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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模聯版)

遼寧模聯圈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有點規模的酒店,店裡有那麼幾個會議室,桌子椅子擺好,可以隨時準備辦會。各個高中的模聯人,放寒暑假,花上100餘元,參一個會——這是前幾年的事,現在得300餘元了,——假模假樣地穿上學校禮服,開上一回;倘肯多花點車馬費,便可以到北京開會,開什麼聯動,什麼夢,如果能出到萬餘元,那就能出國開會,但這些學生,多是管爹媽要錢,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著自己訂的西服的,才跟社團里的主席團申請一下,出國開會,再拿回個獎來。

我從十四歲起,便在H市的一個社團當財務員,秘書長說,我樣子太傻,怕伺候不了那些出國黨,就在市會裡做點事吧。市會裡的模聯人,雖然容易說話,但是飄飄忽忽要當紙膜的也不少。他們往往要看著會議財務清單的公開,生怕組委貪了一瓶礦泉水的錢,又要親眼看到發票,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的監督下,把經費作為個人的流動資金都很困難,秘書長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介紹的學長情面大,退社不得,便改為市會專門迎新這樣的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呆在社團的辦公室里,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是新人提的問題實在無聊。秘書長總是一副凶面孔,會場主席也沒有好聲氣,叫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來組委,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穿著自己的西服來市會唯一的人。他身材高大,青白臉色,浮腫的眼睛經常有著黑眼圈;一部亂蓬蓬的頭髮。穿的雖是訂製西服,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好幾年沒有清理。他與人對話總是滿口會議設置,叫新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不知道哪一年會議通告上的「孔主席團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組委,所有開會的人便都沖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的PP又沒過!」他不作答,對組委會說,找一個委,要帶聯動的那種。「便排出三張百元大鈔。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有偷用人家的立場文件了!「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看見你偷J市的安理會文件,吊著打。「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文件不能算偷……竊文件!……模聯人的事,能算偷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學術至上」,什麼「會議」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孔乙己原來也參過會,但終於沒有得獎,又不會交朋友;於是愈過愈窘,弄到將要沒會開了。幸而錄文件錄得快,便替人家做做會議記錄,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喝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行李,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做會議記錄的主席也沒有了。孔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盜用文件的事。但他在我們會裡,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跳車;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白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交錢參會,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看完幾頁BG,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真開過會?」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獎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學術至上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秘書長是決不責備的。而且秘書長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萌新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參過會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參過會,……我便考你一考。邀請函的開頭,怎樣寫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該記著。將來做秘書長的時候,開會要用。」我暗想我和秘書長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們秘書長也從不自己寫邀請函;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是先展信佳然後再順頌時祺么?」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檯,點頭說,「對呀對呀!……邀請函有四樣寫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孔乙己剛用指甲蘸了水,想在桌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萌新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一人一張page。萌新拿完page,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袋子。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袋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page,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群萌新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的會也便這麼開。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秘書長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白板,忽然說,「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參會費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參會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打折了腿了。」

,「哦!」「他總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到丁紙膜家裡去了。他家的文件,偷得的嗎?」「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寫內參,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後來呢?」「後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退模了。」秘書長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過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小太陽,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萌新,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找個委員會。」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櫃檯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找個委員會。」秘書長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孔乙己么?你還欠參會費呢!」孔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委員會要聯動的。」秘書長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偷了文件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麼會打斷腿?」孔乙己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秘書長,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主席,便和秘書長都笑了。我找到了BG,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裡摸出兩張紙票,放在我手裡,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看完BG,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秘書長取下白板說,「孔乙己還欠參會費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參會費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退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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