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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霸王別姬》究竟經典在哪裡?

我們拿幾個大家都熟悉的演員來說,張國榮,張豐毅,鞏俐,英達,葛優,蔣雯麗,這幾個演員的表演方式其實可以劃分為兩個類型,一種是自然流暢型,表演樸素自然大方,符合大眾想像,另一種是看起來好像跟影片風格不搭,一看上去會覺得突兀,有人說葛優陰陽怪氣,有人說張國榮用力過度話劇感強烈,其實細緻分析,簡直是搭配得不得了,導演挑演員的功力是很厲害的。

第一種類型的:

鞏俐,英達,張豐毅,這三個人,觀眾不會第一眼覺得好吸引眼球,卻也不是觀眾第一眼就覺得怪異的類型,因為他們用的就是最普通自然的演技方法去展現人物,但是這絕對不表示演得不好,張豐毅演出了段小樓性格里的「虛硬」,看起來是大男人,其實一輩子大部分時間被兩「女人」挾持著,程蝶衣和菊仙,他整個人是沒什麼大主義的,只是面子上裝得像「大爺」,其實柔韌度遠不如他身邊那兩個人厲害,我以為段小樓這個人物其實是中國很多男性的「代表性格」,看起來像個爺們,一捏就軟了,更談不上去依靠他。

鞏俐也把菊仙演得非常合理,菊仙這個人跟程蝶衣可以對應來看,菊仙跟程蝶衣兩個人簡直是硬幣的正反面,一樣能演,只是程蝶衣演是「虛」演,追求很虛,而菊仙是實演,看她在窯子里遭到調戲,跳到段小樓懷裡那段戲,她是多麼懂得去迎合段小樓「虛張聲勢」的虛榮,最後從良,抓著段小樓,扮可憐,她這是算準了段小樓這種性格的人會鑽她的套子,菊仙「演」是「實演」,就是要纏著段小樓,估摸自己也吃得住段小樓,平平安安過普通老百姓日子,比呆妓院強,她對程蝶衣那套「虛」的可沒興趣。

英達是個什麼情況呢?他就是實實在在的商人,為的就是掙錢,就這麼簡單粗暴。

片中的這三個人物,他們採取的樸素自然演法來自於人物設置,他們就是「實實在在」的人,所以他們「實演」,本本分分,初看不驚艷,但是細分析,幾乎人物全部到位,一點問題都沒有。

第二種類型的:

張國榮,葛優,蔣雯麗,這三個人的表演風格是現實里「漾"出來的那一筆,粗看不對勁,細想韻味悠長。

有人說在張國榮塑造的程蝶衣身上看不到歲月的痕迹,這是失敗之筆,不,這只是他選取的表演方式的問題。

從劇情來說,小蝶衣,青年蝶衣已經幫張完成了蝶衣人格的轉型,所以當張出現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是「人戲不分」的程蝶衣了,在他這裡,沒有政治,沒有時代,只有舞台和一生一世的「虞姬守著霸王」這樣的「空幻」的內容,如果這個時候,張還刻意去展示「時間在程蝶衣身上的延展性」,那麼角色塑造就失誤了,因為這是把程蝶衣往菊仙的路上在演了,把「虛」演成「實」了,跟菊仙不好區分了。

他的舞台話劇腔以及被批的表演用力也是為了跟影片角色對稱起來的,程蝶衣就那麼一個人,台下對他來說,跟台上沒什麼分別,他天天在演戲,既然是「戲」,總是脫離生活的,有高潮的,於是,台下的蝶衣也常常歇斯底里,動不動就開始進入角色了。最典型的一幕,在被日本人審判那場戲,蝶衣怒吼「你們殺了我吧」,那一幕,你以為只有咱們在看電影嗎?不,坐在審判席下面看的段小樓菊仙也感覺像在看電影。

這樣的例子順手拈來很多很多,段小樓常常看程蝶衣跟看電影似的。

程蝶衣跟他說要跟他演一輩子戲,段小樓怎麼回答的,他說「這小半輩子不這麼唱過來了嗎?」,然後蝶衣又開始進入角色了「不,哪怕差一分鐘都不叫一輩子」,你看段小樓那表情,他一點都不尷尬,不因為男人喜歡他而尷尬,這是正常直男都有的反應,他也不感動,他純粹是不理解,怎麼都下了台還跟演戲似的。

類似的例子還有段小樓結婚那晚,他根本想像不到蝶衣的傷心,他當他是一齣戲看,蝶衣的哀慟跟段小樓的戲謔形成明顯的對比,其實這就是「虛」與「實」的對比。

同樣,程蝶衣與段小樓這條戲的「虛」與「實」安排的非常好,蝶衣對段小樓的情感並無大變化,直到結尾自刎才結束,哪怕文革後兩個人老了重演《霸王別姬》,段小樓記錯了年份,蝶衣還在一邊跟他內人一樣輕言細語提醒他記錯了,而段小樓對程蝶衣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從最開始的「完全不理解」到後來「漸漸理解」,所以小四跟蝶衣同時扮演虞姬,段小樓看到程蝶衣黯然的樣子,他也不肯演霸王了,到這一刻,他能體會到蝶衣的心路軌跡了,這個就是「實」寫,因為真實生活中的人隨著歲月發生變化,心境也在變,看得到時間在他們身上的痕迹,而不像程蝶衣一樣一成不變。

也因為此,我以為段小樓對程蝶衣並無男性之間的「愛情」,他不疏遠他,因為他是他從小一起學戲的師弟,也因為一個他根本不能理解程蝶衣內心「愛」的炙熱程度,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因為不了解,所以也不畏懼。

張國榮處理程蝶衣這個角色的手法,正是讓程蝶衣區別於段小樓與菊仙的演法,非常精彩。

全片最像程蝶衣的是誰?袁四爺。

程蝶衣不是真愛段小樓,雖然有小豆子對小石頭的眷念,但是本質上他是愛霸王,戲裡的霸王——同樣,袁四爺也不愛程蝶衣,他只愛戲裡的虞姬,整個《霸王別姬》里最悲涼的一齣戲甚至不是文革中所有人互相揭發,露出醜惡嘴臉,而是——袁四爺上妝扮成霸王,蝶衣舞劍舞到差點真跟虞姬一樣抹了脖子,這是多麼慘的場景啊,兩個痴狂的人彼此借個空殼子上演一幕獨角戲。

袁四爺對蝶衣的感情只有在他像虞姬的時候,程蝶衣抽大煙,要死要活,袁四爺在乎嗎?程蝶衣被日本抓了,不是段小樓到處求救,袁四爺主動上門救程蝶衣了?沒有,他壓根愛的是虞姬,而不是那個戲子程蝶衣。

程蝶衣文革被整到那副模樣,依然歇斯底里「你霸王都這樣了,京劇還能不亡嗎?」,袁四爺被斬首,走的還是台步。

袁四爺跟程蝶衣從本質上是最接近的,都是活在自己「虛空」想像里的人,所以演這個角色,肯定不會是自然樸素的演法,因為他也不是個「實」的人物。

那為什麼是葛優呢?為什麼不是別人呢?

依然是對照性,形成「互文」。

程蝶衣的「外像」是什麼?是一代名伶,風華絕代,是舞台上的虞姬,楊貴妃這樣的傾城美人,而「內在」是什麼?是一個笑話啊,一個現實生活中的笑話啊,滑稽,又悲涼,怪模怪樣,跟生活本身格格不入。

張國榮的「蝶衣」是給的正面鏡頭,而袁四爺卻是側寫,這兩者合成了一個真正的「程蝶衣」,在那些了解他的人眼裡,其實這些人特指觀眾,我們從蝶衣小時候一直看到大,看到老,我們看到了前因後果,我們理解他,所以我們眼中的「蝶衣」是張那樣的,漂亮,高貴,孤獨,脆弱,而不了解的人看蝶衣,不過是看到的袁四爺罷了。

如果你還要問我,為什麼表現「滑稽與悲涼」要找葛優?那我建議你去看看葛優脫離馮小剛的那些電影,他是國內表現「黑色幽默」最厲害的演員,他能讓你在「滑稽」中感到徹骨的「冰涼」。

蔣雯麗的戲份用來對照鞏俐,「妓女與母性」的命題,同樣是妓女,其實鞏俐的戲份多數展現在「母性」上,包括對程蝶衣的照顧,對段小樓日常生活的打理,所以鞏俐在片中「妖嬈」的成分並不太多,而拋棄蝶衣的蔣雯麗卻基本是以「妖嬈」姿態出現的,更偏向於「妓女」這一面,對著老師傅的那彆扭的一「跪」即是明例,蝶衣抽大煙,菊仙把她抱在懷裡,情緒上倒有「母性」的憐憫,而蔣雯麗演的親生母親,切除蝶衣的手指卻姿勢冰冷。

蔣雯麗出場兩三分鐘,卻意外的吸引眼球,這幾分鐘精彩極了。

兵荒馬亂,一個女人抱著年幼的兒子,但是不同於一般人的理解——短短兩三分鐘,她做了三件事,一是拋棄兒子,不要了,二是暗示戲班師傅性交換,三是粗暴的剁了兒子的手指,在表演上,蔣雯麗的方法是突出人物的「情慾」面,那幾分鐘的「不正經的風情」讓人大吃一驚,一貫賢妻良母氣質的蔣雯麗也拿得出這樣的表演,甚至在她日後的表演生涯中,我都再也沒見過「漾」得這樣令人驚艷漂亮的大手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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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是一部常看常新的電影,有人說它貪婪,就像他們也說《一代宗師》貪婪那樣,但是——可能隨著歲月增長,我慢慢的懂得看「一句話後面藏著的東西」。

侯孝賢說審美,看多了自然就有啦,我補充一句,不要忤逆自己的生理感受,如果你生理不喜歡它,它讓你覺得非常不舒服,那麼旁人分析再好也是虛無的,如果你覺得《霸王別姬》就是讓你感覺不適,那麼對你來說,它就不是部好電影,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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