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動——5月29日「拙見」演講稿

文/楊時暘

我叫楊時暘,是一個記者,因為寫了很多影評,也被稱為影評人。不知道,這算是嘲諷還是讚揚,反正我也收下這個稱謂了。收到拙見邀請,我還挺開心的,因為我挺喜歡這兩個字的,不是因為喜歡「見」,是因為喜歡「拙」。

眾所周知,這是一個越來越講究輕巧、纖薄、四兩撥千斤的時代,我們希望每時每刻都能隨時切換,轉化,隨機應變,以應對外界。拙樸,被當做了一個笑話,和頑固屬於同義詞,列入負面清單的那一種。很多人似乎都愈發陷入一種惶恐之中,雖然在很多時候,都是無來由的、莫名的惶恐,所以,人們把不停地變動與轉型,當做了抵抗惶恐的終極辦法,至少,我周圍的很多人都是這樣做的。他們也對我這樣進行規勸,很有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督促感。但是,作為一個往好處說倔強的人,往壞處說,愚笨的人,——我決定,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里,聊聊「不動」。

我不知道廣州如何,在北京那座魔幻的城市裡,現在每天都在談論的一件事叫做創業。我的同齡人好像已經沒人提及上班、工作一類的辭彙了。「上班」好像是需要掩蓋的、羞恥的行為。只有創業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正經事。而即便不創業的,也都在談論另一件事,叫做轉型。CBD和三里屯的咖啡館,能不進,我是盡量不進的,因為坐下之後,聽到的聊天內容讓我覺得很詭異,人們用一種非常家常的語氣談論著以億為計數單位的生意,好像一切都是唾手可得,一次兩次也就罷了,最可怕的是,整個咖啡館幾乎全都在這樣談話。左邊一桌在說著上市,敲鐘,新三板,右邊一桌在說著融資、矩陣、孵化器,這些人的表情都很認真,認真得讓我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好了,我想,可能是我去的那些地方比較特殊,畢竟那裡周邊都是高級寫字樓,大家都有這樣的熱情和能力,或者說想像力。但換了個地方之後,發現一切仍然很奇妙。眾所周知,北京的公共交通價格低廉。就在這樣平民化的公共交通線路上,仍然和CBD的咖啡館一樣,每天都能聽到人們在電話里,在座位上,互相交談著以億作為計數單位的生意。我不知道那是真假,只知道他們的表情都顯得無比虔誠。曾經只在經濟報告和小時候的數學課本里聽過的數量單位,現在都進入了日常聊天的系統。我不知道我生活在這樣的氛圍里,是該慶幸還是該感到荒誕。

在這樣的背景下,所有人都變得心思活絡,或者,直截了當地說,變得蠢蠢欲動。這樣一來,不動的人就顯得很奇怪或者很悲慘。比如我。

先從我的工作說起吧。我從大學畢業之後就在媒體任職,靠寫字謀生是我很喜歡的一件事,我覺得能靠喜歡做的事養活自己,非常幸運。我一直覺得,我畢業以後就等於從來沒上過班。我周圍的人,每天清晨開始,就盼望著日落的下班時間,從周一開始盼望著周末。後來,我知道,那樣的狀態才是「上班族」的常態。但是我真的不是這樣。我一直挺開心的,因為我覺得,我可以發現一個人,一件事,一種觀點,我把它們寫下來,和更多的人分享,不但有精神上的回饋而且還有物質上的回報。我覺得這非常美好。所以一直未曾想過轉變。但是現在,每個人都在對我說著,「你必須轉型」。聽得次數太多了,最初,我也很惶惑,我覺得我賴以生存的某些基礎是不是開始崩塌,後來我認真地思考了一陣,想想周遭的環境,發現一切並非那些人叫嚷和恐慌的那樣。我又想了想自己,我覺得自己又不是一個變形金剛,為什麼總要轉型呢?

那些規勸我的人,最初對我說,紙媒不行了,後來他們說,網站也不行了,微博不行了,他們又說,其實微信公號打開率也很低,根本沒人看。反正靠寫作謀生這件事已經成了個笑話。很多人向我拋出橄欖枝,去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我聽不懂的創業項目,包含著複雜的術語、宏大的野心,給我的回報都是微薄的收入和偉大的願景。我的選擇是「不動」。首先,我沒辦法去做那些我自己根本都不理解的事情,甚至,有些事情,都是我想嘲諷的事情;第二,我認真地想了想,寫作這件事,只要人性深處的需求不被改寫,它就一定是一門近乎永恆被需要的事情,它幾乎是最不可被機器和人工智慧替代的種類和範疇之一。

最近這一兩年,離開這一行的人實在太多了,而且都帶著一種悲壯的神情,覺得自己已經盡了全力,但是囿於環境與現實,鬱郁不得志,所以,自己不得不沮喪地離開。但是我總覺得這不是事情全部的真相。這也是為什麼我決定「不動」的原因。

總有人和我講,現在讀者沒了,超過一千字,人們就在帖子下面回復「太長不看」,寫作還有什麼意義?現在,我也開始認真回答別人,其實,別人不看你寫的東西,不是因為不再需要深入地閱讀,只是因為你寫得不夠好。一篇文字刻在烏龜殼上和發射在腦電波里,沒有本質區別,唯一的區別在於,受眾是否願意去接收它。在這個移動化聯網時代里,如果你寫了一篇絕世佳作,你把它刻在一塊石碑上,不許拍照,世界各地的人也會義無反顧地飛到那裡去閱讀的。而如果你寫的東西就是垃圾,你發射在腦電波里去強行推送,所有人也會拒絕接收。這才是事實的真相。

這並不是寫作者的末日,其實反而是寫作者的好時代,有無數技術,為我們和讀者之間掃清了障礙,消除了門檻,讓那些優秀的內容得以精準地抵達有效的讀者,又可以時時交互。但是因為這樣一來,對於寫作的要求更高,剔除了很多以前可以在一個行當里混日子的人,他們本不該存在,只是曾經的機制沒有進行有效的篩選。有很多人把自己能力的缺乏和不適合,當做了一種普遍性的,彌散性的行業潰敗進行表述。現在,所謂的從事新媒體自媒體的人,又成為了一個缺少篩選機制的狀況,好像任何人只要會發動圖,就能自稱媒體人一樣。但實際上很快,新的篩選就會降臨。

在任何一個行當里,真正能留下的,都是那些把從事這一行當做本能衝動和生理需要的人們。慾望和興趣是帶領我們走得最遠的東西。如果我自己的慾望和興趣沒有發生改變,無論外界如何改變,我都選擇不動。如果我一直跟隨外部變化調試自我,我可能終將惶惶不可終日。

關於職業選擇的動或不動,一切確定之後,我開始按照興趣寫一些東西。一些人知道我,是從我那些相對尖銳的,批評式的,甚或吐槽式的影評開始的,後來才是一些更擴展範疇的專欄。也因為我的堅持和固執,還得罪了一個音樂圈的半壁江山,發生了一次幾乎眾所周知的互撕事件。

我寫影評之初,是因為我有些東西確實想要清晰地表達——好惡與好奇,我實在受不了那些言不由衷的吹捧、詞不達意的誇讚和溫吞無效的批評,我覺得既然很多文章無論讚賞抑或批評都讓我覺得沒有遞送到我心裡,那我還不如自己寫一寫給我自己看。我知道這樣做可能會有一些「後果」,但我不知道會面對那麼多的麻煩和誘惑,開始的時候,我處理起來,很有點心煩意亂,後來,也都明白了,面對這些,我仍然選擇不動就是了。

從寫作這些評論性的東西之初,我就給自己定下了一個規矩,我的舌頭連接著心臟。不寫軟文。

這個行當,或者說,這個圈子裡,充滿著各種特別活絡的人,每天動腦筋,動身段,動心眼,顯得和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特別貼切。我寫那些堅硬的,冷酷的評論,就很不合時宜,和這個一切都像是營銷手段的時代格格不入。

我按照自己的興趣非常開心的寫了一小段時間之後,陸續開始有很多人找我。有經紀人,有歌手,導演,還有依附於那個行業上的,各種奇奇怪怪的所謂負責宣傳的公司。他們軟硬兼施,給我提出各種希望和不滿。

最多的時候,一天好幾撥人聯繫我。有人給我開出一個確定的價碼,還有人詢問,寫一個怎樣怎樣的東西,讓我隨意開價。我每次都回復,謝謝您的關注,我不寫軟文。現在,我的手機里,編了兩段文字備存。一段是關於拒絕軟文的,一段是對邀請我看媒體場電影的邀約的。因為總會有提前的觀影安排,只要我能想得起來,就對邀請我的人說,我看完以後,如果有想要表達的東西,我通常會寫一篇文章,喜歡或者不喜歡,我都會直接表達,您再認真想一想,要不要讓我提前看片,如果不方便邀請,也沒有關係。

最初,有人想讓我別寫那些批評性的東西,撤稿之類的,後來是有人想讓我寫讚揚性的東西,再後來,更離奇的事情也發生了,我接到過一個很文藝的藝人的經紀人電話,說,喜歡您寫的某某篇東西,希望您能再寫一篇。我很驚悚,我說,您看了那篇文章嗎?我寫的是不喜歡啊。對方說,是啊是啊,我們要發新片了,您就再寫一篇不喜歡的!引發爭議!我特別無語地拒絕了。

有的人說,這就是個圈子,你這樣怎麼混?有人認為,我就是殺人放火求招安。我從來不去用道德化的指摘去這樣評價那些人,他們有他們的生存邏輯和行事方式,但是我還是決定在面對各種奇奇怪怪的誘惑的時候,選擇不動。因為我知道,只要我選擇接受一次這樣誘惑,我的根基就會被毀壞。我仍然寫我想寫的東西,我仍然在接著各種要求刪除稿子或者通融的電話。但是,我做的就是選擇「不動」。我能接受多年以後,我回頭看看今天我寫的東西,覺得幼稚,羞愧,錯漏百出,但是我不能接受,我自己寫的評論不夠潔凈。

如果說,最初我講的,是在一個人們對於這個互聯網時代,對自己各種職業選擇迷茫的衝擊中,我選擇不動,那麼剛剛我說的,就是在各種誘惑,人情,關係,社交文化慣性當中,我選擇不動。

寫作,就是我的職業,我的寫作到表達為止。我寫作不是來聯誼的,也不是來樹敵的。至於它最終產生了怎樣的後果,與我無關,我說了,我的舌頭連著心臟。如此而已。所以,面對那些所謂的誘惑時,選擇不動,對我來說幾乎沒有什麼可糾結的。

說真的,這個時代里,有太多的人,把一切東西當做跳板,一切都是用後即拋的、策略性的,引起一些注意之後的目的,就是為了轉型。但是他們其實也不知道轉型的終點到底是什麼。我們總要有一個想要抵達的終點的,總要有一片可以讓我們內心安穩,不動的地方,才可以讓我們篤定。

其實,當年讀大學的時候,大家不可避免地聊起來以後要做什麼,我極少聽到堅定的或者說確定的聲音,基本上都茫然無措,大多數人去做了哪一行,其他人就都跟著去試著給那一行業內的公司投簡歷,他們沒有說得出的興趣,沒有自我認知,沒有對工作意義的理解,只是覺得那是按部就班必須要做的一件事和一個階段,然後莫名其妙地進入社會,然後,就開始跟隨著外部的變化,一直搖擺,他們覺得工作是一種苦役,覺得想像中的生活遙不可及。但實際上,生活並非應該是那個樣子。

現在,回過頭去想想我多年前選擇工作領域的那一瞬,我仍然覺得欣慰,因為我覺得我沒有被外部的紛亂和惶恐的情緒帶跑,我選擇了一件我喜歡的事,一直做到現在。我也希望,再有十年之後,回望我現在的想法,仍然不會後悔。

這世界每天都在變化,但有些東西恆定不變。而那些變化當中,有一些是真實的變化,大多數我們都有判斷,可以跟上,但有很多,都是我們心理焦慮的投影。面對那些所謂的變化,最好的應對其實就是「不動」,前提是你找到了自己安之若素的位置——無論現實位置還是心理位置。這樣的不動,我相信會有更持久的回報。

在這個迷信變化的時代里,知道如何做到不動,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們要做的無非就是想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客觀地評估自己是否具備這份能力,並且明白,將可能付出的代價是什麼。很多時候,我們變來變去的主要原因是因為,我們在這一條線索上的每一個環節都沒有想清楚,我們不知道自己內心的需求,而更不願意為之付出代價。當我們明白這一切,足以讓自己變得篤定。

安之若素,是一種能力,它不應該是被偏見描述的那樣,變成一種頑固的態度或者一種小清新式的做作,它應該是一種清醒、主動和邊界的穩固的狀態。這世界總有人竊竊私語,有人大喊大叫,我希望,我自己的語調不會在混亂的合唱中被帶偏。我想看看,當河水漫流而過,多年以後,那些泥沙都被衝擊得不見蹤影,那些不動的石頭會不會有著更美妙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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