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不了門
出差最怕出現此刻這種情況,因為腹瀉躺在賓館裡,事也做不成人也不能約。既然如此,就閑聊幾句。
這世界許多人被情緒淹沒,有些人被事件絆住。《古詩十九首》的一句:「行行重行行」,不斷地離開,不斷地行進。
世人匆忙趕路,等待天亮。文字是一縷光,舞蹈在心田。
有一次,我說「我天天出家門,定期出遠門,總有一天會出不了門」,朋友搗蒜式點頭,然後多出一句:「可不可以刪去第三句。」
走路是獨特的。很多開車不能、騎車錯過的,只有行走的慢緩才能獨攬專享,小巷弄的花香,高低屋宇有致的錯落,門窗特有的表情,這門市那攤販,季節里第一朵開放的樹花,還有那沒說一句再見就關閉的小飯館,多像分手。
城市的身世是骨髓經絡,交給文學去梳理深探,行走,肌理膚觸,是與一座城市的溫柔挲摩。
我悲傷的時候行走,讓悲傷從廣天厚地稀釋分心,從溪邊綠樹交錯影翳掩映深邃窈長的紅磚道,去看到時光與永恆。我沮喪的時候行走,一步接著一步,就這樣簡單,不停步履的微小堆疊就能完成迢迢的一去與一返,我垂眼數息,專註的一步又一步。
有人是樹,天生親土地,旅行是一定要出去看看,抽離平凡,當個旅遊者的機會而已,如棉絮飄飛一會兒就想落土,並不真正愛旅行。有人是雲,屬於天空,飛行不要停止,流浪才是他的安定。
我自己是一隻風箏,敢出門是因為內心有家可以回,有線牽繫在一個定點,才敢飛高飛遠。
錢鍾書《巴黎咖啡館有見》一詩,有「角張今夜星辰是,且道宵深怨與深」。每次兩手空空住在賓館,拋下一切身外之物,都會重新想明白簡單二字。我終究不如自己想像的獨立與勇敢。出門只不過是看見真實自己的機會。
行走逛晃,一條街一條小巷,每一個轉角都充滿發現,低頭書寫,聽著各種平時不多見的口音,在陌生城市過著普通日子。
我不是善於旅行的人,對於一個地方,我總是去了第一次之後才真正知道怎麼玩,該玩些什麼,我旅行去到一個地方,常想再去,還沒離開就計劃重遊。我來過,我看過,我了解,不管哪一種閱讀,總是在旅行之後才開始。
無論落腳何處,維繫的始終都是人。每到一個地方,與之建立馴服的關係,從此天涯海角遙系,都因為參與了人的故事。
要住多長才夠?朋友問。嗯,讓我想想,我認為旅行到一個地方,總要住到能好好說一個故事才足夠。
最開始朋友要求刪去的那句話,「總有一天會出不了門」,意義其實最深重長遠。出不了門,多令人不願去想像的情節與心情。人生是一場華美似真的夢,人們在繁華時不想枯沉,可是明明華蓋必萎,空枝將至是無法逭逃的法則。
「出不了門」是概括式的結論,我想到的還有逐漸衰朽病羸的過程,比之旅行話題的開心熱烈,這真是一樁聊不成的話題,那就輕鬆點吧。告別是經常,步履是瀟洒,出不了門的時刻,就當它是生命旅行的最後一段風景,但願我們因多明白一些人生實難,生死奄忽,在面對出不了門的時刻,能多一些平靜與從容。
道證法師曾說:「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夜我仍要在園中種滿蓮花」,我自然遠望此境而莫及,不過,我們都應該有過這樣的經歷:旅行到一個地方,離別前夕,與朋友離別的一餐。回到家中許久,那一夕總令人分外難忘。出不了門的時刻,在最痛苦困頓之際,尋索著心靈的跨越,或許就是生命旅次離別前夕,最悠遠的餘韻。
行走、旅行、老病;日常、經常、必然,三件事看似厚薄輕重並不一,怎樣的你,就過怎樣的日子,就會有怎樣的遠行,怎樣的生命因應。天天出家門,是自我風格,旅行,是自我風格的延伸,出不了門時應該也是,人,生與死都一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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