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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就是這樣前行著

有人問我遇到什麼挫折,其實是很小的事情,就是工作中被要求高標準而感覺到壓力。這種壓力不是工作壓力,而是說,作為一個沒太大追求的人,一方面是學習和鍛煉新東西的樂趣,另一方面是「為什麼我要努力」的逃避慾望,兩廂交戰。

說到底,自己還是個矛盾的人。

日本有個詞叫「現充」,意思是「現實生活充實」,大致是說那些花樣校園的外向男女,四界走跳,跑趴狂歡。步入網路時代,又有了個詞叫「網充」,顧名思義,即便真實生活宛如荒漠般孤單又乾涸,卻也得在社交平台上盡所能展現琳琅美食、旅遊美照之痴幻人生。只有被旁人欽羨妒愛,被按贊的一刻,自己變成了嚮往的樣子。

我骨子裡嚮往陶淵明,但實際上陶淵明吟詠的田居樂事,多少有點網充成分。我們熟知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和陶最有名的、具有自傳色彩的《五柳先生傳》,文中「閑靜少言,不慕榮利」、「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的關鍵詞,加上他那樁著名的「不為五斗米折腰」軼事,我們心目中的陶淵明,就成為了一個率性任真、脫俗豪放,自由不羈的詩人形象。

縱觀歷史,真正敢拍桌嗆聲說「老子不幹了」的屌絲,還真的少之又少。於是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掛冠解纓,歸隱田園的率性抉擇,就成為爾等屌絲嚮往的對象。

但田曉菲《塵幾錄》認為,陶淵明這些豁達率性的形象,其實跟古典時期詩歌的手抄本文化有關,簡單來說沒有複製技術的年代,用手抄難免字太亂太丑而難以辨識,這時候讀者就會自己腦補,就像不諳世事的屌絲被回復「我去洗澡」,就覺得對方對自己有意思一樣。

聽多了那些自然豁達、田園農家樂事的敘述,而現實世界的勞動可是勞筋傷骨,氣力放盡才得以完成的事業,尤其在那樣一個尚無機械工業的前近代,無論開荒屯墾都必須耗費大量勞動力。案牘勞形之餘我們可能一時羨慕起打零工生活,但如果累到要掛了,還能否裝得很愜意悠哉?

我無意詆毀隱逸詩人宗師的地位與美學,也不是說陶詩每一首都在裝逼,但很多方面來看,陶淵明以網充邏輯將田園農事作了些美化,像是發到朋友圈的農村體驗。若再加上那些手抄本改動過的異文,恬淡的山居樂事,農家勝景,就都顯得有點怪怪的,看破手腳: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歸園田居》這組詩共五首,我們中學讀過的「草盛豆苗稀」是第三首。第一首非常著名,大抵也很白話,老陶說自己本性愛自然,只是在滾滾塵世消磨三十年,終於可以返鄉,在遠離人村處經營自己的莊園。但最末句的另一版本是「久在樊籠里,安得返自然?」若這個版本才對,表現出老陶對自己是否能真正適應田園生活,充滿了疑慮與不安。這組詩的第二首同樣因異文而有了全然迥異的意思: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土/志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這首詩意思也不難懂,說自己回到窮鄉僻壤,也不用跟人家Social了,平常莊稼漢會面沒別的話說,只問對方桑麻長得如何。但若是按照被改動前的版本「我志日已廣」,意思就是說作者的願望太多無以完成,又擔心霜霰與野草的反噬。陶淵明經常描寫雜草,什麼晨興理荒廢或道狹草木長。那是現實大自然最原始的樣貌,也是最真實的勞動者才感受到的荒蕪與頹業,一切勞作與開墾稍有不慎就功虧一簣,回到原點。

農事勞作的疲累與重複,猶如反覆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詩人以迂迴微婉的方式呈顯出來,那是炫耀田園樂活的反面,必須留心才得以發現。而另一方面,由於此後陶淵明代表的是歷代騷人(屌絲)的大確幸,於是他只能是一個豁達自然的作家,他的詩只能是渾然天成,不能有多餘的雕飾與造作,他不能懷疑田園的快樂,也不能還有多餘的志向或慾望。

卡佛有篇小說就叫做《One More Thing 》。我不確知卡佛在他的婚姻中遭遇了何種折磨;反正,這也是卡佛的超級老梗之一,在其筆下永遠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水牢般囚禁且窒息著人的婚姻——爭吵不斷的中年夫妻再次因細故爭吵(或者加上打架,互擲器物水果之屬;投我以榴槤,報之以菜刀,匪報也),由於爭吵頻率過高,雙方均熟極而流乃至疲憊無比,內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行禮如儀完成一整套爭吵程序,達到彼此折磨之目的後收工睡覺。

我時常想到《玩具總動員3》,時常會想到胡迪最後決定跟安迪道別、跟其他玩具一同留在小女孩家的心情。安迪不再玩玩具,胡迪不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夥伴,他會遇上一個真正珍惜的女孩或者男孩,一起在真實的人生闖蕩。胡迪會是安迪架上的裝飾,高高擺著,卻不會有任何實際的功能。

大概時間到了,每個人都得長大,學著接受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生活。

整體而言,我比五年前成長很多,但這五年以來,我的改變真的夠大嗎?明年的此刻,我會覺得這幾年來的生活沒有遺憾嗎?

可是另一方面,我也不想被社會預設的樣子局限。要完成這些社會期待,實在是太累了。但這可能就是每一個時代的所有人的課題吧,一方面想成為社會期待的那個樣子,那另一方面又無法不聽從內心真正的渴望。

持續寫作的一大目的,就是希望可以讓自己一方面能把世界看得更透徹,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夠越來越理解自己。這幾年以來,我覺得自己確實在這兩件看似矛盾的事情不斷來回,也確實從中得到力量。一方面忍不住想拒絕長大,但另一方面還是讓自己慢慢長大了。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明知道會往什麼地方去,仍要走向前。有時我會想像那個真實的陶淵明,習慣當上班族,種田累得半死卻還要吹噓自己好棒的陶淵明,對於田園生活,對於真實的自然固然期待,卻又充滿疑慮與恐慌的陶淵明。那可能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疲憊,焦慮,嚮往自然卻又充滿不安。這可能才是一個與你我身處共通的真實世界。

願見諸相是泡影,願見人人是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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