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說海棠春睡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蘇東坡先生的這首詩就是海棠春睡的故事了。

張愛玲的人生三恨中，其二便是「海棠無香」，可見其對海棠的喜愛了。春花之令人神往，不僅在於絢爛，更在於美好之物的隕落給人物哀之感。其中尤以日本人對櫻花的鐘情為甚，因此日本人有秉燭賞夜櫻的習慣。

圖一 夜櫻

東坡先生則將海棠人物化了，不忍海棠睡去，故燒燭賞之。後來的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花未眠》中寫道，「凌晨四點鐘，看到海棠花未眠…….如果一朵花很美，那麼我就要活下去」。不知那朵未眠的海棠花是不是東坡先生以蠟燭照之的那朵。大概不是吧。川端康成後來還是自殺了。

圖二 川端康成

而東坡先生，在被貶黃州後，仍然寫下「小舟從此逝，滄海寄餘生」。據說，此詩寫成的第二天，民間紛紛傳說，先生已將冠服掛於江邊，坐上小舟，長嘯而去。地方官得知，怕犯人走失失職，忙前去查看。到了住所，卻見他鼻息如雷，還未起床。就算被貶到嶺南，先生仍然「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

圖三 小舟從此逝

海棠春睡的典故來自情痴皇帝與貴妃的故事。北宋僧人惠洪在《冷齋夜話》里寫道，唐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於時卯醉未醒，命高力士使侍兒扶掖而至。妃子醉顏殘妝，鬢亂釵橫，不能再拜。明皇笑日：「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見《太真外傳》）

圖四 貴妃醉

毒舌公子王爾德說過，我想所有迷人的人都是被寵愛著的，這是他們吸引力來源的秘密。更有朋友說，微醉的女性最美，醉眼迷離，嬌弱無力。所以無論怎麼看，貴妃那時，都達到了美麗的極致，所謂「六宮粉黛無顏色」。難怪明皇笑著說，是海棠花睡未足！除了寵溺，只能寵溺。

再說這沉香亭，兩人常在此賞花、飲酒。一次興緻正酣，便招來了大仙人李白作詩玩耍。仙人也醉醺醺的，寫下那千古名句「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故事還沒有結束，在今日，一個翻譯界的典範就源於此，美妝品牌Revlon的翻譯「露華濃」遂成一佳話。

圖五 太白醉

到了明代，才子唐寅據此寫了一首詩《題海棠美人》：褪盡東風滿面妝，可憐蝶粉與蜂狂。自今意思誰能說，一片春心付海棠。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寫唐伯虎畫了一幅《海棠春睡圖》，此事不知真假如何。不過，唐伯虎對海棠的鐘情是顯而易見的。

他還寫過一首萌萌的小詩：昨夜海棠初著雨，數朵輕盈軟欲語。佳人曉起出蘭房，折來對鏡比紅妝。問郎花好奴顏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聞語發嬌嗔，不信死花勝活人。將花揉碎擲郎前，請郎今夜伴花眠。只能說丈夫真是老實到可愛。據說，這是才子看到一幅美女拈花圖後的腦洞。

圖六 垂絲海棠 以淚洗面 武大 教五樓前 秋季

作者拍攝

《紅樓夢》里提及的《海棠春睡圖》是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寶玉要到秦可卿的房裡午睡一會兒，「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 其聯云：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

圖七 電視版《紅樓夢》海棠春睡

有不少人都考究海棠花在紅樓中到底是指哪個女孩子。筆者更願意相信是湘雲。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夜間，姐妹們偷偷的一起為寶玉慶賀生日。酒桌上的遊戲暗藏了各自的命運。歡天喜地中，各自命運已定，不免讓人心生悲愴。其中，湘雲抽籤時「大家看時，一面畫著一枝海棠，題著『香夢沉酣』四字，那面詩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這便是東坡先生的那首詩了。香夢沉酣，又有先生的詩，海棠春睡是說湘雲便無誤了。這時候，「黛玉笑道：「『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眾人便知他趣白日間湘雲醉卧的事，都笑了。」

這便是第六十二回，白天的故事，憨湘雲醉眠芍藥裀。寶玉生日，湘雲暢飲過後，「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卧于山石僻處一個石磴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鬧嚷嚷的圍著。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攙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嘟嘟嚷嚷說：「泉香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醉扶歸，宜會親友。」眾人笑推他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磴上還睡出病來呢！」湘雲慢啟秋波，見了眾人．又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納涼避靜的，不覺因多罰了兩杯酒，嬌娜不勝，便睡著了，...」湘雲眠的是芍藥而不是海棠，大概是因為花開的季節緣故。

圖八 憨湘雲醉眠芍藥茵

後來，張大千也畫了一幅《海棠春睡圖》。上面題詩「錦繡果城憶舊遊，昌州香夢接嘉州，卅年家國關憂樂，畫里應嗟我白頭」。

圖九 海棠春睡 張大千

後來，身在台北的他托女兒將此畫送給身在成都的老友張采芹。筆墨之友，漫漫貫達一生。而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這幅畫，大概少了卿卿我我的才子雅趣，而多了家國憂患、人生沉浮之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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