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遇到過哪些老闆經歷過大起大落的?

阿申是外地人,十年前來到我們這個城市,在最熱鬧的一條步行街上開了一家奶茶連鎖店。

阿申身材矮小還瘦,愛笑,一笑兩隻酒窩淺淺而現,一雙小眼睛靈而有光,爍爍有神。

在阿申的奶茶店之前,那條街已有零落兩三間傳統冷飲店,一個屋子,陰暗低沉,點著幾盞煌黃白熾燈,牆上貼滿了各種水果的大幅的塑料畫,屋子裡擺著兩三隻木質的可收合的桌子和椅子,門口大致還會拉幾根小小五顏六色閃光的燈。

相比之下,阿申的連鎖奶茶店的風格就要顯得潮流,歐式,大城市化很多。整間店光亮明麗整潔。我記得他的店最初的圖案是粉刷的白綠相間大格子,粉粉的白,粉粉的綠,嬌嫩可人,感官歡快。桌椅也是色彩明艷的塑膠材料,新穎,驚奇。

阿申的店還有個非常潮流的名字,大城市奶茶,相比彼時都是什麼玲玲冰室,康康冷飲,無疑就是高大上了。

阿申店裡食品的名字也略顯別出,初戀,童年,回憶,分手,原味……一杯奶茶一個故事,對於青春時期情竇初開的小女孩小男孩來說都是臉紅心跳又嚮往的事物,一時間,頗聲名鵲起,街頭巷尾都能聽到有年輕人議論他的店。

而且阿申服務態度好,笑臉迎客,熱情,節假日還會搞些活動,贈送小禮物。彼時本地傳統冷飲店更多是硬邦邦冷颼颼的服務態度,漸漸地,大家都更喜歡去平易近人的阿申店裡消費,哪怕阿申的飲料比別人家的貴一元幾角。

阿申的店由最初的一間店面拓展到兩間,三間,店裡的員工由最初的夫妻搭檔,到請小妹,一個,兩個,N個,都是本地的年輕小女孩。

阿申正兒八經成了一個創業成功的老闆,風光無限。

人手多了,一切步入了正軌,老闆阿申漸漸開始有了空閑時間,他不再親自接待客戶,更多時候,都是一個人低頭拿著手機坐在裝了空調的店裡的角落裡,沉溺。他的老婆,一個整天拉黑著臉的長臉女人和他們的女員工們則在熱火朝天的調製間和烤爐旁,忙碌。

忙不過來的時候,他老婆喊他幫忙。她人極其瘦小,扯高著嗓門,聲音尖而銳,從調配間傳出,穿過桌桌圍坐著的人群,從人們的頭頂上穿飛過去,傳到坐於角落裡的他的耳朵里。不動聲色。很多人齊刷刷回頭看過去,看那個有些氣急敗壞的老闆娘。老闆娘無奈地再喊一遍,再一遍。

老闆阿申終於不耐煩地答應,放下手機,離開了空調間,匆匆往調配間走去。三下五除二炸了一盤雞翅,又急匆匆趕回空調間玩手機。

再後來,老闆阿申外出的應酬多了起來,他逐漸認識了一些地方富豪,青年才俊,他跟他們一起出入一些比他的奶茶店高檔很多的場所。那裡裝潢富麗堂皇金碧輝煌,燈光璀璨奪目極盡奢華,環境舒適醉人養心悅目,在那裡還能受到高人一等的待遇和服務。

老闆阿申跟他的朋友們一起坐在舒適的包間里,阿申滿臉笑容替他們點煙,開酒蓋,大家一塊稱兄道弟。那些本地才俊們稱讚阿申了不起,一等人才,一個外地人來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沒有背景沒有人脈,自己白手起家,把生意做大起來,著實厲害,是個人物。阿申在這種聲音裡面若桃花地笑得燦爛,一時間杯觥交錯,好不歡諧。

才俊們拉阿申一起投資其他行業,比如股票,比如沐足。阿申只管出錢就好,不用出力,一定能賺錢,賺大錢,都是有親人朋友在裡面做,消息可靠穩定,到時掙到錢一起分紅就好,這些等好事真的是當你是兄弟才特別照顧你。

阿申一向不勝酒力,平常幾乎不喝酒,但今天的阿申異常開心,被這麼多本地兄弟這麼看重抬舉,哪有不多喝的,舉著酒杯一杯接一杯,喝了無數杯,他雙頰緋紅,一雙小眼睛一直笑的擠的只剩下一條縫,意識漸失,無論才俊們說什麼,他都覺得非常好非常對。

投資了其他行業的阿申忙碌了,為了方便跑業務,方便跟各個才俊老闆們談正經事,他買了輛紅色的品牌進口小橋車,拉風地在他店前,在那條熱鬧的街,在他與才俊們之間,刷過來刷過去,儼然一個驕傲得意的成功人士。

阿申拿越來越多的,他也不太確定到底是多少的錢投進新的業務里,他從來就沒有接觸過那些項目,一點都不懂,他的朋友們告訴他,之前的行情不是很好,一直輸,但內部人員說了,現在時機到了,要想翻本獲利,就看這次的投資了。

阿申這些年打拚下來的存款在之前幾次的投資里幾近消耗完畢,他不甘心,他要翻本。他咬牙把兩間店面盤了出去,交接那一天,阿申的長臉老婆也跟著去了,那天她穿一身緊身黑色長裙,本來就瘦,一條長裙裹下來,遠遠望過去就像已經略略發福的阿申身側一段黑線。但這是個有感情的,悲傷的黑線。她什麼也沒說,是平常的那個毫無表情的面容,雙唇緊閉,兩邊面頰平平,稍陷,像是被刀削過一樣,平平整整掉了一層。她站立在阿申旁邊,看著他簽合同,拿錢。臨了,阿申轉過頭看著他身邊的女人,說,你放心,過不了多久,我就把這兩家店給你拿回來。

阿申把老婆哄回店裡,拿著錢去找朋友,投資了新業務。

再一次,阿申依然因投資不慎,全盤皆輸。

大家都知道他沒錢了,沒人敢再在他跟前說投資的事。都有老婆孩子要照顧呢,都得忙,漸漸地,富豪才俊們都繞著彎不再怎麼跟阿申來往了。

阿申在這幾場失敗的投資里也似乎真的領悟到了些什麼,他決定不再去想什麼一夜暴富的美夢,繼續努力經營好自己的奶茶店。剩下這間店店面太小,他在附近再租了一間,裝修精美,全店空調。

這些年自他的奶茶店之後,在這條街,單單在他的店左右不過一百米的地方,陸陸續續又開了一二三四五,五家新潮奶茶連鎖店,裝修一家比一家新式,名字越來越好聽時尚,品種越來越多,越來越美味美好。競爭大了,一個行業多家做,幾家歡喜幾家愁。老闆阿申的新店生意並不怎麼好了,兩間店面,請一個小妹,剛好夠養家糊口。

做了大概三個月,阿申新租的那間全空調精緻裝修的店,被店主拿了回去。店主說,他兒子在外面大城市裡找不到好工作,他不想讓他兒子再在外面受苦了,他要他兒子回家,陪在兩老身邊,他要拿回他的店給他兒子開間奶茶店,讓他兒子找個老婆,一起待在這間店裡,也給他們裝上空調,舒舒服服做生意,順便給他生幾個孫子孫女……

老闆阿申已經再也折騰不起了,他回到他最初的那家奶茶店,那家現在只剩下了調配間和烤爐的小房間,還是之前那個裝修,近十年的風吹日晒,鮮明全退,綠色的粉牆黯淡無光斑駁脫落,白一塊灰一塊黑一塊,不堪入目,似乎到處都黏了鼻涕,粘了水渠泥,黑乎乎的橫橫劃劃,圈圈點點的臟。整天門可羅雀,顧客寥寥無幾,屈指可數。

老闆阿申的老婆,那個瘦且長臉的女人,見了誰都不會笑,整天把臉高高仰起喜歡用眼角所剩無幾的餘光掃人的女人,也終於在嫁給他近十年後第一次出去找了份工作,工資不高,但她需要這些錢幫補家用。

阿申不再玩手機,也不再應酬,也不再跟誰做朋友,他的形象跟他的店幾近無異,臟且邋遢,頭髮蓬鬆凌亂,遠遠的臉上油光可鑒,貌似早上總沒有洗臉,衣服寬鬆陳舊,斑斑點點,油跡污垢,似乎永遠都是同一套。他整天坐在店裡,雙目不再靈光,翹著腳,偶爾往來往的人群里張望,更多時候,眼睛注視著同一個地方,比如馬路,比如樹木,比如店對面的那家店……長久地,獃滯。

有時下班從他們店經過,聽到他老婆的聲音從裡面飄出來,依舊尖銳,歇斯底里:整天在家不知道幹什麼,連飯也不會煮一下,知不知道我在外面工作多麼辛苦嗎!他置若罔聞,依舊雙目無神地獃滯。

偶爾也聽到他跟別人打電話,眉飛色舞,抑揚頓挫,說他當年怎樣的威風,三間店面,全街最大,生意最好。說他那輛早已不知何時典賣出去了的紅色小汽車,外觀漂亮,性能穩定,小毛病少,隔音好,油耗小,後排空間大,拉風,便捷,總之就是很好很高檔……

一天就這樣要過去了,夜幕漸漸拉了下來,千盞燈萬盞燈被點亮了,璀璨了這座城市,路上行人依舊匆匆,從南來往北去,奔波忙碌,誰也沒有那麼多的空閑時間停的下來去聽哪個人是否又在那演講已經遠遠過去了的當年,的功成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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