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遍山原白滿川:詩的歷史現場
1.覆射令
故事要從一局名為「覆射」的遊戲說起。何為覆射?
覆射令,覆者,蓋也。射者,猜也。令即詞令。覆射令為古人的一種文字遊戲。由一人用詩詞的形式寫一謎語,請讀者亦以詩詞的形式來解,而不破題。
《紅樓夢》第六十二回,寶玉提議行令,大家玩的就是覆射令。
寶玉便說:「雅坐無趣,須要行令才好。」眾人中有說行這個令好的,又有說行那個令才好的。黛玉道:「依我說,拿了筆硯將各色令都寫了,拈成鬮兒,咱們抓出那個來就是那個。」……平兒向內攪了一攪,用箸夾了一個出來,打開一看,上寫著「射覆」二字。
前幾日在詩詞交流群中,剛好有人提議玩覆射。不過為了降低難度,我們玩的是修改過的簡單版本,有點類似於詩句接龍。
規則:給出一句詩面,並指定某字和字數。詩底需要(1)與指定字數相等,(2)含指定字,(3)含詩面中的一個字。
示例:花間一壺酒,盡7。詩底:人間四月芳菲盡(七言)。
很快大家都適應了規則,玩得興起,比如:
A:山際見來煙,川7
B:綠遍山原白滿川
這時有群友提出疑惑。
C:(綠遍山原白滿川)這句詩是描述的是什麼?
B:指初春冰雪未融,枝芽新抽之景。 C:納悶了一下,哪有這樣的景色,山上都長滿了草,河谷平原卻滿是白雪。(過了一小會兒。)C:看來是我不了解水鄉景色了。D:請君不求甚解。C:行吧。
故事至此,已經很有教育意義了。作為旁觀者,我和C一樣,學到了新的詩句(綠遍山原白滿川),了解了新的景緻(江南水鄉初春),也明白了讀詩可以「不求甚解」——那些有違和感的地方自有其道理,只是自己生活經驗有限,一時不能理解罷了。
就這麼結束了嗎?還沒有。
2.白滿川
如果大家都不求甚解的話,這個事兒恐怕就這麼過去了,可我偏偏就是一個喜歡「求甚解」、搞事情的傢伙。
「初春冰雪未融,枝芽新抽之景」這一說法並不能完全說服我。「山原」都「綠遍」了,何來「枝芽新抽」之說,此時冰雪又怎會依然「滿川」呢?
因此我上網搜了一下這首詩,原來是宋代詩人翁卷的作品,題為《鄉村四月》。
鄉村四月
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里雨如煙。鄉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
白居易有一句很有名的詩,「人間四月芳菲盡」。農曆四月,相當於公曆五、六月之交,應該是初夏,而不是初春。很明顯,「白」並不是指冰雪。
那麼問題來了,詩中的「白滿川」究竟該如何理解?
古人一般用「碧」形容水,如「上下天光,一碧萬頃。」如果提起白色的水,我會想起毛主席的詞,「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魚船。」浪花就是白色。可那是海邊,陸地上有浪嗎?也有。《蘭亭集序》中就有一句,「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這不正是綠遍山原白滿川嗎?
我把自己的查證和思考分享到群里,大家紛紛表示認可。
C:我第一時間把川理解成河谷平原,沒想到川的本意。
但是C的這句話又刺激到我了,原來川不僅僅可以指河流!查古漢語字典,結果如下:
①<名>河流,水道。《邵公諫厲王弭謗》:「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阿房宮賦》:「二川溶溶,流入宮牆。」《長歌行》:「百川到東海,何時復西歸?」
②<名>平地,平原。《敕勒歌》:「敕勒川,陰山下。」
再搜這首詩的解析,原來是這樣的:
山坡田野間草木茂盛,稻田裡的水色與天光相輝映。
天空中煙雨蒙蒙,杜鵑聲聲啼叫,大地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四月到了,沒有人閑著。剛剛結束了蠶桑的事又要插秧了。(古詩文網)
稻田裡的水映著天光,呈現出亮白色效果,這樣一來,就都說得通了。
山原是山坡田野,川是稻田水渠,與鄉村對應;而且第四句的「蠶桑」正好照應「綠遍山原」,「插田」則照應「白滿川」。整首詩勾勒了一幅江南農村初夏時節的田野風景和人民生活的畫卷。
詩人翁卷參加科舉未果,後來遊歷四方,又隱居山林。他了解社會底層,熟悉民情風俗,體察民生疾苦,也難怪能寫出這樣真切渾樸、反映現實的文章。至此,對《鄉村四月》一詩的探究可謂告一段落。
就這麼結束了嗎?還沒有。
3.歷史現場
僅從了解和學習一首詩的角度看,故事已經可以結束了。但是,前文所述的思考和探究過程的意義卻遠不止於此。
曾經跟一位朋友討論詩詞。當時我對日本俳句很感興趣,覺得它們有些唐詩氣質,好意拿出一句松本芭蕉的作品,與朋友分享。
長夜充耳聞,風打芭蕉雨打盆,輾轉夢難尋。
沒想到朋友非常不屑,他認為芭蕉這個意象與農家生活不協調,而且花盆意象的用法標新立異,和芭蕉放在一起不和諧。
我不服氣。但我是理科生,讀詩詞只是業餘愛好,功底並不紮實,而他是人文學院的學生,動輒搬出「中國詩詞傳統」跟我對辯,我很難說服他。
於是我向中文系的朋友貓老師求教。
貓老師首先告訴我,「芭蕉」和「(花)盆」同用,其實並沒有問題。它們二者在詩中同時出現,的確是從宋代開始。但這主要因為是盆景在宋代才發展到比較高的水平,宋代以前沒那麼常見,並不是唐詩在傳統上規定說不能同用。
之後,她還說了一段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真要說傳統,就不能只考慮明人構建起來的傳統(明詩尊唐),而要真正回到詩歌的歷史現場去,看看「萬紫千紅才是春」的詩歌傳統。
詩歌本來就不是只有意象和主題,好的作品更不是只憑意象和主題取勝。但有一點是古往今來幾乎所有的詩人和詩歌評論者都有共識的:詩歌要「真」,刻意的話就落於下乘。既然真實的生活並不是只有一種,那麼優秀的詩歌又怎麼會只有一類呢?
現在回到《鄉村四月》這首詩,我和群友C在「綠遍山原白滿川」這一句上所較的真,不正是對歷史現場的一種執著嗎(雖然是不經意間的行為)?
我們之所以對「白漫川」的解釋抱有疑問,是因為我們讀詩的時候,在儘力嘗試還原作品創作時的歷史現場。我們關心詩人當時究竟遇到了什麼,到底想表達什麼(雖然具體過程做得很粗糙)。
因此,當以自身有限的生活經驗還原現場失敗時,我們不願輕易選擇「不求甚解」,相反,有一種求知慾驅動我們探尋真相。
那麼,對這種細節性問題的探究,有什麼用呢?或者說,還原詩的歷史現場,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莫礪鋒老師認為:
古代文學,它的發生背景是在古代,發生年代距離我們很遙遠,一個文本到底有什麼樣的發生背景?這個作品是作家在什麼樣的背景之下創作而成的?作家的心態如何?他本人當時的遭遇如何?這些對我們理解文本均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
他以杜甫詩《北征》為例,進行了說明。
《北征》中的一句詩,十個字,竟然可以牽扯出這麼多的歷史細節。如果抱著不求甚解的態度,我們該錯過多少歷史的鮮活與真實啊。
就這麼結束了嗎?還沒有。
4.新的現場
事實上,在我們發現「白」並非指「冰雪」之後,C還說了一段很重要的話。
C:我是黃土高原人,川一般的意思就是河谷平原。有意思的是,這句詩放在如今的黃土高原上,又是成立的。「綠遍山原白滿川」,正是四月的景象,白可做地膜理解。
B:農曆四月,天氣熱起來了,用不著地膜了。C:各地情況不一樣。我們老家農曆四月初八有個廟會,過完廟會,種菜種瓜,就用這種地膜,滿河谷都是像白茫茫的一片。
以斷章取義的方式,賦予詩詞新的理解,並非C首創,我就有過類似的經歷。
前不久看完《無問西東》之後,重讀高適的《別董大》,對「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又有了新的感悟。(鴿子橙:有哪些詩歌讀到後心裡像開出了一朵花?)
這兩句詩既可以是贈人,也可以用來自勉。堅守內心的真實,做問心無愧的選擇,即便一時孤獨沉寂,將來也必會有所迴響。
有道是「德不孤,必有鄰。」因為鳥鳴嚶嚶,所以才莫愁前路無知己;因為天下歸心,所以才天下誰人不識君。
至於更有名的例子,就不得不提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里提出的人生三境界了。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這三首詞原本都不是說人生境界,但王國維的解讀,賦予了它們全新的內涵。
葉嘉瑩老師介紹不同學者的詞論,說張惠言的比興寄託也好,王國維的人生境界也好,都是「作者未必有此意,讀者何妨有此想」。她用西方的文學理論給出了解釋。
西方的文學理論有一種叫作詮釋學(hermeneutics),詮釋學有一個理論是詮釋學的循環(hermeneutics circle)。什麼叫詮釋學的循環?詮釋是我對於古人的詩詞賦予的一個解釋。根據西方詮釋學的說法,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生活讀書修養的種種背景,所以對於我這一個讀者而言,我所看到的我所體會的意境,不一定是作者的意思。所以說這是一個circle,我從我自己出發,結果解釋完了,回到的是我自己。
C自然而然地把「川」理解為「河谷平原」而非(單純的)「河流」,並且能想到用「地膜」來解釋「白滿川」,這都是詮釋學循環的過程,跟他自身的生長環境密切相關。
同時,由於地理和民俗等因素的種種巧合,他的古詩新解非常好地將原句文字和現實景觀結合在一起,竟然為這首詩構建了一個新的歷史現場。
這種舊瓶裝新酒的做法,讓該作品在新時代又有了新鮮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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