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親戚為什麼這麼煩人

撰文 | 梁靜怡

出品 | 網易浪潮工作室

「你結婚了嗎」

「你生小孩了嗎」

「你談對象了沒?」

「工資多少?獎金多少?」

「你找到工作了嗎,考個公務員多好!」

年關將近,回到家,年輕人們總避免不了被三姑六婆大叔大嬸問題轟炸,雖然內心很想罵一句「關你屁事」,但大多數時候還是言不由衷無奈地一一回答,只能午夜夢回仰天長嘆:「中國親戚為什麼這麼討厭!」

換句話說,很多中國人是沒有隱私觀念。今天,我們不妨探究一下「隱私」在中國究竟有沒有存在過、又是怎麼消失的。

農業時代的思維

在我們的代際關係中,隱私似乎是長輩們的「特權」。比如親戚們會問「你今年多大了」,這種問題不是偶然,而是在刻意強調我比你大,「你還沒生孩子?最好生個男孩」,也是提醒你,要傳宗接代。

倘若我們採取拒絕的態度,有的長輩甚至會板起面孔:「你怎麼這麼不尊重長輩?」、「你對得起你的列祖列宗嗎?」在那一瞬間,你或許會產生幻覺:大清真的亡了嗎?

2002年春節期間西北農村走親、回娘家 / 視覺中國

歸根到底,問出這些問題的長輩,思維還停留在農業時代,靠土地和血緣維持熟人關係網,個人的利益服務於宗族的利益。

在宗族觀念最盛的福建南部永定、龍岩、漳平和漳州一代,散布著許多客家土樓。這種聚居百戶、共同生產勞動的防禦式堡壘,目的不止是抵禦外敵,更重要的是為以宗族的名義共同佔有、集體經營的方式實踐和保證宗族地主的土地所有權。

占沙田、賣土地、經營和控制農業、商業乃至手工業,才能保證宗族在鄉村經濟和政治上的統治。根據華東軍政委員會50年代的調查,在經濟比較發達的閩西、閩北,宗族佔有的土地佔50%以上,即便在經濟稍落後的閩東、閩南也佔到20%多。

福建龍岩,初溪土樓群和水梯田 / 視覺中國

宗族的地位如此重要,可想而知,結婚生子絕不是個人私事,關係到宗族勢力的延續。

而且,很不幸,窮的小家庭相比較而言更沒有隱私。

1949年,上海的人均居住面積是3.89平方米。而到1979年底,將閣樓、灶間、曬台等凡能住人的面積都統計在內,也只有人均4.51平方米。

1949年以後的上海,很多弄堂里擠滿了72家房客,空間非常狹窄。以著名的上海老弄堂石庫門為例,1950年,上海市區的居住建築面積總量約為2360.5萬平方米,石庫門裡弄住宅就有1242.5萬平方米,佔了總量的52%以上。石庫門裡,一家五口人住個10平方米一點兒不稀罕。

2003年12月13日,上海石庫門居民在弄堂里打牌 / 視覺中國

弄堂窄,住戶多,幾乎沒有私人空間可言。你可以盡情的想像一下,夏天,你只要稍微抬下頭或者別人稍微抬下頭就可以看到對面人家,今天吃的啥,穿的啥,就連你哪只手拿筷子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一些家務,如洗涮、晾曬、燒飯等,就自然而然轉移或者延伸到弄堂里去做了。對他們來說,在弄堂里,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的界限是很模糊的。比如說有五六家人家共用一個曬台,共用一個水龍頭,在弄堂過道里刷馬桶、洗衣服,想要隱私,實在很難。

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中國北方。改革開放前後,北方農村的家庭房間格局有很大差別。1980年前,常常一間屋子全家睡在大通鋪上,哪有地方談隱私,改革開放後,經濟條件改善,開始有了裡屋和外屋的區別。

北方的炕,不僅是床鋪,而是日常活動的中心 / 視覺中國

蓋得起樓買得起房,在一定程度上是擁有個人隱私的條件之一。根據中國房地產藍皮書顯示,1978到2003年,中國城鎮人均住房面積從3.6平方米增長到11.4平方米。

換句話說,隱私其實是中國人的一種「消費升級」,沒有大房子和自己的房間,根本無從談起隱私。

但相比房子的建設速度,人的觀念更迭是非常落後的,因此,裡屋還是外屋說話,小輩有沒有隱私,在很多50後、60後、70後眼中依然無足輕重,這就要追溯到他們生活的那個時代,隱私是如何被徹底摧毀的。

被時代摧毀的隱私

建國後,原先盤踞在廣袤農村的宗族社會遭受了打擊,尤其在土改後25年里,農業生產由生產隊來組織,生產隊長的地位超越了家族家長。

在東北下岬村有位叫「大狼」的村幹部特別會拍馬屁,被提拔為村裡最高領導,成功上位後,把自己家中一位長輩捆起來痛打了一頓,僅僅因為這位長輩抱怨在公社食堂少吃了一頓飯。

削弱宗族力量,並不是有意將農民改造成獨立的個人,相反,集體更嚴格地控制著個人對公共生活的參與。而在這一時期,公權力對個人隱私的滲透也是超乎想像的。

在中國五六十年代,以階級鬥爭為綱,鼓勵互相舉報批鬥。暴風雨來臨,倘若家裡藏著一本書、一封信,都要提防被舉報,朋友同事之間互相背叛指責、批鬥毆打,父子告發、夫妻反目、師門互斗,人與人之間關係變得異常緊張和不信任。

2004年5月20日,海南瓊海群良村,董業志因文革期間被多次批鬥出現精神反常,被自己96歲的父親關押了26年 / 視覺中國

文革時期窺私成為一種習以為常的行為,私人信件、戀愛關係這類極其隱私的事情,都需要公之於眾。

文革親歷者張志梅(音譯)曾經在回憶錄里寫道,她的學生沖著她大喊:「你個狐狸精,快交代關係,你究竟有多少個男人!」更有甚者,會有人偷偷搜集別人的信息上報,侵犯別人的隱私成為了一種明目張胆晉陞階級和地位的交易。

諷刺的是,這種「無私」的行為,在當時代表著對國家的忠誠。

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法國。直到19世紀上半葉,隱私只是法國資產階級的特權,而工人階級的私人生活仍然受到社區力量的控制,除了權貴階層,中國人的私人生活同樣受到社區力量的控制。

在70年代初,東北下岬村大隊給每家都裝了廣播喇叭,正好裝在炕頭上。喇叭沒有開關,無論是廣播內容還是時間都由縣廣播站控制。村民被迫每天聽大量的官方新聞、政治宣傳、幹部講話等,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2010年10月,在河南與山西交界的南太行山深處的抱犢村,村頭依然保留著喇叭 / 視覺中國

在1970年代,農村人民公社和城市青年上山下鄉運動,集體同吃同睡,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眼中。而私人信息從心理、醫學、智力、人際關係、性關係都被收集寫進「檔案」中,被當地相關「單位」所掌握,定期更新。

再如婚姻自由。《婚姻法》頒布後,儘管提倡婚姻自主,其實受到社區和大隊的管理。

直到1975年,這樣的公社「包辦婚姻」依然存在。

當時還屬於汕頭市的揭陽揭西縣五雲公社,為宣傳婚事新辦舉行集體婚禮,由公社、生產大隊的領導出面、主持14對新人的婚禮,公社幹部、大隊書記、生產隊長、民兵班長等機關、企事業單位幹部職工來了一千多人,公社黨委、大隊支書和貧下中農、婦聯、共青團等部門的代表都上台發言,支持他們的革命行動。

北京石油系統工人的集體婚禮 / 視覺中國

在集體主義的敘事下,戀愛結婚是革命行動,婚禮上的新人在公權力見證下被樹立成了《新婚姻法》的典型,雙方父母淪為面目模糊的群演。這樣的婚姻,萬一將來想離婚,結果可想而知。

在這些運動和政策下,舊的社會等級和家庭結構被摧毀,家庭至上被集體主義所替代,而農民們從對家庭忠誠的成員變成了「原子化」的公民,要求對國家忠誠。

正如人類學家閻雲翔所言,中國在談論「個人主義」時卻忽略了個人主義最普遍、最基本的要素:獨立自主、自力更生。

計劃經濟的陰影

宗族衰落,集體公權力介入了農村人的生活,依然不足以解釋中國的親戚們為什麼這麼討厭。

中國人對隱私的輕視,從來沒有局限在農村,城裡的親戚照樣會光明正大打探你的一切,因為他們也是在單位筒子樓、集體大院里「穿著開襠褲」長大、生活的一群人。

在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時期, 單位不僅僅是工作場所,還是把成員的家庭、社會生活以及政治管理統一到一起的空間組織。

以北京京棉二廠為例,幼兒園、託兒所、中學、浴室、食堂、單身公寓、住宅、廠房、辦公樓,從出生到死亡,一條龍服務。

公共空間(工作場所)和私人空間(住所)的界限是非常模糊的。下了班,隔壁鄰居或許就是你領導或者同事,彼此間什麼信息都知道,因為天天在一起。

北京京棉二廠的空間性及其變化

然而,改革開放使這一切發生了巨變。

隨著土地使用權的市場化,國企改革,一些工業企業單位在工業郊區化的浪潮下,廠房與生產車間搬遷至城市外圍地區,設施齊全的單位大院逐漸消失。

2016年昔日輝煌的江西南昌洪都機械廠「國企大院」,隨著改革開放,日漸蕭條 / 視覺中國

再以京棉二廠為例,小學從最初的廠辦小學變成市屬的八里庄小學,後來成為朝陽區育人學校 ,單位職工醫院目前已轉變為朝陽區醫院住院部,原先的單身職工宿舍已經對外出租,單位生活區東側的平房,因城市道路的擴建也被夷為平地。

20世紀50年代以來,中國通過限制人口結構流動,分離城市和農村人口的社會關係;80年代以後,改革開放和戶籍制度的鬆動推動了人口流動。從1982到2005年,這20年間,中國流動人口從657萬增長到1.17億,年均增長14.5%。

人口流動,帶來了觀念的轉變。隨著生活環境的差異,70後、80後的年輕人迅速地走向了另一條個人主義的道路。

改革開放沒多久,清華大學就做過一項北京大學生的人生觀調查,2723名大學生想要主動規劃人生的佔79.4%,年輕人露出了想要掌控自己命運的意願。

但三十年會發現後,當年的大學生又變成了如今你眼中討厭的親戚,他們像老一輩人一樣,繼續追問著年輕人 :找工作了沒?一個月拿多少錢?有沒有對象?並沒有給予當代年輕人足夠的空間和自主尊重。

2014年,陝西寶雞三岔村,村民和走訪的親友在過年期間湊在一起打麻將娛樂 / 視覺中國

因為這波中年親戚並沒有真正的改變。

他們個人意識的覺醒完全是國家政策的被動結果,比如農民公社集體化,讓個體脫離於宗族並忠誠於國家,市場經濟國企改革,也是政府推動的。

中國的年輕人新獲得的理論在很大程度上是至上而下的影響,並不是像西方國家自我意識的覺醒,是至下而上並為之作出犧牲的努力。換句話說,強調獨立自主對於親戚那一代,是被逼的,他們骨子裡並沒有真正的意識到獨立自主和隱私權利的重要性。

2014年,陝西寶雞三岔村,全村有村民近5000人,其中一半都在外打工,過年期間才會出現衣著光鮮的年輕人 / 視覺中國

但如今80後、90後甚至00後年輕的一代並不一樣,一出生就是在市場經濟背景下長大的,面對激烈的競爭,更多強調自我的利益和權利。

類似的觀念在更年輕的00後中愈發體現。2011年剛念初中的金某就到石景山八角司法所起訴母親偷看自己日記,侵犯隱私權。這在老一輩人眼中,簡直是「大逆不道」。

當你再次面對親戚們的問題轟炸時,也要時刻提醒自己不要重複時代的悲劇,不要讓自己最終也成為「討厭的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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