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經濟(三):勞資關係的拉弗曲線
談到結構性改革,最頭痛的就是勞動力市場改革。
從資本的角度,當然希望勞方只幹活、不拿錢或少拿錢,用工制度越靈活、制度性掣肘越少越好。換句話,資本的自由度越大越好。對投資者來說,這是投資環境好壞的一個重要尺度。
學者秦暉先生曾對此有專門研究和撰文。他說,四大生產要素中,由於人為的原因,南非在人和土地方面極具價格競爭力。人,是由於種族隔離制度,黑人的勞動力價格被人為壓低。地,是因為白人土地私有,可以自由買賣;而黑人土地屬於集體(公社)所有、由集體分配,不可以自由買賣,只能被政府低價徵收。
如果是一個充分、自由競爭的勞動力市場,黑人勞動力的價格就不會這麼低。如果是一個充分、自由競爭的土地市場,黑人土地的價格也不會這麼低。
但由於這兩大市場都被人為扭曲和管制,所以南非至少兩大生產要素極具價格競爭力。對投資者來說,真是天堂般的投資環境。
這與中國一度的情況有些相似。中國城鄉二元結構,對農民流動到城市限制頗多。農民進城務工,多居住在工地的集體工棚或工廠的集體宿舍,令人汗顏地想起南非黑人只能居住在集體工棚的時代。當然,還是有區別的,中國的農民工可以選擇不住在工棚,但考慮到成本,不住在集體工棚,只能去城中村或城鄉結合部居住。而隨著各地清理城中村行動的展開,農民的這種選擇空間也在縮小。
還有土地,亦頗為相似。在中國,城市的土地不是私有,但土地上的房屋可以自由買賣;農村的土地卻是集體所有、集體分配,個體無法在集體之外自由買賣,只能坐等政府低價徵收。
所以,中國一度的投資環境也是好得很。但如果有心人留意到與南非的相似性,未免令人心酸。
在人為壓低勞動力和土地成本的背景下,南非經濟一度騰飛,成為非洲大陸工業化程度最高的國家。類似地,中國經濟也經歷了三十多年高速增長,直到勞動力數量見頂、勞動力成本飆升。
南非種族隔離制度終止後,黑人掌權,推行黑人經濟賦權(BEE, Black Economic Empowerment)運動。黑人收入和福利的制度性保障越來越多,南非不得不面臨勞動力成本不斷上升的壓力,投資者開始感到,天堂般的投資環境日趨惡化。
勞資之間就一定是你輸我贏的零和遊戲嗎?
不由得想起經濟學中的Laffer曲線。這是一條關於稅負與稅收關係的曲線。大體原理如此:稅率為零的時候,政府稅收為零;稅率逐漸上行,政府稅收逐漸增加;當稅率提高到一定水平時,政府稅收到達最大值,繼續加稅,政府總收入不增反減。
原因很簡單,稅負對生產是有抑制作用的。稅負越高,對生產的抑制作用越大。稅負到了一定的程度,生產見頂,經濟的總盤子(亦即稅基)見頂。繼續加稅,稅率雖然高了,但稅基縮小,政府總收入減少。
當然,經濟總盤子見頂和政府稅收見頂應該不會同時發生,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拉弗曲線所說的稅率臨界點為後者。
勞資之間也有類似曲線的博奕互動。勞方所得最低時,資方利潤最大;勞方收入和福利上升,資本利潤空間縮減。但勞方須警惕的是,收入和福利的上升是有風險的。當上升到一定程度,資方無利可圖,就會減少投資和生產,從而對經濟產生抑制作用。須知,投資、生產和增長,歸根結底還是要靠資方。勞方爭取利益,切不可過了勞資關係的臨界點。否則,就是短視的涸澤而漁。
這個臨界點有哪裡,不太好判斷。各個經濟體情況不同。北歐國家勞工收入和福利保障都是一流的,並未影響它的經濟,所以是可持續的。
南非的勞工收入和福利保障不算高,但增長已停滯了數年,失業率高達27%。這個時候,就要反思它的勞動力市場是否出了問題。
有幾點可以反思。
一是罷工。罷工對生產的破壞性極大,是對資方的談判籌碼。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頻繁和曠日持久的罷工,殺傷了經濟,對27%的失業率只能雪上加霜。工會考慮問題,不能光憑衝動和感性,還要理性、全局和長遠。
二是最低工資。最低工資看似是在以制度保障在崗工人的最低權益,防止資方過度剝削,似無可厚非。但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南非布爾人對付黑人的手段。不知道有多少人真正了解,南非推行種族隔離政策的真正推手,不是英國人的後裔,那些從事工商業的「富」白人,而是荷蘭人的後裔,那些原本從事農牧業的「窮」白人。南非聯邦成立後,窮白人進城務工,擔心黑人搶了他們的飯碗,故竭力反對黑人廢奴(擔心黑人自由民會搶他們的飯碗),未果;故又推動種族隔離制度,限制黑人自由流動、居住、工作。英裔富白反而對種族隔離不那麼熱心,他們從內心裡更願意僱用價格更低廉、態度更順從、力氣更大的黑人,而不是那些曾經在戰場上刀兵相見、成本更高的窮白人。
從這個意義上講,最低工資是不是也算一種「種族隔離」呢?工會代表的是有工作的那群人,他們內心裡真正害怕的是工廠門外排隊求職的那群人。如果門外的那群人進來,門內的人工作安全和收入就會受影響。這心態,與窮白人擔心黑人搶飯碗是一樣的。所以,推動最低工資制度,任憑門外有多少人,先把門內的收入保住。至於因為最低工資制度增加了資方成本,資方減少用工需求,從而減少了門外那群人的就業機會,門內的是不會考慮的。這種自私的動機,與窮白人推動種族隔離制度何其類似,不那麼高尚的心思實在如出一轍。
所以,從求職者的利益出發,最低工資實在有失公允。特別是在失業率高達27%的南非,在崗的工人們不該為了自己的工資高一點而讓本有機會就業(哪怕工資低一點)的人持續失業。
尤其是不應該通過制度這隻有形的手去干預應該自由競爭的勞動力市場。
也許有更多的人會說,為什麼要在崗工人犧牲?資方出點血不也一樣嗎?何況他們那麼有錢。
問題就在於,持續多年的低增長和頑固的高失業率,似已證明南非勞資關係曲線已經到了那個臨界點。資方已失去了投資和生產的興趣。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資方不生產了,哪來的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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