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勒升C小調第五交響曲可以倒著聽
馬勒升C小調第五交響曲可以倒著聽
馬勒的第五交響曲可以倒著聽。即從第五樂章開始,然後是四、三、二、一樂章。按照這個順序,這部著名的交響曲會給人帶來與現有樂評和賞析完全不同的體驗。而且會引導聽者以不同的視角去審視各個樂章的主題和各樂章間勾連。按照這個順序,馬勒的這部交響曲應該是完整地展現了人生的重要階段,深刻地揭示了人生的宿命。
第五樂章是生命與成長的歡歌和奮鬥與成就時的喜悅。在一開始是圓號獨奏出的一個單音,溫暖親切的音色宣示了一個新生命的誕生。在一段迷人的引子之後,圓號帶領樂隊奏出這一迴旋曲式樂章的主部主題。這一主題採用了賦格曲形式,越發彰顯出生命的生機勃勃、積極向上,以及向未知完全敞開。之後各插部主題依次進入,它們有的天真好奇,有的自由活波,有的自信得意。值得特別注意的是其中的一個插部主題,它與其它的都不同,顯得有些憂鬱和不知所措。它會在第四樂章中發展和深化後成為那個樂章的旋律(速度變得更慢)。在本樂章中部,由定音鼓發動,樂隊在小提琴急速的帶領下轉入對輝煌的輪番追求,終於在樂曲結束時達到高潮。蘇軾的《江城子-密州出獵》很好地詮釋了這後半部分。「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第四樂章是宿醉醒來後的鄉愁。極致的歡樂和輝煌的成就連同第五樂章結束時的掌聲如潮水般退去。一場宿醉後,在夜闌人靜中醒來,頭微疼,心中只有一個她。而她遠在天邊卻又近在咫尺,欲將她攬入懷中,緊緊擁抱,卻是水中月鏡中花。這個她其實代表著生命的本源,是出發之始,又是魂歸之故里。如同獨自在旁吟唱的豎琴,純凈、沉著、優美,空靈又悠遠。既不能擁有,又無法相融。每當心緒平靜時,她清晰可見,每當想進入她不得而焦躁時,她卻隱而不現。於是空留下自己獨自思念與愁苦。
第三樂章是生命的有限。畢竟生活還要繼續。與第五樂章插部主題相似的樂曲於是再次響起,只是少了些執著與激動,多了些詼諧和愜意。諧謔曲的曲式很好地保障了這一特點的發揮。當這一切顯得嘈雜而流於平淡時,圓號突然插入,獨奏出那段著名的樂句,彷彿大聲地宣布生命是有限的,之後整個樂隊安靜下來,小提琴的撥弦聲和木管的短促吹奏迫使人逐音符地去咀嚼,大提琴,雙簧管,單簧管、長笛依次似乎在玩味其中的含義。就如同一個中年人初次聽到孔老夫子對自己的評價是:「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其實這段樂句之前已由小號吹奏出,只是淹沒在樂隊的共響中,不曾被注意到。就像慣性的作用,開始部分的奮鬥與歡樂聲再次響起,只是多了些認真,少了些戲虐,速度也有提高,響板加入的急奏,更像是在催促,就在要達到高潮時,卻又無情地被圓號打斷,圓號寬厚柔美的音色、悠長堅定的曲調壓制了所有的聲音。在有限的時間裡,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麼,能否從喧囂的塵世中解脫。這次樂隊用低聲的重複表達了接受。緊接的尾聲快速而激烈,表達出衝破束縛的急迫。
第二樂章是自我救贖。緊接第三樂章的尾聲,是本樂章激烈與狂躁的第一主題,之後是由大提琴演奏的、舒緩祈禱般的第二主題。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再現部中出現的第五樂章結尾處的輝煌與高潮,最後在逐漸減弱與逐漸減緩中慢慢消失。對這一樂章最好的詮釋應當是蘇軾的《臨江仙·夜歸臨皋》:「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第一樂章是宿命。描繪這一葬禮進行曲樂章的常用語是:令人心碎的憂愁,天昏地暗般的悲傷,絕望中的哀泣。當然還有馬勒自己的標註:「突然加快,激昂的,狂熱的」。但有一個疑問卻沒有好的答案,這是誰的葬禮呢?如果倒著聽,那麼依據前面的發展邏輯,這隻能是自己的葬禮。也就是設想在參加自己的葬禮時的場景與感受。小號開場奏出的「短-短-短-長」四個音顯然是脫胎於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的那個在敲門的命運動機。把這裡小號反覆吹奏的這個類似的動機稱作為宿命動機應該是合適的。這個宿命動機首先引導出由弦樂演奏的悲哀主題,進行曲的節奏彷彿再現出長長的送葬行列,壓抑的曲調刻畫出烏雲密布的天空和黑壓壓的送靈隊伍,低沉的管樂聲令那黑色厚重的棺木直接壓在心頭。當這一中規中矩的葬禮行經重複一遍後正要再次重複時,突然被狂亂和暴躁打亂,就像一個畫家,突然對自己即將完工的作品沒有了自信與耐心,毫無理智與章法地用畫筆胡亂地塗抹。我們無法辨別這是主人公對死亡的拒絕,還是在最後時刻卻徹底否定了自己的一生。直到小號再次吹奏出宿命動機後,才逐漸恢復了平靜,送葬的隊伍得以繼續前行。在幾聲幾乎聽不見的鼓聲後,是一段絕望中的悲哀,就像獨自一個人,整個身子已懸空,下面是萬丈深淵,只有幾個手指頭還緊緊不舍地摳住石縫,幻想著向上的爬行。宿命的小號聲再次響起,它已不再尖利刺耳,反而有些溫暖和親和,它越來越悠遠,直到消失在空曠的寂靜之中。大提琴突然撥奏一個單音,一切都戛然而止。
馬勒用圓號的單音開始,用大提琴這個單音結束,應該是有所指的。在音樂會上倒著演奏這部交響曲顯然是不會受歡迎的,因為那絕望的哀傷會使聽眾久久地無法釋懷。非但不會有掌聲,反而可能令人仇視。我自己在夜深人靜或睡前也不願單聽第一樂章。但是,步入中年後之我輩,當一切都開始做減法時,倒著聽這部交響曲,即便不能說是受一次洗禮,也至少可以說是一個提醒或一次預演。
附記之一:
童年時家裡的生活過的緊巴巴的,每個月初母親從父親那裡拿到工資時,就會精打細算一個月四口人的花費,還時常要給在遠方的奶奶和姥姥各擠出五塊錢。記得在我上小學的時候,突然喜歡上了笛子,那時一把笛子也就幾毛錢,但那已經可以是全家人一天的生活費了。母親說我幹什麼都沒長性,而且也沒有音樂天賦,堅決不同意,但耐不住我死纏硬磨,終於買了一隻最廉價的笛子。說是笛子,其實也就是開了幾個洞的竹管。我卻如獲至寶,整天嗚嗚咽咽地吹個不停。但好像從沒有吹出過完整的調子,而且總在不停地尋找和更換笛膜。就像母親預見的那樣,幾個月後就再也不動它了。
參加工作後,可以自由支配工資了,給自己買的第一件奢侈品竟然是一把吉他。買之前也曾提醒不要重蹈覆轍,但結果卻完全一致,除了會彈「愛的羅曼史」開始的幾個樂句外,便再無進展了。於是終於承認自己真的沒有樂感,徹底不再動樂器了。
奇怪的是,像我這樣一個毫無樂感,唱兒歌都跑調,甚至分辨不出一首流行歌曲好壞的人,卻對音樂總是念念不忘。不再打樂器的主意後,便開始從生活費里擠出錢來買了一台單喇叭單聲道的錄音機,除了學英語的磁帶外,全是各種類型的音樂磁帶。之後是VCD,DVD,然後又不斷升級日本原裝的新款隨身聽,又帶來各種光碟,直至購置了發燒級的高端音響。雖然音樂鑒賞力毫無進展,卻依然樂此不疲地總讓自己被音樂包裹著。甚至還穿上西服領帶去音樂廳聽音樂會。
到底是什麼讓音樂一直吸引著我呢?怕不是附庸風雅就可以簡單解釋的。
附記之二:
網易公開課真的是個寶貝。是互聯網上為數極少的、極富良知和遠見的、完全公益性的網站。裡面所有的公開課和講座都是極富營養又十分誘人的精神食糧。因好奇國外名校的教與學,我十分偶然地進入到耶魯大學作為通識課程的「聆聽音樂」課。講課的教授是位睿智、風趣而且才華橫溢的老頭。那些枯燥晦澀的音樂理論和基礎知識都被他系統而又有啟發性地清晰講解,同時西方古典音樂簡史也在不知不覺中瞭然於胸。那些西方歷史上著名的音樂大師彷彿出現在課堂上與學生對話,那些耳熟能詳的名曲常常在老先生指下的琴鍵中鳴響。應該感謝和記住這位老師,他的名字是Craig Wright(克雷格.奈特)。
在一學期的課程快結束時,他要求學生在課堂上一起完整地欣賞一首馬勒的聲樂作品——讓我告別這喧囂的塵世。他把教室的燈關暗,建議學生們閉上眼睛,靠到椅子背上,放鬆身體,排空思緒,只是靜靜地聽音樂。我也按著他的要求,放鬆自己,閉上眼睛。那是一首曲調悠長緩慢的男生獨唱。由於聽不懂歌詞,也就儘可能地讓自己集中精神到樂曲中,漸漸地我彷彿感覺自己雙手捧著一個熠熠發光、五彩斑斕的水晶球,它不停地轉動,而我小心翼翼地護著它,生怕它掉落。隨著音樂的結束,它卻突然像肥皂泡一樣破碎在我的掌心裡,心中也伴隨著一種難以言表的情感,久久揮之不去。我突然意識到,這是自己平生第一次真正被聲音感動。
馬勒是誰?這才想起奈特教授之前提到過雙M,即莫扎特和馬勒。當時還很奇怪自己從未聽說過這位與莫扎特齊名的音樂家。於是趕緊百度一下,這才知道這位二十世紀初大名鼎鼎的作曲家。網上甚至有「你不知道馬勒都不好意思和人家打招呼」的說法。奈特教授推薦了幾首馬勒的交響曲,特彆強調至少要聽馬勒第五交響曲的第四樂章。
原來馬五的第四樂章是一首經常被單獨演奏的世界名曲。演奏速度不同會帶給聽眾完全不同的體驗。爭論主要集中在是用九分鐘左右演奏,還是用十二分鐘左右演奏。前者會被認為是對自己愛人的傾訴,後者則被理解為對死亡的沉思。但即便是對相同的演奏版本,不同的樂評人也有著相異的見解。看來音樂所喚發出的情感更多是私人性的。
附記三:印度教將人生劃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學徒期」,這一階段的任務是學習。第二階段是「家居期」,這一階段一般開始於個人婚姻之後,主要是滿足人的三個基本需要,即歡樂、成功與責任。第三個階段是「退隱期」,或叫做「林棲期」。很多人會停留在第二階段,終生無法進入第三階段。因為這個階段的標誌是「心靈轉向永恆」。用眼睛去看星星,而不是看街道。第四個階段是「雲遊期」。進入這個階段的人是很少的了,其標誌是持續地消解有限的自我,直至薄伽梵歌所說的「既不恨也不愛一切」。(以上摘自《人的宗教》休斯頓.史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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