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一則

最近做了某微信公眾號上一個有關名句的測試(想做的請點這裡),結果卻是狼狽不堪,痛定思痛之餘,決定以此為契機,再多背幾句詩,聊以自娛。

這裡就權當個讀書筆記,挑出喜歡的句子談一談自己的第一印象。莎翁有言曰「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畢竟是一家之言,要是解讀不當,還望讀者諸君見諒。


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這句詩一看就很討喜,大多數人都曾為了引起心上人的注意而故意犯過蠢,把這事兒做到登峰造極的,莫過於鄧文迪酒潑默多克。不過套路本身是無辜的,還請不要把這種小心思都連坐了才好。

全文:

聽箏

【唐】李端

鳴箏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很多人,包括我在內,說起清詞就只能想到諸如「人生若只如初見」、「當時只道是尋常」之類,其實清詞里佳句也有很多,比如上面的這句。這句詞本身就很動人,好像講了一個同床異夢的故事。其實背後還有著一樁公案:作者從小被父母包辦婚姻,又因為不願出仕最後只得招贅在妻子家,被岳父全家嫌棄,只有自己的小姨子思想單純,覺得姐夫很有學識,於是兩人暗生情愫,最後自然是被岳父母棒打鴛鴦。都說傷心人別有懷抱,這句詞可以視作陸遊在《釵頭鳳》里哭訴的「山盟雖在,錦書難托」的含蓄版本,「每一片被你讀到的一往情深,背後都有著一個不可能的人」,雖是窠臼之言,用在這裡倒也還恰如其分。

全文:

桂殿秋·思往事

【清】朱彝尊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

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

這三句放一起說吧,可能是不通音律的關係,我經常把這三句給搞混了。這三個句子其實很有意思,很容易讓人覺得鄉愁好像是由特殊的意象引起的,但仔細想來,鄉愁豈是如此輕飄飄的東西?戍邊將士,宦遊士子,豈能個個如同少女般多愁善感見落花而傷懷?並不是聽見曲聲,看見明月才有的鄉愁。你在異鄉吃到的每一口不合口味的飯菜,聽見的每一句難懂的方言,見到的每一片從未見過的風景,都在一遍遍地提醒著你是一個異鄉人。只是因為鄉愁太痛了,漂泊的人總會有意無意地去迴避而已。但是,總有那麼一兩樣東西,會讓你一切的逃避都變得徒勞無功,那時你才會意識到:只要還身在他鄉,鄉愁就一直都在。

全文:

春夜洛城聞笛

【唐】李白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夜上受降城聞笛

【唐】李益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

望月有感

【唐】白居易

時難年荒世業空,弟兄羈旅各西東。

田園寥落干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

弔影分為千里雁,辭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


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

「雨打梨花深閉門」這句詞,也有一樁公案在裡邊。因為有一首更著名的《鷓鴣天·枝上流鶯和淚聞》裡面也有這麼一句「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關於這首詞的作者,一直眾說紛紜,有說是秦觀的,有說是李清照的,也有說作者佚名的。誰都沒有拿出實質性的證據,我個人還是傾向於作者佚名一說的。因為秦少游也好,李易安也好,都是當時文壇上響噹噹的人物。這首《鷓鴣天》能流傳於世而不明作者,可見其本身水準不凡。要是這首詞真出自以上兩位之手,怎麼可能在後世的文集里不見一鱗半爪呢?不過我這也是一家之言,僅供參考。這裡引用的這句詞,出自宋人李重元的《憶王孫·春詞》。這位李重元一生僅留下四首詞,分別是《憶王孫》詞牌下的春夏秋冬,我始終覺得「雨打梨花深閉門」一句應該是李重元原創的,要是連這句是借自秦少游或李易安這樣的大家,恐怕當時的人也不會特地收錄他的詞吧。不過後面倒還有一位名人也借用過這句詞,那就是風流才子唐伯虎唐寅,不過看上去他好像更多地參考了《鷓鴣天》一詞。

介紹完了這樁無頭公案,還是回歸到句子本身,一句話,被這麼多大家借用過,本身已經足夠說明問題。自從白樂天用了「梨花一枝帶春雨」來比喻楊貴妃的哭相以後,梨花這個意象總歸是對了幾分憐惜的意味在裡邊:聽到梨花帶雨,可能想到的卻是某位姑娘,以至於要把門窗關得嚴絲合縫,不忍心看那被春雨打落的一地梨花。

全文:

憶王孫·春詞

【北宋】李重元

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

鷓鴣天·枝上流鶯和淚聞

【宋】佚名

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一春魚鳥無消息,千里關山勞夢魂。

無一語,對芳尊。安排腸斷到黃昏。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

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閉門

【明】唐寅

雨打梨花深閉門,忘了青春,誤了青春。賞心樂事共誰論?花下銷魂,月下銷魂。

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載酒園林,尋花巷陌,當日何曾輕負春。

這首詞在陸遊作品裡並不十分突出,要說哪裡吸引到我,那就是我一看到「當日何曾輕負春」一句立馬想到了被知乎諸君廣為傳頌的張岱的那篇《自為墓志銘》里的第一段。昔日同為鮮衣怒馬的少年,日後的格局卻不可同日而語,實在是叫人感慨不已。

全文:

沁園春·孤鶴歸飛

【南宋】陸遊

孤鶴歸飛,再過遼天,換盡舊人。念累累枯冢,茫茫夢境,王侯螻蟻,畢竟成塵。載酒園林,尋花巷陌,當日何曾輕負春。流年改,嘆園腰帶剩,點鬢霜新。

交親散落如雲,又豈料如今余此身。幸眼明身健,茶甘飯軟。非惟我老,更有人貧。躲盡危機,消殘壯志,短艇湖中閑采蒓。吾何恨,有漁翁共醉,溪友為鄰。


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沒來由地超喜歡這句詩,大概是自己也曾經在進退之間掙扎過吧。其實進退本無過錯,只要事後不後悔,並且能獨自承擔後果,是進是退悉聽尊便。不過更多時候,我們還是在萌生退意之際,矯情幾句,繼而奮勇向前吧。畢竟人生苦短,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順便這首詩有倆生僻字,一個是犖犖大觀的犖(luò),意思是明顯;還有一個是鞿羈的鞿(jī),意思是馬籠頭,引申為束縛。

全文:

山石

【唐】韓愈

山石犖确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

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支子肥。

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

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飢。

夜深靜卧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

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

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

當流赤足蹋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

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到來心自足,不見亦相親。

一直都很喜歡雪夜訪戴的故事:有些友誼並不需要刻意地維護,哪怕時隔數載才得再聚首,你一開口,我就知道,你還是我的老朋友。所以我去找你,哪怕沒有見到你,只是瞧了瞧你家院子里的陳設,望了望你家門前的風景。「不見亦相親」,因為你家裡的一切都在告訴我,你很好。好像我們做了竟夜長談一般,我可以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全文:

尋胡處士不遇

【唐】韓翃

到來心自足,不見亦相親。

說法思居士,忘機憶丈人。

微風吹葯案,晴日照茶巾。

幽興殊未盡,東城飛暮塵。


消瘦翻堪見令公,落花無那恨東風。

其實這句詩本身並無特別,落花無那恨東風看上去只是對自己病體欠安而不能陪這位段老爺游武擔寺的一種遺憾。但是考慮到作者的身世,恐怕這句詩想要表達的更多是對自己身世的哀憐。有關薛濤的故事也是老生常談了,不過我在這裡想稍微偏一下題,來說一說關於中國傳統文化範疇內的愛情,或者說是兩性關係中的不平等。

在此之前我還是想聲明一下,用現代人的道德觀去評判古代人是沒有道理的,道德有其時代性。我並非要妄議古人,只是想藉此三省吾身而已。

說到薛濤,就不得不提到元稹,提到元稹,大多數人第一印象就是那句著名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殊不知,元稹在妻子亡故的當年,就始亂終棄,和薛濤做了一段時間的露水夫妻。無獨有偶,近代有一位文壇領袖,梁實秋先生,也曾依樣畫過葫蘆。梁實秋先生在《槐園夢憶》里回憶和亡妻多年生活的點滴,情真意切,讀來令人動容。然而也還是在程季淑女士去世未滿期年之際,梁實秋先生就同一位韓菁清小姐墜入愛河。我相信此兩位先生在愛妻亡故之後的的悲痛是真的,我也不懷疑兩位先生遇到新歡以後的甜蜜是假的。雖說一年不到,心境便由大悲轉為大喜,這等名士風流吾輩難以望其項背,但倘使故事的主角性別顛倒,恐怕難成佳話吧。傳統的兩性關係中的男尊女卑,由此可見一斑。

回到主題,既然傳統之下鮮有平等的愛情,就不難理解薛濤一生的坎坷了。縱使她再風情萬種,再冰雪聰明,在他人眼裡始終不過是個玩物。越是抗爭,結果越是凄涼。要不古人大肆鼓吹女子無才便是德呢:與其清醒然後痛苦,不如糊裡糊塗地終了此生算了。說到這裡,「落花無那恨東風」的意境也都出來了,那便是,對自身的哀憐,以及對命運的控訴。我雖為男子,卻也能理解作者的不甘與絕望。平權之路任重而道遠,吾輩當砥礪前行。

全文:

段相國游武擔寺,病不能從題寄

【唐】薛濤

消瘦翻堪見令公,落花無那恨東風。

儂心猶道青春在,羞看飛蓬石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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