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夜我獨醉這杯茶

月光風足逾戶,擱筆披氅殘雪無。

扣小扉問花語,朝沐新露洗躊躇。

韻清絕奉知己,山色娟秀贈通儒。

同窗舊友,卻未能長久地同殿為臣。此便是顧錦初與司馬寰宇這對老友的人生境遇。

是年,顧獲科舉狀元,司馬為探花。他們雙雙紅袍加身,準備入朝參駕。都城中心大街兩側擁滿好事之人,引頸觀望,欲一睹當世奇才之尊榮。

高頭駿馬之上,二人各懷心事。

司馬寰宇昂首遠望,仿若燦燦的金鑾殿已近在咫尺,山呼萬歲之聲橫衝直撞湧入耳蝸,自己一襲仙鶴補服立於殿中央,似眾星環月。緩緩展開手中奏章,朗聲誦讀,指點江山,滿朝文武咸點頭稱道,天子亦撫掌誇讚。想至此,司馬寰宇熱血奔涌,欲吟長歌一曲,頌此清明盛世。

顧錦初亦心潮湧動,熱淚幾度衝撞眼眶。餘光里收進寰宇的身影,他忽而憶起十幾年前,二人仍是幾歲孩童,便於學館內晨誦暮讀。夜晚借一瀉清光於庭院內拔劍起舞,沐浴著月色的「百兵之君」在婆娑樹影間濺起寒涼之氣。兩家父母皆傾舉家之財方將他們送入學堂讀書,如今終有交代。但願「了卻君王天下事」,不求「贏得生前身後名」。

進諫後,天子邀請三鼎甲至後花園,備下精緻茶點,賞花觀鳥、談詩論畫。

天子問起三人渴求之官職,並令他們不必顧慮,盡可直言。

顧錦初情系翰林,司馬寰宇心向宰輔。

歲末,北地動亂頻仍,鮮卑、契丹諸族結成聯盟,數次入關劫掠鄉村百姓。天子急招心腹臣子入朝商議對策,顧錦初和司馬寰宇也在其列。天子為天下免遭生靈塗炭,特組建議和使團先赴和談。儘管都城接近北地,但慮及兵力懸殊,想來,若和談敗北再起兵,亦不遲。

使節人選尚待議定,然與會臣子過半數舉薦顧錦初。入仕三載,顧錦初依舊潛心修學,如今,他精熟幾族語言,深諳為人處世之禮,堪稱曠世大儒,世人皆敬仰萬分,其才華已遠非昔日比肩、而如今卻整日觥籌交錯的司馬寰宇可比。形式已顯而易見,顧錦初遂起身長跪於地,請求聖上賜予使節之職,定效犬馬之勞。本以為天子必會立即草詔降旨,卻不想他莞爾一笑,終止了今日廷議。

次日早朝,天子宣布封司馬寰宇為和談大使,全權負責此事。

退朝後,顧錦初尚未從驚詫間走出,便接到密札,那竟是一卷將其從京官之位遠調外省的旨意。他一時無法明了聖上心思中的玄機。顧錦初曉得自己深居簡出,雖居廟堂,卻在職權休憩之時過著「心遠地自偏」的清靜生活。相反,司馬寰宇結黨人、佐權臣,勢力之大怎是顧錦初可比?或許此次失意之故正在於此吧。無奈之下,他只得抱憾放棄為國效力之機遇。

是夜,他整理行囊,天未亮,便匆匆赴任去了。

如今顧錦初已到任半月有餘。此處政治清明、民生安泰,全無皇帝在旨意中所寫的模樣,更無需派大吏走訪探看。此地較之天子腳下,恐怕更多了風景秀麗之得天獨厚。他越是遊走探訪,越發難諳聖意。

白天,地方官員陪護左右,指引顧錦初走訪民風淳樸的小巷田間,攜手莊主花農,把酒話桑麻;夜晚,他回到別緻清幽的行館中賞月作詩、讀書飲茶。雖未「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卻也堪稱「林中觀易罷,溪上對鷗閑」了。

時至深冬,霜雪疾馳而來,襲襲寒意掀簾而入,縱使室內炭火邊也不足以暖身。鵝毛般的雪,玲瓏輕嬌,媚態萬狀,天女散花般紛紛揚揚,幾日未絕。顧錦初立於廊前,但見萬物皎白無暇,遠山巍然,如雕琢精美的白玉;近處樓台層疊、屋脊錯落,若現若無,如穿銀綢,似披輕紗。長天共雲霧一色,狹巷隨飛雪徘徊。

入夜,雪止風歇,朗星以一抹華美妝容現於深邃長空,近滿的玉盤被纖雲牽牽繞繞,穩坐山巔。瘦削的空枝無風亦輕輕搖曳,許是因既無寒梅相陪,又無踏雪之聲,便也覺寂寥難耐了吧。清泉自天際而來,濡濕了小徑,卻未見積雪消融,反而越發冰清玉潔,剔透晶瑩。

燭光游弋迷離,顧錦初獨坐案前,兀自翻著書頁,卻未曾有隻字入心。自己似已灑淚與朝堂別過了,卻未想到一別便如是久、如是決絕。安身在此行館之中,多日來不見官牒,只見妙景。使團赴命已多時,不知一路是否兇險萬端,不知寰宇能否安然回歸,更不知此行能否消弭戰禍,保萬世太平。顧錦初呷了一口茶,竟是苦徹心肺,他捫心自問:我乃山林閑人,或已告老歸鄉嗎?或許,在聖上心中,顧錦初此人早已長久地致仕賦閑、再無瓜葛了吧。

窗帘輕顫,忽而翻捲起一角,撫弄著案邊的書卷,似欲窺看千古史經,一覽博大精深。顧錦初起身理簾,卻見書已被翻開數頁。他索性捧起來,姑且當做東風亦識字,捎來遠處音訊吧。

書中娟秀工正的筆體,乃《滕王閣序》是也。

「十旬休假,勝友如雲;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千里逢迎,高朋滿座。」

「千里逢迎……」

東風捎來此語,難道別有深意?顧錦初重添蜂蠟,整理筆墨書箋,而後執起大氅披於肩上,踱至戶外。尋東風之蹤,步步緊隨,半晌竟已至茫茫蒼山之中……

若說景色可美如閬苑,那馨香亦可醉人墮入仙境。月洗紫砂霧漸起,星繞文火爍爍;風伴龍舞①香愈凝,雪映青瓷瑩瑩。匣藏洞庭碧螺春,園居羅袂婉佳人。

紅燭光暈幽幽,窗紙通透出女子的婀娜身影。雖不知佳人是否「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但僅憑一抹倩影,便足以醉於其翩若驚鴻之態。那身影在房中疾步奔忙著,鳳尾裙時而盪起,時而旋轉,上身裝飾的縵衫更襯其楚腰纖細、曲線玲瓏。

顧錦初在山間遊走半晌,正待敗興而回之時,忽在轉身之際瞥見山腳處一座典雅別緻的門庭。屋角掛滿霜雪,門前也無足跡,想來賢主人也是幾日不曾出行了。顧錦初思慮著:是何等人能將如此嬌小的莊院建在這靜謐之處呢?

他思忖著,腳下的步子便一陣快似一陣,情難自禁地朝小宅踱去。何人樹此景緻專門迎候,今日定要一探究竟。閒情逸緻油然而起,他疊指輕叩院門,靜候迴音。

寒衣在身的顧錦初已絲毫不覺寒冷,他舉起手中提燈,細看門框淡褪的朱紅字跡,老舊的殘痕似作「書香年景」。心中暗自讚歎,賢主人果真性情中人。

正此時,耳畔響起一女子的嗓音,音色清亮如冰玉相碰,鶯語燕歌般直入內心,未見其人,先聞其笑。慵懶的一句「未歸家」,惹得顧錦初不禁發笑,這純美的音質,讓他很想即刻領略這有膽識和心境將宅院建在如此清幽之所的佳麗才情。

片刻,吱呀一聲輕響,大門霍地開啟,儼然一幅仕女圖,「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淳濃染春煙」,羽衣羅裙共風舞,葳蕤耀目,淺妝暖,懿柔璇娟,清雅明淑。

女子抬眼,內心亦是一震,眼前男子俊朗挺拔、鼻眉端莊、英氣逼人、氣度非常人可及。

女子躬身一禮,「既是遠客,若不嫌茅舍簡陋,就請堂內敘話吧。」說罷,女子頷首立於門側,自始至終笑意不減。

顧錦初亦以禮相待,陪笑輕聲道:「既如此,在下便叨擾了。」遂跟隨姑娘的輕盈步伐,進入院中。

院中一條蜿蜒小徑,洒掃乾淨,直通堂屋。月白星稀,積雪分外亮潔。踏上平坦的石路,再無清脆雪聲。羅裙的淺影在顧錦初的腳步前翩然,他心甘情願地跟隨著這位清晰卻又無比朦朧的絕美仙魂一步一步走下去。

堂屋內的布置極盡精簡卻並未叫人身心冷寂。一桌一椅,一琴一榻,一燭一花,一書一茶。紅燭輕搖,與淡粉色的紗簾、窗下的茶花相映成趣,白牆染上暖調,面色紅潤煥發。室內馨香馥郁,迷心醉神,似初芽香草,似雨下淺土,似盛綻茶花,此味只恐天上亦無處可尋。

「請客人略坐片刻,小女稍後即來奉茶。」說罷,女子攜花香飄忽若仙般離去。

顧錦初還禮後,靜候在屋內卻並未坐下,他輕輕地踱著步子,似在欣賞一處玄妙的景觀。不知不覺來到桌案前,一本攤開的古籍,一杯微涼的香茶,一尊精緻的瓷瓶。顧錦初將書捧在手中,目光定格於袒露在表面的文字上:「十旬休假,勝友如雲;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千里逢迎……」顧錦初內心為之一振,難道果真是東風替她捎話?不知不覺間他讀出了聲。

身後忽而傳來那天籟之音,語調悠悠,續誦道:「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騑於上路,訪風景於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天人之舊館。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迴;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

「賢主人學識頗佳,難怪有此閑情雅緻,將小舍建於如此清靜所在。」顧錦初聞聲回眸誇讚。

女子又一次浮起笑意,她將手中托盤放於桌邊,請顧錦初坐下來,親手侍奉。

「先生謬讚,小女實不敢當。先生稱小女玥兒便好,小院本是家父與家母初會之所,怎奈父母早亡,徒留這房舍、園林、財富。雖說衣食無憂,卻是孤苦淪落。幸而家族茶藝保我心靜如初,尚可心平氣和、養性修身。」

「在下觀姑娘言談舉止溫文爾雅,想來定是滄海遺珠。不知姑娘生計何如?」

「不過是『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罷了,怎敢妄稱滄海遺珠?先生折煞玥兒了。倒是先生,舉首投足氣度非凡,眉宇英氣逼人,言行有禮有節,進門來便給小閣平添墨香,想來必不是凡人。」

顧錦初大笑,「姑娘是玩笑了,鄙人怎會不是凡人?見姑娘察言觀色如斯細膩,又加之冰雪聰穎,你便揣測一番,在下是何來歷?」

「小女心中已有臆測,既蒙先生賜教,我便斗膽直言了。不過,煩請先生先答小女三個問題,答案便曉。」

「玥兒姑娘請。」

「先生可是半月前來到此地?」

「正是。」

「先生祖籍可是杭州府?」

「正是。」

「見先生雖笑意盈盈,但眉心卻未施展,可否因失意之事煩心?」

顧錦初已十分驚詫,他起身來到窗前,望天色開明,緩緩吁氣道:「正是。」

玥兒亦起身走過來,立於顧錦初身後。

「姑娘可有答案了?」

淚水充盈眼眶,在星光下熠熠生輝,玥兒炯炯注視著眼前的背影,不答。

待顧錦初因未聽到回復而轉回身時,四目相對,眼光與月色交融於一處,流轉在暖意融融的空靈間,二人笑而不語,長久地對望著,仿若時光凝固、山河止息、風雪歸家。

桌上的杯子擱置太久了,到兩人重新坐下來時,清淡的香氣不減,餘溫卻漸漸褪去。顧錦初執杯啜飲一口,茶香濃烈苦澀,直衝喉嚨,竟一時難以咽下。

「這茶,涼了便不可再飲。」

玥兒起身重沏一杯遞過。

如此難得的霽夜,冷手捧起熱茶,顧錦初內心緩和良多。他又品一口,發覺茶味果然不同,清潤柔和、甜洌淡雅,香味在唇邊、舌間、齒旁、喉內、心底蔓延開來,靈魂在一瞬之間為之洗禮,又在長久的無窮回味中緩緩復甦。顧錦初看向玥兒,剛要開口,便被對方搶了先。

「此茶是專為先生準備的。它十年方成熟一次,且數量寥寥可數,可謂珍貴至極。先生不必懷疑,剛剛的兩杯確系同種。只不過,這珍貴之物需悉心調養方可保持長久。它需用瓷瓶貯存,置於地下,用冰雪包裹,才可歷久彌香。

凡料理茶園之人,必會在此茶身上傾灑心血,用工、用時、用心,絕非他類可比。

凡待客之人使用此茶,若對尋常客人則未必會更換涼茶,但對貴客摯友,及時換茶便是必不可少的。

凡千古聖君……」

「對尋常臣子往往不吝使其陷入危機之境,而對心愛的臣子……」

顧錦初目光豁而明亮起來,望院內空枝,隨風輕顫,潔白無瑕。光陰流轉到了幾時已分辨不清。還有那皎潔呢?是殘雪?還是月華?

醉在茶香里,清風吹起,卻無還家之意。

天邊似乎是雲開見日了……

①龍舞茶[longwu tea],產於江西省吉安縣東固山的綠茶。1987年在江西省食品工業協會主持的全省名茶評比中,被授予江西榮譽名茶稱號。龍舞茶獨具一格,因其外形得名。條索緊結、色澤綠翠、滿披白毫;香氣嫩香清高;湯色碧綠,清澈明亮;滋味甘鮮;葉底嫩綠明亮。形質俱佳,逗人喜愛。

『附』

霽夜茶

初雪綻晴

滿院空枝嫌太靜

抖落一身輕輕

相隨風憑

掀窗帘角窺史經

正到「千里逢迎」

懶牽掛一筆一划

拂袖罷

漸暮久擲筆添蠟

霽夜茶

誰立門庭

疊指而敲探究竟

客有一番閑情

寒衣提燈

兩聯朱紅淡褪映

舊作「書香年景」

懶相迎隔門笑答

「未歸家」

小徑踏夜白月下

奉杯茶

置杯久茶淡香早發

那一口濃烈難咽下

霽夜將冷手捧熱茶

再尋花

空枝餘一抹白無暇

怎辨是殘雪或月華

霽夜我獨醉這杯茶

清風不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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