自認為的真相:文革什麼的不過由頭(想當然地拿這個當由頭的就有他的父親:「明宇,咱們倆的誤會,都是歷史造成的。」),真正的東西是通過文革這把火榨出了他父親皮袍下的小——他為了自己,是可以犧牲他的孩子的(參陳道明受訪中語:「他(聶明宇)屬於高層次的罪犯,是明知而故意為之,他轉變的過程雖不乏社會原因,但他的生長環境及陰鬱的個性、人生經歷等,也是他墮落的關鍵。(《陳道明墜入黑洞吐真言 我也很無奈我也得生存》,載2001年4月2日《北京青年報》))。就如《霸王別姬》里程蝶衣捱過了十年才死,只不過是為了告訴段小樓,殺死我這個虞姬的,是你這個霸王本身的崩塌,非關什麼什麼把你壓塌。印證我們觀眾這點觀感的,是劇集最末(31集),聶明宇為著印證自己對父親的一貫觀感,或者說,是為印證他整個行為的邏輯無誤,是為印證他心中的一句「果然」:果然,他還是又犧牲了我。且看劇中,聶明宇來到病房中父親床前,拋出一句「我要自首了」,「引蛇出洞」,果然父親中計,表示贊成,然而聶明宇馬上定性:「我知道你希望我怎麼做,你希望我,頂著,扛著,其實,我能明白你,你一直想做個清官,你做到了,你確實是個清官,清官嘛,為國家而清,為百姓而廉,你呢,是為『自己』(重音)清廉!我能理解你,但是你不該,你不該犧牲你的兒子(聶明宇言及此,眼中開始閃淚光),保全你自己。……跟你說句實話吧,我從來沒想過去自首……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心裡還有沒有我。沒有,還是沒有。」我甚至深心裡「深文周納」,聶明宇在得知老頭子為了自己的兒子不惜誣陷劉振漢不惜拿他清廉幾十年的名聲當抹布丟了的時候,也是有非常自得的一笑的:果然,他的這個清廉是假清廉。他今天是假清廉,他昨天也就不是真清廉,他昨天的清廉也不是他自己說的為國為黨崇高至上,不過是犧牲兒子保住名聲罷了。聶明宇印證了這層果然,於是他在父親床尾仰天一笑,哈哈哈哈,聲如長梟。這不是一部反腐打黑劇,這是一部犯罪心理劇。這一基調內核,是「陳道明」強調的。(參陳道明受訪中語,「這是一部描寫心理衝突而非事件衝突的戲,為此,我看了很多有關犯罪心理學的書。」(《陳道明墜入黑洞吐真言 我也很無奈我也得生存》,載2001年4月2日《北京青年報》))

我細翻了張成功原著,果然,與劇中截然相反,聶明宇對老父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堪稱模範孝子,在危險越來越大時他果斷選擇了抱緊父親這棵大樹。劇中聶明宇與父親在海邊約見一場戲(21集),聶明宇對父親說出句「金句」,可謂陰寒穿心:「我跟你,除了血緣,沒什麼關係了。」原著則寫道:

這時,黑色凌志車從遠方駛來,在紅旗車後停下。聶明宇走了出來,他向黃盛點點頭,然後快步走向海灘。

父子二人慢慢走近。聶明宇喊了聲「爸爸」,聶大海凝視著他,嘴角緊繃著沒有說話,黃盛在遠處向這邊眺望著。

聶明宇走到父親身邊,替父親把風衣的領子豎起來,輕聲道:「爸爸,這裡風大。您也是,有家不回,非要約我到這兒見面,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聶大海道:「這裡空氣好,也免得人攪和。」他眯起眼睛看著海面上盤旋的海鷗,「這幾年,你忙,我也忙,總也聚不到一起好好聊聊。」

聶明宇笑笑:「爸,等您退了就到我的公司來當顧問吧,咱們天天就可以在一起了。」

聶大海卻輕鬆不起來:「明宇呀,我今天只問你一句話,你要給我實話實說。」他在兒子點頭之後,接著道:「明宇,我雖然沒有誇過你,但從小到大,你一直是我的驕傲。告訴爸爸,你,或者你的公司,做沒做過違犯法律的事情?」

聶明宇坦然地迎著父親的逼視。他心裡很清楚,要想在具有敏銳觀察力和豐富政治經驗的父親面前矇混是異常困難的,但他仍必須試探。於是作出稍有些愕然的樣子間:「爸,您怎麼了?幹嗎突然問起這樣的問題?」

「明宇,我和你媽都年紀大了,你是我們惟一的兒子,我一直在為你擔心。不論出了什麼事,你都要給我照實說,明白嗎?」

聶明宇用很平靜的語調道:「爸,告訴媽媽,別為我擔心,我不會有任何問題的。」

他的沉穩鎮定終於起了作用,聶大海沉重的心情略略有所緩松,不覺對兒子有了些信心,道:「很多人對我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情,但我不能相信。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你做沒做過違法的事?」

聶明宇的目光從聶大海臉上移開,面向大海:「爸爸,什麼是違法的事?」

聶大海一愣。「法律從來都是保護弱者的,但是法律沒有保護過我。所以,我總是告訴自己,一定要成為一個強者。現在我做到了。我已經是一個不需要法律來保護自己的強者。」

聶大海眉頭又皺了起來:「這麼說,你干過違法的事了?」

「爸,您別問了。」聶明宇對此不置可否,「因為我不想連累您。您是黨的高級幹部,知道太多對您的前程不好。」他顯出真誠的表情,「爸,我聶明宇一人做事一人當。如果有一天扛不住了,我會自裁,絕不會給咱們聶家、給您添麻煩。」

聶大海目光漸漸變得暗淡,面前的兒子也漸漸變得陌生起來。他像不認識似的打量著聶明宇,痛楚里透著哀傷地說:「你……你怎麼能……」

「對不起,爸爸。」聶明宇不無歉疚地說。

聶大海不由得一陣眩暈,身體晃了兩晃。聶明宇急忙上前扶住他。黃盛在遠處看到了,也匆匆朝這邊跑來。

聶大海倒在兒子的臂彎里,身體劇烈地抖動著。黃盛忙掏出藥瓶給他,他吞下兩片葯,這才漸漸緩和下來。眼淚從他的眼角流了出來,他看了看兒子,長嘆一聲說:「作孽呀!作孽……」

聶明宇不知該如何勸慰父親,緊緊振著他的手道:「爸,我錯了,我讓您失望了。」

聶大海輕輕搖頭:「你沒錯,是我錯了。黃秘書,送我回去,送我回去……」說著,他掙脫聶明宇的手,在黃盛的攙扶下,蹣跚著走向紅旗轎車。

聶明宇看著爸爸佝僂的背影,眼淚慢慢滲出,模糊了自己的視線……

再如,原著寫道:

聶大海昏昏沉沉,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進了門便窩在沙發里,稀疏的雙眉緊皺著。

馮月梅急得團團轉。聶明宇和蕾蕾獃獃地坐在聶大海身旁。

聶大海終於沙啞著聲音說話了:「讓明宇走吧,讓他出國,好歹給咱們聶家留個根。」

聶明宇欠欠身子問:「那您怎麼辦?」

聶大海語氣蒼涼地道:「我是完了。我這一生結束了。」

聶明宇眼圈發紅,聲音低沉:「爸,我對不起您……」

「父子之間,沒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你跑吧,越遠越好。

爸爸能為你做的都做了。」淚水順著聶大海蒼老晦暗的面頰流了下來,「爸爸救不了你,你知道為什麼嗎?」

聶明宇垂下頭,默不作聲。

「因為你幹了對不起人民和國家的事情。爸爸愧對組織、愧對天都的父老百姓呀!其實,陸伯齡想幹什麼,黃盛想幹什麼,爸爸能不清楚嗎?但是爸爸又不能不救你呀!爸爸老了,不能再失去自己的骨肉了……」他老淚縱橫,哽噎著說不下去了。

聶明宇嘴唇上被咬出了幾個青紫的血痕。

聶大海往沙發背上仰去,閉上眼睛喃喃道:「我是看不到孫子了,你們要記住,一定不能讓他再做壞事了……」

書中還有數處父子情重的段落,限於篇幅,不再摘引。我要特彆強調的是,賦予聶明宇犯罪動機中可以說是最重一碼「弒父」的,最大可能來自飾演者陳道明(當然,這一對原著的重大改編也不能完全排除編劇陸川或導演管虎的可能性;文藝研析畢竟不是自然科學,不確定性遠大於確定性精確性)。

陳道明曾自述:「中國方面的作品我多看哲學及文學書籍,像王國維,錢鍾書,老舍,沈從文,林語堂,我都喜歡。外國我就看得更多,如巴爾扎克,毛姆,歐亨利,托爾斯泰。」(2003年《瑪麗嘉爾》雜誌《陳道明 精英主義者》)他在談及所演《卧薪嘗膽》中勾踐時說,「這個人物身上有莎士比亞戲劇的氣質,相當於《王子復仇記》中的哈姆雷特。」可見他對莎翁著作有所涉獵。談及《一地雞毛》中所演小林,陳道明說「小林是個底層小人物,就像卡夫卡《城堡》里的小職員,他在進入官場時,那些規矩已經設計好了,他只能接受,扭曲規則、破壞規則就要付出代價,單位里的同事們絕大多數人不接受他。」他在訪談里隨口引用卡夫卡的話「卡夫卡曾說:推開窗子,世界向我走來」,可見其讀過卡夫卡著作。陳道明曾在受訪結束時對訪問者以一句哲理性的話「打總結」:「只要你愉快是最重要的,文章寫成寫不成不重要。記住了,每個人在每秒鐘都奔向死亡。如果這兩個小時談話很愉快,這兩個小時值得,這種死亡消耗值得。」(2004年《北京青年周刊》專訪《陳道明:婚姻之理道不明》)——「每個人在每秒鐘都奔向死亡」,這話既是吾國納西族民諺「人一出生就會奔向死亡」,也是西哲但丁名言「人一生即向死而驅」。陳道明在接受何東訪談時自述:「有一批不該在大學看的書,比如存在主義之類,當時都讓我給看了,現在閉目捫心回頭細想,它們對我影響真是不小。」(《書生劍氣》,摘自何東《東邪西獨》一書)他受訪里還提及過盧梭的《懺悔錄》。——可以合理推知,陳道明對於西方文學哲學書籍有過較為寬泛的涉獵。而西方文學文化里經典的「弒父情節」、「俄狄浦斯情結」對陳道明有無影響?不敢說必有,也不敢說必無。

印證陳道明可能受西方經典中「弒父情節」影響創作這一推測的最有力的支撐,是以下幾部劇中陳道明都扮演了父之「逆子」的角色:

電視劇《一江春水向東流》(2005),陳道明演的吳家祺是個老式大家庭叛父的「逆子」,5集,在上海作文藝遊子的吳家祺回鄉,父子口角,劍拔弩張,老父拿出短刀,遞給兒子,口道:「兒子,出息了!為情殺父,為情殺父!來——」吳家祺臉上不動聲色,利落在父親手中從刀鞘里抽出短刀,目如刀鋒目視刀鋒,然後眼珠一輪無情冷視這個毫無廉恥殘忍無德的只與自己有著血緣上的那麼點關係的「老父」,口道:「你在我心裡,早死了。」

電視劇《沙家浜》(2006)里,陳道明演的刁德一在京劇樣板戲人物原作基礎上,新加了家族背景——大戶人家的少爺,也「是個老式大家庭叛父的『逆子』」。刁少爺從外歸來,背負秘密除共的使命。刁德一可謂忠於黨國,有大忠於黨國,不惜毀家紓難,移孝作忠,不,毀孝作忠,他背著老爹散盡家財組建隊伍對付新四軍,老爹直被這個逆子氣得雙腳一蹬,兩耳失聰(9集)。

電視劇《卧薪嘗膽》(2007)里,陳道明演的勾踐其實也「是個老式大家庭叛父的『逆子』」——作為越國監國太子的勾踐對吳主戰,其父王主和,勾踐太子之位因而被廢;非止於此,為保幼子稽會順利繼位,越王更下一道旨意,將廢太子勾踐貶往荒天僻壤孤懸海外的海島「甬東」(7集)。勾踐的「忠僕」、太子近侍苦成撲通跪倒,拉住前來宣旨的大將軍石買的衣角,含淚道:「苦成乞求大將軍,讓苦成也去甬東……」這時,傲骨不屈(在其父越王看去自是「狂妄桀驁」)的廢太子勾踐,猛地轉過頭來,「鏘——」地拔出手中之劍,手起處,苦成牽著的石買衣袂斷為兩截!兩人愕然間,勾踐拋下句狠話:「不要求他!」然後淡然對石買道:「大將軍,請你,給大王帶句話——」石買:「講!」勾踐轉身拾級而上,提臂順勢將手中劍重重往下一擲,「鏗——」的一聲,利劍深深插入木階,勾踐頭也不回,拋下句如利劍般鏗然的金石之聲:「讓他好好活著!」(《黑洞》中聶明宇最後在父親床頭語寒如冰:「最後,再叫你一聲爸爸——好好活著!」)石買側身一望,劍身兀自晃顫不已。

轉自——微博蕎麥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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