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葉子

1.

我將手中的樹葉鋪在泛舊的紙張上，並認真地固定住。它曾經是一顆粗壯的八角槐樹的子民，那是北方特有的樹木。我喜歡躲在它錯綜複雜的繁枝茂葉下，陽光經過層層過濾不再刺眼，變成了跳動的光斑。 現在，我的樹葉收藏簿上又多了一片葉子。 那是我最寶貴的東西，裡面有夏天、回憶和模糊的童年。

後來我遇見了她。

窗外陣陣蟬鳴，光熱凝結在綠透了的葉子上，化作成油，彷彿要滴落下來。

雲在天上一動不動。

她的大眼睛木然的盯著黑板，一副獃獃的表情，可是阻擋不住從她的眼神中流竄出來的靈動。

我忍不住和她打了招呼。

她告訴我她叫夏六月。

我說:「六月不就是夏天嗎？你的名字太夏天了。」

她笑了笑。

我記得那個時候，打鬧的男生、嬉笑的女生、場景中所有的事物都在動，可是只有夏六月是靜止的。

好像天上的雲。

2.

後來我給夏六月翻開我的樹葉收藏簿，吐沫橫飛地給她講每一片樹葉背後的故事。 講它們的形狀、顏色、脈絡、收集的地點…… 夏六月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等我講完了，她說: 「你很喜歡夏天嘛。」 我說:「我喜歡的是樹葉。」

然後我將樹葉收藏簿送給了她，她獃獃地看著我，可是眼神中流竄出靈動的光:「我能把花瓣也夾在裡面嗎？」

我相信那一刻有許多花瓣紛飛在我的心上。

3.

有一天下午，陽光很溫和、風很大，柳條瘋狂的搖擺。 我看到了背著畫板回家的夏六月。畫板很大，顯得前面的她很嬌小。

「夏六月！」

她回頭看到了我，停下腳步，等著我走過去。

「你學畫畫？」

「對啊。」她說:「我準備把你本子里的那些樹葉都畫下來。」

「樹葉應該很好畫吧。」

她伸手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髮絲:「我就差一片八角槐樹的葉子了，這個最難畫。等我畫完了把她們都送給你。」

夏六月說出這些話的時候面無表情，但是我覺得她可愛極了。

4.

夏六月家裡是開雜貨鋪的，跟她熟了之後我就總去那裡玩。 我喜歡微風吹過風鈴叮叮噹噹的聲音，還有琳琅滿目的小玩具。我曾經買了一個手動拼裝的黃色小汽車，但是還沒拼完就被表弟搶走了。 每當我坐在雜貨鋪門口那個搖椅上的時候，夏六月總會抱著一大堆零食走過來。我看著她的白裙子、遮陽的草帽和懷中的王婆婆冰棒、大白兔奶糖、寶寶樂的「扭扭吱」和叫不出名字的紅油油的辣條就嘿嘿地笑了。

「笑什麼笑，不是給你吃的，是給阿樂的。」

阿樂是夏六月家的黃狗，我不認識它是什麼品種，只知道每一次看見它，永遠都是蔫蔫地趴在地上。抬起沉重的眼皮看我一眼，就又獃獃的目視前方了，那表情，簡直和夏六月一模一樣。

夏六月的媽媽聞聲從櫃檯後面走了出來:「可別給狗吃這些啊，趕緊給阿樂拿去！」

奧對了，我也叫阿樂。

5.

秋天到了，樹葉鋪滿了厚厚的一層。 我和夏六月踩著黃色的葉子一起回家。她低著頭，劉海遮住了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看著她大書包下面小小的肩膀，突然覺得很好笑。 夏六月突然停下腳步，然後拉住了我的手。 我愣了一下，沒有做聲，牽著她的手繼續走路，我想表現得很淡定，但是手心裡的汗出賣了我。 那時我的表情肯定也是獃滯的，卻沒有夏六月好看。

她成了我的女朋友。

6.

我拎著我們倆最愛吃的棒冰和奶糖走進畫室的門口。

滿地的鉛筆屑和幹了的顏料。

然後我看到了夏六月，穿著白裙子的她在滿地污濁的鉛筆鉛中有些發亮。

我悄悄地坐在她身邊。老師和同學們都在看我，他們在奇怪怎麼有個陌生人進來了。

夏六月卻一臉不在乎，她迅速拿出冰棒掰開一半給我。

「你在畫什麼？」我悄悄地問到。

她的畫紙上鋪滿了大片的紫色和暗紅色，這些洇濕的色彩慢慢的擴展開。

「天空。」

「天空不是藍的嗎？」棒冰順著我的喉管一路滑下，冰涼了火熱的內臟。

她說:「我畫的是夜空。」

7.

後來我們倆便一起欣賞了夜空。 在一條小河的河堤上，是一片稀疏的草坡。

我和她並肩坐在一起。 頭頂是無盡的黑色蒼穹，星星像碾碎的鑽石粉末被拋灑在濃濃的墨汁中，璀璨而繁多。

我指著星空說:「你果然畫得很好，夜空是紫色和紅色摻雜的。」

夏六月只是慢慢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有氣無力的說:「阿樂死了。」

我思考了一下，明白了她說的是那條黃狗。 我沒說話，把手臂搭在夏六月的肩膀上，摟住了她。 夏六月閉著眼睛，睫毛微微地顫動。她的側臉被星光照映的多了幾分冷艷。 我鬼使神差地將臉湊近，親了她的嘴唇。 夏六月一下子睜開雙眼，沒有說話。 雖然很黑，但是我知道她臉紅了，因為我也是。 我們慢慢靠近。

夏六月佔據了我的雙眸， 就算此時夜空划過一百顆流星，我也不會看到。

8.

後來就要畢業了。

我想了想以後看不到穿著校服的夏六月，心裡有點惆悵。

我喜歡她從校服袖口中露出的白皙手臂。

我們牽著手在校園的所有角落拍了照片。

我說:「這是我們在這的最後一個夏天了，你的八角槐葉到底畫完了沒有？」

夏六月抬頭看了看我:「我想畫一輩子。」

我撿起一片深綠色的大葉子，說:「什麼時候畫完什麼時候給我，在這之前我一直在你身邊。」

「噗！」她笑出了聲:「蹩腳的情話。」

「哼，你懂就行。」

她抱住了我。

世界上沒有兩片葉子上的脈絡是相同的，它們都是唯一的。

夏六月也是唯一的，獨一無二，她是我最珍貴的收藏。

9.

夏六月家的雜貨鋪關門了，她的媽媽把那串叮叮噹噹隨風作響的風鈴送給了我。 她笑眯眯的說:「阿樂啊，我們要搬家了。」 「搬去哪兒？」 「很遠很遠呢……」

「……」

我突然覺得有點暈，也許是被陽光烤的。

「夏六月呢？」

「她在樓上收拾東西呢。」

「阿姨，我……」

「去吧！」

我飛快地跑上了夏六月家的樓梯。

給我打開門的，是那個熟悉的、嬌小的姑娘。

她沒有抬頭看我，我走進了她的房間。

在一起這麼長時間，我第一次走進她的房間。

普普通通的房間，普普通通的女孩。

我開始幫她收拾東西，沉默著。

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夏六月的腳趾頭，白白的，透著點粉紅。

我猛地抬頭，看見了她紅紅的鼻頭和眼睛。

「阿樂，我不想走，可是他們……」

我倏地站起來，抱住了她，她在我懷裡又開始顫抖。

然後我也哭了，雖然我本來是來安慰她的。

10.

現在，我經常仰望高遠的天空，想像著當初夏六月一家在這高空中越飛越遠。 好多年了，已經。 我也不會再收集樹葉了，我開始對花瓣有了興趣。 我將那串風鈴掛在了門框上 。 我還養了條黃狗。

「快來吃晚飯了！」 她在廚房喊道。

她不是夏六月，她喜歡冬天。 她做飯很好吃，但她不會畫畫。

我翻開了一本厚厚的本子，上面布滿了手繪的樹葉。 綠色的、黃色的、黃色的…… 畫的極其細緻，每一片葉子的葉脈都是獨一無二的。 不光有葉子，還有好多花瓣。 和寫給我的隻言片語。

少了片八角槐樹的葉子。 那是北方特有的樹木。

我笑了笑，走出卧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