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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柯 馳騁在絲綢古道上的騎手

24日上午,陝西省著名作家,陝西省作協副主席紅柯因心臟病突發,在西安去世,享年56歲。

紅柯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陝西作家協會副主席。他先後獲得首屆馮牧文學獎、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九屆莊重文文學獎、首屆中國小說學會長篇小說獎等多項大獎,是目前全國最受歡迎的小說家之一。其作品多次入圍茅盾文學獎終評,生前最後一部長篇小說《太陽深處的火焰》剛剛榮膺了2017中國長篇小說年度金榜領銜作品。他的去世是陝西文壇的重大損失。

「低調的隱士」

在陝西浩瀚的作家星海中,低調的紅柯是一個異數,作品一本本問世,卻鮮見作家出來說話。03年他的作品《西去的騎手》入圍第六屆茅盾文學獎、07年的《烏爾禾》入圍第七屆茅盾文學獎、11年的《生命樹》入圍第八屆茅盾文學獎、15年,他的小說《喀拉布風暴》又成為陝西作家中唯一入圍第九屆茅盾文學獎前十的作品。然而,紅柯這個名字對於大多數讀者依然是陌生的,尤其是90後的年輕讀者們,在第九屆茅盾文學獎公布提名作品的次日早上,某網站的年輕編輯在發新聞時稱紅柯為「一匹橫空出世的黑馬」,對此,詼諧的紅柯在接受記者採訪時戲謔道:「不能再低調下去了,人生已過半,我也要紅一把,上一次你們的『華商頭條』,『炒作』一下我的作品。」

西去的騎手

紅柯師曾說,讀書要有霸氣,寫作更要有霸氣。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大學畢業留校的他,毅然放棄眼前安逸的工作,帶著自己收藏的1500多本書,順著絲綢之路,向西,一直向西,走到新疆奎屯。那時候他彷彿聽到成吉思汗的蒙古兵在喊:「奎屯!奎屯!」就是「冷啊!冷啊!」的意思,他這才停了下來。他就喜歡這樣寒冷的地方,堅持在零下二十多度冷水浴。奎屯好地方啊新疆好地方!十年壯遊成就了他。2001年,血性之作《西去的騎手》終於橫空出世。我知道,在少年英雄馬仲英身上,有著紅柯師崇高的精神寄託。

隨後便是《大河》《烏爾禾》《生命樹》《好人難做》《少女薩吾爾登》等一系列長篇面世。

他新打出一張「大王」

一月,紅柯還接受了藝綻君的獨家專訪,那時候他說,長篇小說《太陽深處的火焰》是他新打出的一張「大王」牌。

其實每打出一張「大王」,對紅柯來說,都要醞釀至少10年之久,甚至是幾十年。1986年,陝西小伙兒紅柯到伊犁州技工學校當老師,從此與新疆結下神奇緣分。他回憶,帶鍋爐班的學生實習,一個地方一待就是一個冬天,而帶駕駛班學生實習就是帶一個車隊呼嘯天山南北,「我們跑到戈壁灘、大沙漠里,有兩種植物我印象太深了,一個是胡楊,一個是紅柳。」胡楊千年不腐朽,紅柳生命力強悍,猶如大漠火焰一樣。

幾十年前,他就想以紅柳為題材寫一部長篇小說,但框架一直撐不起來。

1995年底,在新疆生活、工作十年後,紅柯回到了陝西。2000年,紅柯受邀參加中國青年出版社組織的「走馬黃河」寫作計劃,負責黃河上中游的民間藝術考察。走遍甘肅、青海、寧夏、陝西,皮影藝術給紅柯留下最深印象。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燈光打在白布上一閃一閃,看著活蹦亂跳的皮影,紅柯的腦海里卻映現出大漠紅柳,一個念頭衝撞而出,「正是紅柳這個火焰,一下子把人、天地、宇宙全照亮了。」紅柯完成了「走馬黃河」系列中的《手指間的大河》之後,很快開始構思十幾年後面世的《太陽深處的火焰》,他終於找到了大漠紅柳和皮影藝術相互對話的寫作框架。《太陽深處的火焰》共25萬字,講述了渭北大學徐教授帶領學生進行皮影戲的課題研究。

隨著研究的深入,一些潛藏的隱秘的鮮為人知的「文化陰影」暴露在太陽下:一些實力派民間藝人在單位步履維艱,甚或選擇輕生,一個不能挑大樑的小角色卻能獨步青雲……徐教授的初戀情人是個新疆女孩,敏銳地覺察了這種地方詬病,毅然逃離渭北奔赴大漠尋找太陽,不惜獻出自己年輕的生命。紅柯沒有任何遮掩地直剖與自己血肉相連的大地,這是新疆和陝西的一場對話,也是人與自然、宇宙的對話,更是理想和現實的對話。

曾經打出多張「小牌」

如今,55歲的紅柯開始回望自己寫下的文字:12個長篇、35個中篇、100多個短篇,300多篇散文,有800多萬字。他說:「我是從短篇、中篇開始寫起,資源非常好的就不捨得拿出來,就跟打牌一樣,總把『大王』放在後面。」 而為了打出後面這些「大王」,紅柯花了幾十年苦心積累。紅柯上大學時喜愛詩歌,也寫詩。鄭振鐸所著《文學大綱》對波斯文學評價很高,他遍覽魯米、薩迪、尼扎米、哈菲茲這些詩人的作品,還抄過整本的薩迪與哈菲茲的詩歌,「當年卡夫卡、福克納火得厲害,波斯文學讓我另開眼界,我說卡夫卡沒那麼偉大,福克納也就那麼回事。」

但1988年紅柯在新疆寫下最後一首詩作《石頭與時間》,就再未寫過詩。在紅柯的眼裡,新疆遍地是「黃金」。在沙漠里午睡,醒來赫然發現天在頭頂,世上也確有天籟之音。在阿勒泰山上,他一次次拿起望遠鏡眺望遠方,對面能看到西伯利亞鄂木斯克,這正是當年陀思妥耶夫斯基流放之地。面對極其豐富的歷史資源、文化資源,紅柯突然意識到,「這些,詩歌根本表達不了。」

「停止文學創作那兩年,我想先變成新疆人。」紅柯吃牛羊肉、喝奶茶、到處跑。他還愛到處搜羅資料,在新疆收集來的5000冊圖書、錄音磁帶至今還陪伴著他。其中1956年出版的《蒙古秘史》是在伊犁舊貨市場上發現的,也是他在新疆「偵探」到的第一本書。 「西北的大戈壁、大沙漠、大草原,必然產生生命的大氣象。在這個偏遠荒涼而又富饒瑰麗的世界裡,所有的故事和人物都讓人有遏制不住的寫作衝動。」

紅柯說,在天山腳下,他完成了長篇小說《西去的騎手》與《百鳥朝鳳》的初稿。前者完全是大漠氣派,後者則是向故鄉關中古老的周原的告別之作。「我1996年之前的作品,完全是文學實驗。」紅柯慶幸自己有過漫長的生長期,荒誕派、意識流、現代派、現實主義,新的舊的各種東西都「玩」過。他始終認為,沒有這些先出的「小牌」,也就沒有後來的「大王」。

還會出上幾張「大王」

初入新疆之時,紅柯曾想過寫鳩摩羅什、寫玄奘,因為發現絲綢之路像火之路,高僧的袈裟也像火一樣奪目,但深入新疆文化後,他改變了想法,「我真正想寫的是絲綢之路上被歷史遮蔽的人,寫普通民眾。」

他記得,自己開始寫西域大漠時,不由自主地以老人、女人、男人、孩子來命名,很少有具體姓名,「大漠中人就是這個樣子,跟石頭、沙子、塵土,跟飛禽、走獸一樣,卑微而有生命力。」

紅柯說,文學是他一生的事業,他為此堅持每天鍛煉,「我從中學時起就喜歡慢跑,喜歡冷水浴。」上大學時,他三九天站在水房,一桶冷水從頭而下,身上就起一層白霧。「我寫出最好作品的時候,也是我身體最好的時候。」他說。

他從來不相信天時地利人和才能幹大事,無數次,他只要寫一部大作的時候,學校教學任務就會變得繁重了,一大堆雜事紛至沓來。「這些困難就是在挑戰你,能不能扛得住。扛得住,你的生命力就變得特別靈敏、敏銳、敏感,你對語言的打造,就會充滿了生命力、活力。」紅柯堅信,吃好喝好,桌子擦得乾乾淨淨的,身邊再卧兩隻貓、兩隻狗,是絕不可能寫出好東西的。

紅柯以為,一個明智的人必須有三點自律性:一是聚光性,一生只干一件事;二是變不可能為可能;三是簡化功能,把複雜問題簡單化,簡單是一種美。在絲綢之路上跑過幾十年,他想跑得更遠更深,「我還會出上幾張『大王』。」

有人說天山的十年,成就了紅柯。那裡的山,那裡的水,那裡的牧人,讓他有了視角差,激發了他火山般的靈感。

有人說,紅柯「是騎在馬背上的詩人」,但我覺得他更像一位浪漫的騎手,用他的熱血和才華宣揚著強悍和威武的英雄美學,抒發著對豪邁、粗獷、壯闊、雄渾審美的留戀和不舍。

他是陝西人,但新疆的血早已滲透在了他的骨子裡,汩汩流淌,日夜不息,讓他不由得熾熱和動情。紅柯自己也說:「在遼闊的草原和戈壁上馳騁千年的少數民族的文化,浸透著一種血性和一種原始的生命激情。我覺得,浸潤在千年儒家傳統之中的漢族文化,相對缺乏的就是西域少數民族文化中的這種血性力量和生命激情,因此,我在小說中著力渲染和張揚這種充滿蓬勃張力的內容。」

這,就是紅柯,一個從黃土地走向馬背的作家。

從土地到大地

——《太陽深處的火焰》創作談

文/紅柯

這部小說原名《皮影》,定稿時改為《太陽深處的火焰》,就像一個鄉村孩子,有個小名,很土,上學時一定有個大名。長篇小說《生命樹》原名就叫《玖宛托依》,維吾爾語即少婦的婚禮,《喀拉布風暴》原名《地精》,就是沙漠里生長的特別能壯陽的中藥鎖陽和肉蓯蓉。

初到新疆,我還是一身書生氣,大學畢業留校一年遠走新疆,還是想當大學老師,比如伊犁州師範學院,伊犁教育學院。當時伊犁州勞人局的劉斌院長一定要我去新建不久的伊犁州技工學校。劉局長就是當年跟王震將軍進疆的老革命,很會做思想工作,先跟我拉老鄉關係,他山西人,我陝西人,他不管這些,陝西山西就隔一條黃河嘛。後來才知道,西上天山的漢族人,不管東南西北大家都互相以老鄉相稱,西出陽關了嘛。劉局長後邊兩句話還真打動了我,一是你農村出身,兄弟姐妹多,技校工資高待遇好,二是你不是愛文學還發表過作品嗎,技校老師一半時間上課,一半時間帶學生實習,還有生活補助,公款出差,可以跑遍天山南北。大學老師內地與新疆差別不大,整天窩在老房子里。我就心甘情願地成了伊犁州技工學校的語文教師。

按我的教齡,我是我這個年齡段的新疆作家中跑遍天山南北地方最多的人之一。帶鍋爐班的學生實習,一個地方一待就是一個冬天,帶駕駛班學生實習就是帶一個車隊呼嘯天山南北,一下子回到成吉思汗蒙古馬隊橫掃世界的那個英雄年代。在大漠戈壁,開汽車都是飛機掠過長空那種感覺。剛開始嚮往綠洲草原森林湖泊,牛羊馬駝飛禽走獸這些有生命的東西。後來,荒漠、沙漠、戈壁,令人無限恐怖的大峽谷,達坂也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開始寫西域大漠時,是不由自主地以老人、女人、男人、孩子來命名,很少有具體的姓名。大漠中人就是這個樣子,跟石頭沙子一樣,跟飛禽走獸一樣,卑微而有生命。好多年以後,當我回到關中故鄉,大漠的一切越來越清晰。我才意識到,鄉村平原與草原大漠的不同,我才意識到土地與大地的不同。

1990年到1992年,在天山腳下,我完成了長篇《西去的騎手》與《百鳥朝鳳》的初稿。《西去的騎手》完全是大漠氣派,而《百鳥朝鳳》是向故鄉關中古老的周原告別之作。鳳鳴岐山以興周,我是周人之後,周人從邰遷豳再遷岐山,在岐山腳下築城紮寨,周原以及關中成為最早最發達的農業區,土地鄉村血親宗族封建社會。與岐山相鄰的鳳翔又崛起大秦帝國,從封建走向郡縣。方圓不到幾百里的關中西部,周秦兩個王朝奠定了中國幾千年封建的基礎。大漠則是另一種氣象,綠洲如同島嶼,漂浮在瀚海中,隨時有被沙漠吞沒的可能。綠洲總有大片的樹木掩護,村莊包括農田果園,包括牧民的冬窩子,都要樹木掩護。農田果園牧場與荒漠沙漠戈壁連為一體,這就是大地,西域大地,鄉村土地無法封閉,也無法形成宗法家族。我第一次在奎屯在烏蘇見到莊稼地嚇了一跳,麥田裡野草跟麥子一樣多,在關中鄉村田野上是沒有樹的,樹都長在村莊,樹會跟莊稼爭資源,資源有限。土地良田都是熟土,土地上的人都是熟人社會。大地卻有許多陌生的生命,城市更是如此。樓蘭的意思就是城市,絲綢之路上的繁華城市,人來人往。樓蘭消失了。大漠里的胡楊樹梭梭紅柳永遠不會消失。胡楊被寫進《生命樹》,比胡楊更有生命力的紅柳就成為「太陽深處的火焰」。

感謝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舉辦的「走馬黃河」行動,我有機會漫遊了祖父抗戰時待過的蒙古草原和父親作為二野老兵待過的青藏高原,從黃河源頭一路下來,採訪考察了各民族的民間藝人,包括皮影藝人,對皮影藝人,對皮影藝術有了完整的了解。一部長篇小說的生長期至少也該有十年二十年。生活積累如此,藝術積累亦如此。不能不提當年與《奔馬》《美麗奴羊》一起出現的《鷹影》,陳思和老師收入《世紀末小說選》給以很高的評價,李振聲老師甚至把《鷹影》與魯迅《故事新編》里的《鑄劍》相提並論,而我對魯迅的閱讀恰好是中學時期從《故事新編》和《野草》開始的,《鷹影》巨大的投影進入關中就是陰陽交錯的《皮影》,而賜予原始洪荒之不絕偉力的太陽的投影就是大漠紅柳,紅柳就是太陽深處的火焰,照亮萬物的生命,包括民間藝術皮影,包括閃電般的《皮影》,包括霹靂閃電般的《野草》。

2017.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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