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與象陪護的村莊
按:原文較長,一次貼完。
本文中的村名、人名多採用化名,敬請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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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與象陪護的村莊· 上 ·悄悄滴進村
一座紅砂岩小山,猶如圓頭圓腦的古典獅子(耍獅子或北京門墩上那種造型),對著積雪的拉脊山,前腿俯卧、瞠目張嘴大吼——牙好像掉了幾顆,還是很威風。
關爺說,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紅獅子吼雪山」奇景,它預示著,這裡會出一位很大很大的活佛。
紅頭獅子後面的村莊,紅石崖村,就是大活佛的家鄉。他三歲時被認定成轉世活佛,舉家離開了這裡,又從拉薩飄零到了海外。只有他家舊宅,一直由親戚代為看管。所以這個村子有點小小的神秘和敏感,外人很少能久留。
我的老友關爺,挑擔(或曰連襟)家就在這個村子,於是有了各種拐彎抹角的遠房親戚,包括給大活佛看房子的那家人。關爺有來頭,也算個學者,想研究家鄉幾個村落變遷的個案,這紅石崖小村也算一個。但年根底下,他家裡事兒多,大冬天的又不想在鄉下受罪,就委託我住到一位親戚家,考察一下這個小村的生態和民俗。這麼著,他就開車把我拉到了村上。
路過一個鎮上,關爺買點給親戚的禮物。
關爺的挑擔家現在沒在村上,在西寧做生意。關爺為我選了挑擔的一家親戚,五十來歲,精瘦健壯的漢子,有點謝頂,正跟夫人在家收拾院子、準備過年。聽說了我們的來意,達瓦表示歡迎,卻又有點為難:這裡本來就管的有點嚴,外人進村拜佛的,都要登記身份證,一直有個村警在路口守著,最近幾天又增加到三個了,看來過年期間更……
我說沒事兒,我們是研究藏區「半農半牧」經濟的,不是奔著你們這兒大活佛來的,而且,說不定還能給你們以後搞旅遊業出點主意呢。就這麼在村裡悄悄住下了。關爺又叮囑幾句,駕車下山。
遵照關爺的囑咐,我在村裡一直很低調,很少閑逛和串門,有人問起來,就說是「達瓦家親戚」。村口有個民警值班的桌子,我盡量繞著走,更不上去搭話,所以也沒遇到什麼盤問調查。
紅石崖村,以前的藏語名字譯作「塔澤」或者「當采」,虎嘯之意。看網上介紹,村裡有六十多戶、二百多口人。達瓦說那是以前,現在人多了,分成了七十多戶,其中藏族五十多戶,其餘的是漢族。他說的這些信息都很可靠,因為他是村裡的幹部之一。
這裡是黃土高原和青藏高原的連接地帶,海拔剛過兩千米,都是起伏的黃土山丘,當地人稱之為「堖山」,要比丘陵淺山更深一些。稍平緩的坡地上,都開墾成了梯田。南方,拉脊山脈的石頭山峰聳立。不過這裡不算太偏僻,到海東市區(平安區)僅一個小時車程,到西寧市也不遠。
村子分布在朝南的山坡上,對著一條山溝。一座小丘伸出的土坎蜿蜒到溝底。據說小丘是個大象腦袋,伸出的土坎就是象鼻子。象腦袋上有兩座經幡,那是供奉山神「插箭」的地方。藏區各地村莊多有自己的小山神,猶如漢地傳統的土地爺,每年定期祭祀山神,是村落的集體活動,也是確立「小共同體」凝聚力的儀式。聽說紅石崖的這位小山神生日在農曆六月份,那時村民會有慶祝活動。關於這位小山神的其他傳說故事,我還沒打聽到。
在象鼻子上有座白塔,這是佛教元素。小山神是古老的本地神靈,佛教傳入之後,又產生了很多高僧活佛馴化、收服山神的故事,代表外來宗教和古老地方信仰的融合,強龍鎮住了地頭蛇。
據說在一百年前,當今大活佛的上一世活佛,從塔爾寺去往拉卜楞寺,途中經過紅石崖村前,在象鼻子上打尖休息,看此地風景殊勝,便有心圓寂後在這裡轉世投胎。
這很可能是後來產生的附會故事,因為上一世大活佛圓寂後,拉薩的高僧活佛們搞了很多佔卜活動,比如「熱振(活佛)觀海」,選出了幾個可能的轉世地區,其中包括紅石崖所在的地區。而且,如果擱置那些神話色彩傳說,紅石崖這一帶的風景、物產也不算有特色,而是相對貧瘠、乏味。就像這一世大活佛回憶他的家鄉:「這村莊田少土薄,我們全家二十多人辛勤勞作,靠天吃飯,冰雹和乾旱經常造成饑荒。」(《流亡中的自在》)
至於大活佛為什麼被選在這個地方轉世,包括再晚幾歲的前一世班禪,也出生在不遠的循化縣,這可能受1930年代後期國民政府與西藏關係的影響,都有政治上的微妙考量,而且飽含「塞翁失馬」的否定之否定哲學智慧——藏人的政治思維一旦與宗教相結合,往往極端的固執愚鈍與極端的精明狡黠共存,讓人一眼看不透,橫想一個理兒,豎想又是一個理兒。限於篇幅,這裡不多說。
村裡小景。從民居上面,看不出戶主是藏是漢,人的穿著也看不出來,這裡不穿藏裝。我在村裡幾天,見到的人問一聲,都是藏族,一個漢族也沒遇到。
不過從大門上還是能看出一些特徵。比如上面這個,門側貼了白塔造型的圖案,掛了黃絲絛,這是藏族的。
很多漢藏雜居地帶都有個說法:藏人不貼春聯,春聯是漢族人家的標識。(後來我到了黃南州同仁縣,這個說法也被顛覆了,年貨攤子上到處是藏語春聯。)下面貼對聯的似乎是漢族人家,不過內容是輓聯,悼念剛去世的老父親的。
「門外青山依然在,堂前嚴父不盡聞」,橫批:「望雲思親」。
現在村裡人在外面打工的不少,做生意的倒不太多,有些人像關爺挑擔一樣在城裡過年,有些則回家過年。東鄰有家的年輕人在外面結了婚,過年回家補辦個酒席,達瓦夫人換下了平日穿的迷彩上衣、粉紅包頭巾,穿了身比較新的衣服過期幫忙,還提了一大塊「茯茶」和一條彩緞子當賀禮。達瓦和另一個老鄉商量:寫禮是二百還是三百合適?這天下午他一直在那邊喝酒,中間還不忘踉踉蹌蹌的回家餵羊,而且好像一個鐘頭里餵了兩次。
辦酒席人家的院外,停了幾輛小車。達瓦說村裡大概一半人家有汽車,不過達瓦家現在沒有,也不會開車。
農家院、火炕和背筐
達瓦家兩口子,兩個孩子:大女兒出嫁到外村,已經生了個外孫女;兒子在西寧讀交通工程專業,今年夏天就要畢業,準備到新疆去工作,那裡現在交通施工的項目多。寒假裡兒子在平安考駕照,我進家兩天後才回來,我們也有共同語言,因為他已經開始在新疆伊寧的項目上實習了,我們聊新疆的生活。
達瓦家院里,貼著山坡一排正房,十幾年前翻蓋的;西廂都是老房,放雜物;前幾年,院里又加蓋了一排新房,擠佔了院落的空間,那是09年政府搞危房改建補貼,每戶蓋新房的都給1.92萬元,村裡農戶陸陸續續都拿這錢翻建新房了,據說去年這種補貼已經漲到了2.5萬。
每家的大門造型也完全一樣,是政府統一發的建材物料,但質量不咋地,很多掉漆變形了。後來我到周邊幾個回族村子看過,還是老舊房子居多。據說因為紅石崖是大活佛老家,各種優待政策都會優先;當然,他們村被管制也是優先的。各村內的路面都做了水泥硬化,這個更早,大概是02年就有了。
這裡地下水豐富,山體上經常看到結冰的泉水,房子牆皮上也常見地下水帶來的鹽鹼,有些牆皮剝落。達瓦倒不想翻修了,兒子馬上畢業工作,結婚在即,他準備在平安縣(區)上買套房子,現在平米價格三四千。村裡人在城裡買房的不少了,互相也有攀比的心態,不能落在別人後面。
堂屋裡燒著煤爐子,這屋是廚房、卧室、客廳三合一功能。炕是「火炕」,朝院里開個口子,用鐵鍬加入蠶豆秸稈和羊糞,慢慢悶燒。
我住進家,達瓦兩口子要把火炕讓給我睡,這太麻煩人家,我不幹;堂屋還有個床,靠近煤爐子,取暖也方便,就把這張床收拾出來給我睡。主人家還給鋪上了電熱毯,其實屋裡晚上溫度不算低,被子又厚,我經常把電熱毯關掉。跟去年在牧區的草原小房子里過冬相比,這裡農村裡就舒服多了。感覺最明顯的,就是早上起來穿鞋,鞋裡都是乾的。如果屋裡冷,鞋子里會濕冷難受。
火炕這種傳統設備,一般說是漢地農村的特色,不過在這漢藏雜居的地方也都很普及。其他的藏族農業地區,火炕有多大的分布範圍,好像還沒人「研究」過。
以前看塔爾寺阿佳活佛的回憶錄,他是牧區孩子,剛到漢地農區上小學,孩子們是從「氣味」開始認識新夥伴的,漢人孩子對藏族的第一感受,是酥油味兒;阿佳活佛對漢族同學的第一印象,則是「炕煙」味兒。但在這紅石崖村,火炕倒沒有「民族」的標籤,它就是比較適應黃土地帶農區的一種生活設施而已。
女主人在給火炕添燃料。原來這裡可以壘個灶台,做飯的煙火順便燒熱了炕。現在屋裡用煤爐子,灶台就被裁撤了。
另外,背柴草用的這種背筐,我以前在牧區常見,一般是荊條編的,貼一層布,婦女們用來背牛糞。這個卻是鐵絲編的。有了火炕的例子,現在我也不好斷言這種背筐就是「藏式」的了,也許本地漢人農民也有用的。
我老家農村也有背筐,造型跟這不太一樣,有個彎木的U形挎柄,老鄉們出門下地都常背著,帶點兒什麼小零碎兒都方便,猶如現在城裡人的挎包背包。
「青海話」更難懂!
紅石崖村的藏族早都說漢語(當地青海方言)了。八十多年前,三歲的嘉瓦仁波切剛被認定成大活佛的時候,他和父母家人都只會說青海話,基本不會說藏語。後來大活佛在拉薩長大,就把青海話都給忘了,出國後又學了英語。但大活佛的父親一直只能說青海話,哥哥姐姐也都會說,有的還在南京國民政府學了「官話」(普通話)。大活佛下面的弟弟妹妹就不會漢語了。
可在我聽來,這青海方言挺難懂的。晚上,達瓦兩口子坐炕頭上聊天,跟老鄉親戚們微信視頻聊,我幾乎一個詞都聽不懂。我甚至懷疑他們說的是安多藏語,因為發音方式、語調確實很像,也許所謂「甘青方言」就是漢語和藏語融合的產物?
我問過達瓦,他笑著說,我們說的都是漢話,一點兒藏語都沒有……
我想想也是,要真是安多藏話的話,有些常用詞我還是能「過濾」出來的,最常用的至少有「古盧木」(錢)吧。
女主人跟我說話,開始我幾乎一點都聽不懂,住了兩天,能猜出來兩成左右。達瓦跟我說話,我基本都能聽懂,因為達瓦以前上過初中,在村裡當幹部,也見過點兒世面。
紅石崖的藏族雖然說漢話,但還保留著藏族名字,各種扎西、才讓、拉姆,年輕人甚至小孩子都是。達瓦兩口子晚上玩手機,經常會放首別人轉的安多藏歌,手機鈴聲也多是藏歌,不過他們不會聽太久,就換成青海方言的說唱節目了。
堂屋裡有台電視機,從來沒打開過,現在的娛樂基本都交給手機了。這裡很少有WIFI,老鄉們都是辦了很大的流量包套餐,用4G可以視頻聊天、看電視。
山地農業
家裡吃的主要是自己種的。這裡種小麥、青稞、油菜、蠶豆、洋芋(土豆),還有做飼料的燕麥,蔬菜能種蘿蔔白菜大蔥大蒜,其他的就要在外面買。這裡海拔稍高,玉米已經長不好了。家裡常做面片湯、打滷麵條、蒸饃、韭菜餡餃子,有自家腌的酸蘿蔔白菜。兒子回家這天吃的比較隆重,用電飯鍋燜米飯,炒兩個菜,不過達瓦不習慣吃米飯,還要吃饃。
麵條或餃子,我吃著都有點粘,不知是不是沒磨成精麵粉的緣故,但有次吃揪面片,就不那麼粘了,可能是火候的原因,因為面片是邊往鍋里揪邊煮,所以火候大。另外不知跟海拔有沒有關係,海拔高了沸點低,麵食都有點夾生的黏,海拔過三千了多要用高壓鍋,這裡兩千二百米高,還不值得都用高壓鍋,比一千米以下肯定火候有點欠。
家裡習慣喝「茯茶」,就是大塊的磚茶,藏地和新疆都很普遍。這裡掰一塊扔暖瓶了就行,還加鹽,我喝著有點咸,還要加開水稀釋一下。
年節里,家裡還炸了面點,有麻花、饊子、油糕等形狀,平時當點心零食吃。晚上,女主人還在鐵爐子上烤幾個小土豆吃。過年幾乎家家殺豬,或者買豬羊肉燉,肉食不缺。有天鄰居家還給了一大碗「攪團」,我以前在甘肅吃過「洋芋攪團」,就是土豆泥加調料,這次的攪團則是麵糊糊,配著菜吃。女主人說是「黑面」做的,就是麥子磨面時比較粗糙的那部分。
家裡這些作物,外賣較多的是蠶豆。達瓦說去年種了七畝蠶豆,購置各種東西花了一千七,收摘僱人花了一千,結果只買了三千多塊,盈餘幾百元。因為去年蠶豆的長勢不好,行情也低。往年行情好的時候,曾經賣到過一萬元。
這裡的農田都在山坡上,沒法灌溉,純粹是靠天吃飯的旱作農業。耕地數量還可以,人均有四畝地;這還是搞了「退耕還林」之後,每人退耕的田平均有二畝左右。現在種糧補貼是每年每畝一百塊錢,退耕還林的補貼每畝九十,所以每家能有一千大幾的農業補貼。
退耕還林的,好像主要是不宜種糧的陰坡地,都種上了沙棘,沙棘果可以加工飲料,最近收購價一公斤兩塊;葉子也能做某種茶類的飲品,每公斤一塊。當初沙棘是一坨一坨種的,結果現在蔓延的都連成片了,一面山坡滿滿的都是,刺又多,人根本鑽不進去,所以多數都沒法採摘了。這沙棘灌木叢就成了野兔、山雞和各種鳥類的安樂窩。
家畜與家禽
冬季農閑,地里沒活兒,但要照顧養殖的禽畜。農區養的各種禽畜,這裡基本都有,達瓦家旁邊有個彩鋼頂房子,裡面是水泥砌的豬圈,能養至少十來個豬,去年好像養了一頭賣了,今年準備多養幾頭。
家裡養最多的是羊,有六十多隻,有時會趕到村外的草坡上吃草。現在很多山坡都搞了退耕還林,不讓牛羊去啃草,所以也經常關著圈養,喂燕麥秸、蠶豆桿和燕麥粒。這種羊不是高原牧區的藏系羊,可能是引進品質的什麼寒羊、灘羊之類雜交的。藏系羊一年一胎,一胎一隻,三四年才能長大;引進的優良品種往往一年兩胎,一胎兩隻,大半年就能長大,效益上區別很大。當然,兩種肉質有點區別,但價格上差別很有限。
藏系羊適應高海拔和高寒,「耐粗飼」,外來品質就差點兒,得圈養。達瓦家廂房裡還關著兩隻配種用的小尾寒羊串兒,羊群里還有一隻犄角橫著長的藏系羊,說是從牧區的河南縣買來的,也是種羊,想讓它們跟家裡的羊隨便雜交,希望下一代能兼有兩系的優勢。今年羊肉價高,一個大羊能賣到一千四五,達瓦比較滿意。
藏區的所謂農區,其實多是農牧兼營,畜牧業的比重要比漢地農區大。紅石崖這村裡,以前多數人家也會養些牛羊,夏天可以趕到遠處拉脊山的陰面草場去,住帳篷在那裡放牧。那邊地勢高,氂牛也可以養。但現在村裡養牛羊的人家已經不多了,達瓦說除了自己家,還有一家養了一百來只羊,別的人家就基本不養了。原因主要是,現在人們喜歡到城裡打工掙錢,而且養牛羊太辛苦,一天到晚得照看著,現在孩子們多在外面上學、上班,缺人手,牧場上住帳篷的生活也辛苦。
不過有趣的是,紅石崖周邊的幾個回族村子裡,成規模養牛羊的還不少,夏天還往拉脊山陰面趕。回族人的生意頭腦和吃苦耐勞精神明顯勝出。
達瓦在給羊喂燕麥。這是一座閑置的院落,就是關爺的挑擔家,他們一直在西寧城裡租房做生意,院子就交給達瓦來當羊圈了。
院里雞窩有兩隻大公雞,不知為什麼沒有母雞。藏區傳統上多不吃鳥類和蛋,但紅石崖這裡的飲食習慣基本都跟漢地一樣,大活佛家以前也是,他晚年的回憶錄里寫,自己幼年的一大樂趣,是跟母親到雞窩裡撿雞蛋,然後他坐在雞窩裡學母雞下蛋後咯咯噠的叫聲。
大活佛一家當年搬到拉薩後,還是吃雞蛋,也不知道從什麼渠道搞到的。幼年大活佛平時被拉薩的教師和侍從包圍著,吃不到,但他到父母家探親時能解饞:有一次,我(在父母家)正在吃雞蛋,被高級僧官傑普堪布撞了個正著。他非常震驚,我也是,我高喊道:「滾出去!」(《流亡中的自在》)
關於藏人吃雞,還有一則故事。
據說2000年左右的時候,肯德基準備在拉薩開餐廳,在海外的大活佛曾公開呼籲過,說藏人傳統不吃雞和雞蛋,這個講究應該尊重。於是肯德基放棄了計劃。然後有其他洋快餐在拉薩開店,雞類食品賣的也挺火,所以拖了十幾年之後,肯德基的店還是開起來了。
這倒也說明一個現象,就是在傳統社會,人類社會普遍都有飲食的禁忌,比如,藏人不吃禽類和魚,漢人不吃奶製品,歐洲人不吃淡水魚和雜碎。但進入現代社會之後,互相間交流多了,看別人吃了也沒事兒,慢慢也都互相學會了。這也算互相同化吧,代表的寬容和進步的趨勢。本來基督教的《舊約》裡面,上帝說不能吃的東西很多,遠不止是豬肉,但現在的歐美人都沒這些禁忌了。
達瓦說過,他不喜歡吃魚和海鮮,不習慣魚腥味,以前去青島和威海旅遊過,都沒吃慣。這是小時候養成的,好像孩子輩這方面就習慣了。陝甘寧青的漢人原來吃魚也很少,這些年都慢慢變得和別處趨同了。
獅與象陪護的村莊· 中 ·回鄉綴河湟
八寶塬上的火焰山
藏民們佔下的好草灘
甘州吧不幹的水灘灘
涼州吧不涼的米糧川
肅州的腦子是嘉峪關
我過去個青海是燕麥灘
隔壁呀還有個賀蘭山
我就想起了我的尕妹著下夜川
蘇陽:《下夜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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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誕生了大活佛的紅石崖村,屬於一個回族鄉。全鄉二十來個村子,回族村佔了十幾個,其餘幾個是漢藏雜居。除了宗教的區別,穆斯林民眾從事的職業也比較有特色,多側重商業,和漢藏民眾的生計方式有些區別。
進村頭一天,想看看達瓦家放在外面的羊,他往南邊山坡一指,說過去就能看到。順條小路走下了溝,又翻過一道山樑,走了大概一個鐘頭(我走得慢,本地人用不了這麼久),遠遠看見群羊。
又走來一人,是個帶白帽的老漢,放羊的,說這是「拉隆灣」村,全村都是回族,養羊的人家不少,他養了一百多隻。
放羊老漢對相機頗有興趣,給我照相。下面就是拉隆灣村。
回到家裡,達瓦說,還有個叫向陽坡的回族村子,搞的牧業更多,主要是牛羊育肥:從高原牧區買來牛羊,養肥壯後再賣掉。我以前在牧區逛,時而見到來收購氂牛和羊的回族商人,現在總算來到這個中轉環節了。於是決定第二天去看看。
從地圖上看,向陽坡村和紅石崖村只有兩公里距離,但中間是山溝,必須沿著山樑繞個大圈子,估計半天時間回不來。我決定早飯多吃點兒,要能頂到下午。
每天早上八點,天剛亮(這裡比東部略有點時差),都是女主人先起床,通開爐子燒水,到院外打水——他們這裡有自來水,但沒安在屋裡,而是在院外——給一家人準備早飯,以及喂狗餵雞餵羊。
這天早上達瓦老兄要給我做飯,拿出五個雞蛋,打在了油鍋里,可惜炒的不順利,老粘鍋,我覺得一是他這鍋太薄,二是菜籽油放的少了。達瓦有解決的辦法,倒了碗開水進去,再撒一把蔥花,變成了雞蛋羹。我盛了一碗,配著饊子油饃吃飽。然後按照達瓦給我描述的路線出發。爬坡到村後,登上了山樑的脊背。山體是紅膠泥土,所以山路也是深紅的,背陰面還殘留著薄雪。小路從這裡分岔,左邊往下面的山溝里去,那是一個回族村子,處處爾溝村,能看到它零星的小房子,有些藍色大屋頂,是養牛羊的暖棚,這村不是我的目的地。
右邊小路都在山脊上蜿蜒,通往向陽坡回族村。山體的陰面長滿了沙棘叢,陽面有些梯田,都是上個秋天收割完的麥茬。山雞成群在麥茬地里尋找麥粒,見人走近,嘎嘎大叫幾聲,撲稜稜飛到沙棘林里去了。
太陽慢慢爬高,遠處是拉脊山脈的高峰,四下是山丘溝壑,起伏如濤,山間有一層隱約的薄霧,使天地間呈現出藍灰色調。路上、山間一個人都見不到。遙望平安、西寧方向,能看到一點兒黑沉沉的霧霾。
小路隨著山勢慢慢轉彎,逐漸看到了遠處的向陽坡村,零星的小房子,小山丘頂上被圈養的氂牛群,一片密集的黑點,遠看像某種好玩的盆景。
然後是轉折下山的路,通往村內,由於村子在下方,隨著小路的轉折,看到的景緻也在隨時變換,「如行山陰道,移步換景」就是說的這個,對我這大平原上生長的人有點新奇。
走近村子,牛羊味兒越來越濃,紅石崖那邊沒這味兒。村口有戶人家,院子里一座大牛圈,養了幾十頭氂牛,院門開著,但沒見人。有個牛圈前面拴著條黑狗,居然也是高原上的長毛「藏狗」。再往村裡走,有座綠色飛檐大屋頂的小清真寺,挨著新建的村委會二層小樓。
路邊有個羊圈,貌似一對父子正在照看羊群。這些羊都是犄角橫著長的藏系羊,一看就是從高原上拉下來的。跟父子倆聊了會兒。他們說這村有一百多戶人家,都是回族,多數人家都在外地開飯館或者做生意,留在村上的人家就做牛羊育肥生意。據說這村有錢人不少,幾百萬不算什麼。
我覺得這個村子的民宅並不多,看著還沒紅石崖密集,也許很多搬出去的人家老房子都拆了?
今年牛羊肉的價格都不錯,羊肉批發能賣到五十塊錢一公斤。來這裡收購牛羊的,有的活著買走,有的只買肉,在村裡現場屠宰、稱重;一副羊皮帶羊下水,另賣20元。
告別爺兒倆,繼續往牛群集中的那邊走。這村的坡度比紅石崖那邊大,平坦點的地方很少,有些路很陡。路面基本做了水泥硬化,但民居都相對老舊,前面說了,這個鄉的危舊房改造還沒到這個村,據說今年將要開始了。
村南的坡坡坎坎上,用鐵絲網圍了好幾個牛圈,幾家人正在這裡照顧牛群。兩個漢子正用繩套捉牛,可惜不是牧民出身,套牛的技藝不熟練,繩套經常掛在牛犄角上。
套住一頭牛之後,把它按在鐵絲網邊上「打針」。這是看身上有外傷的牛,給打點抗生素防止發炎。牛從高原買下來,運輸過程中難免有磕磕碰碰。
我問著村子是伊斯蘭教的哪個派,老教還是新教?老鄉說是新教。繼續問是新教里的哪一派,伊黑瓦尼、哲合忍耶,還是胡夫耶?他們就搞不太清了:「你比我們都懂!」
這村老鄉已經不太看重農業了,田裡隨便種點容易長的東西,主要精力用來養牛羊。飼草是燕麥,從甘肅張掖、武威等地買來的,那裡有大規模種植的牧草基地。(如果做火車從西寧去往張掖,穿過祁連山深處之後,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牧草種植場。)還要喂料,磨碎的玉米碴子拌上燕麥,一斤一塊錢左右,一頭牛一天吃十來斤料。牛群每天要喂料、喂草、飲水,幾乎是全天候照顧著。
多數氂牛個頭都不算大,三歲左右,如果用六七年完全長大,體重至少還能增加一倍。但越往後長個兒越慢,所以半大牛出欄的效益最好,經濟學叫「邊際效益」。
這裡海拔比牧區抵了一千米,夏天熱,氂牛不適應,一般是秋天到牧區去收購氂牛,人工飼養一冬天,到春天賣掉,每頭牛花的草、料錢大概一千多,能賺一千元左右。氂牛在這裡圈養,不運動,吃比較精細的料,比在牧區長肉快。
據說去年村裡有個能幹的人,買了一百多頭牛,養了十個月賣掉,一頭牛能賺兩千,這一下就收入二十多萬。這屬於特例,可能有些小技巧。另外我沒問,天熱的時候他是不是把牛群趕到拉脊山的高處草場去了。
屠宰下來的氂牛皮價錢不貴,好像是一兩百塊。除了宰殺後的牛絨,活氂牛每年夏天也會脫毛,多數還沒利用起來。這有點可惜,因為氂牛絨非常細軟、保溫。我以前在牧區睡過老鄉家的氂牛絨氈子,手感好的讓人摸個不停,當然這都是傳統制氈手藝,現在已經失傳了,牧民都改成買廉價的化纖絨布墊子。現在有些小企業在探索用氂牛絨製作高品質的圍巾、披肩,規模不大。我覺得氂牛絨的一大用途,是做防寒服的內絮,就像羽絨,牛絨不還不會因潮濕而降低保溫性,這是比羽絨的一大優勢,更適合戶外用途。這裡老鄉納悶我是哪裡跑來的、幹啥的,因為我沒從他們村的正路過來。我自稱研究畜牧業,住在紅石崖那邊。老鄉們都會心一笑:「敢情是XXXX老家來的……」
紅石崖這一帶山區(或者更宏觀的河湟地區),處在漢藏交界地帶,向上,是廣闊的高原游牧區,向下,是人煙更密集的漢人農區和城市,比如西寧、蘭州,所以這裡有經營漢藏間貿易的傳統便利。傳統上,回族及其他穆斯林族群扮演了這個重要角色,但漢藏人等也有從事這種貿易的。大活佛的父親早年曾兼營馬匹生意,所謂馬販子,應當也是從高原收購馬匹,販往漢人地區。(有點像皇叔劉備?)往回走,已經是下午,走累了就找個向陽的草坡躺上一會兒。還沒到春耕季節,有些地里蓋著農膜,這是冬季保溫保濕用的,不知種的什麼作物。這種農膜只能用一季,然後難以回收,造成白色污染。
山坡上深色的都是沙棘叢。
進了紅石崖村,路邊麥秸垛下一位老爺子,正躺著曬太陽。我也躺過去跟他聊天。
老爺子今年82歲,說比大活佛小兩歲,沒怎麼上過學,一輩子在家務農。他見過大活佛一次,那是1956年,活佛去北京開政協會,回拉薩路上順便回家鄉看了看,那時還是「尕娃」(年輕人)。
老先生說,他小時候,村裡只有18戶人家,估計六七十口人吧,裡面四五戶是漢人。解放後劃「成分」,村裡有地主五戶,富農四五戶,中農四五戶,其餘的是貧僱農了。
我覺得這地主和富農的比例有點高了,可能他們這裡本來就耕地多,那時估計人均能有十幾畝,跟內地漢區相比,生存資源還算富餘。如果用內地的標準劃成分,自然地主和富農就多了。
老人說,本村藏人後來去外地落戶的多,比如去興海縣,乃至新疆。他感嘆漢人生娃太厲害,人口漲的快。不過從數字看,村裡漢人農戶的比例增長不大,也許說的是實行計劃生育以前的自然狀態。
老先生說,以前雖然種的地多,但產量遠遠比現在低,現在這裡畝產能到四五百斤,甚至六七百斤。解放前,他這貧農基本能吃飽,但都是粗糧(洋芋、豆子),沒細糧(麵粉)。不過早先肉便宜,一隻綿羊才三塊錢,山羊一塊八、兩塊,幾個人湊上兩三塊錢,買只羊宰了可以飽吃一頓解饞……
後來我才想起一點疑惑:老人說的這羊價,不知是解放前還是解放後?如果是解放前的銀元,那應該不算便宜;如果是解放後的人民幣就便宜了,五十年代末,普通上班的人月工資三四十元,能買十幾隻羊的話就很可觀了,相當於現在的一萬多元。可惜當時沒問明白。
現在村里長著一些白楊樹,也有些小松樹,沒太粗的老樹,村外田野里基本沒有樹。老人說,他小時候,村裡根本就沒有樹,那時蓋房子主要是夯土牆(我們草垛靠著的就是一面土牆,老先生說是他家存放的柴草的屋子),需要木料做屋樑、椽子,只能到有樹的村子去買,也不是好松木,都是「柳樹」(本地人都給白楊樹叫柳樹)。
現在村裡見到的這些「柳樹」,都是文革以後栽下的。以前本地人不燒煤,也沒錢買,作物秸稈多要留給牛羊牲畜吃,不能都燒掉,所以要到處挖草根、灌木當燒柴、取暖……
老人講的以前村裡幾乎沒樹,讓我想起了1930年代尋訪大活佛的轉世,當時,拉薩的熱振活佛占算到的景象是:「一農家,位馬路將盡處,門前巨柳一株,旁系白馬,有婦人抱小兒立樹下……」這裡明確提到,靈童家門前有一棵大柳樹。當年村裡幾乎沒有樹,可能唯獨大活佛家門前有一棵,很容易發現。熱振活佛開天眼「觀想」到的,是大柳樹,柳樹在拉薩地區很多,有非常粗大的古柳,葉子比內地的柳樹稍大。但紅崖村這裡只有白楊樹,和拉薩的柳樹完全不一樣,這個差異就只能模糊掉了。而且,本地人給白楊樹叫「柳樹」的習慣,是否來自這次對「柳樹」的認定呢?可以慢慢打聽。
打聽這些舊事之餘,我感到一點,就是很多「傳統」的生活方式,正在被人們加速遺忘。比如,我問過不止一個上年紀的人:這村以前燒不燒牛糞?得到的回答都是「好像沒有。」但我在網上搜到了一個人的遊記,他2006年到這村,看見有老鄉家正在做「牛糞餅」,糊到牆上晾乾,就是燃料,還有當時拍的照片。這才短短十二年時間,現在不僅沒有這景象了,甚至人們在無意識中也不記得了……從地貌和氣候說,紅崖村這裡的山地能生長各種樹林,包括落葉喬木和松柏樹,應當是近代以來農業人口擴張,基本砍伐完了(十來公里外還有松林)。近年來開始搞退耕還林,有些山坡能看到剛栽下的小松樹,這樣保護上二三十年,應該能復原出人口稀少時代的山林景觀。
三五百年以來,尤其是進入近代以來,全球範圍都經歷了人口增長、農業開發加劇,對自然界的破壞也越來越厲害,比如在西部內陸,表現成砍伐山林、耕墾草原;在江南,就是圍湖造田。這和當時的技術條件有直接關係:一是農業產量低,應對人口增長,必須擴大種植面積;二是交通不發達,運輸成本高,糧食無法遠距離運輸,必須就近種植,人到哪裡都只能土裡刨食。 但最近幾十年來,「現代化」了,一是糧食可以大規模、低成本機械化種植,二是交通成本降低,糧食可以全球貿易,很多地方都可以買外來的糧食吃,不必再「食土之苗」,這就可以把原來破壞的山林、湖泊、濕地、草原逐漸恢復起來,搞一些更適應本地特色的產業。中國十幾年來正在經歷這一輪變化。就像這紅崖村,估計以後能搞點旅遊業。 紅石崖村周邊的幾個回族村子,老人也不知道回族什麼時候開始在這裡的定居的,說回族厲害,不好惹,本來紅石崖村有些公用草場,在山那邊,後來被回族村子佔過去了……(到這兒,我忽然想起了河州花兒《下夜川》:「藏民們佔下的好草灘」,歌者唱出「好草灘」的時候,似乎口水都快下來了。)老人現在有養老保險,每年有兩千來塊錢。現在村裡八十以上的老人就兩位了(除了在海外的大活佛兄弟們)。達瓦也跟我說過,七十歲以上的,養老保險每年給一千元,八十歲以上的一千多元,基本差不多。
老人兩個兒子,都在外地打工,現在大兒子一家三口已經回來了,小兒子還沒放假,得年三十才能回來。我跟著老人到家坐了坐,老伴和兒子兩口對陌生人頗為警覺,我沒多待就溜出來了。因為大活佛在海外,這村被管的有點嚴,所以老鄉們的警惕性也高點兒。
—————————————————————— 補充點背景常識。當我試著描述紅石崖和它周邊的小村子的時候,同時也在犯難,就是怎麼介紹它所處的「河湟地區」宏觀特徵。
青藏高原,是地球上的巨大隆起,它的中部相對平緩,但邊緣都是崎嶇險峻的山地。黃河從青藏高原深處發源,搖擺著流經平緩的高原游牧地區,最後到達青藏高原的東北邊緣,這裡群山縱橫輻輳(祁連山脈東段、拉脊山、積石山、疊山、岷山等),湟水、洮河等支流從各自的山谷匯入黃河,地理環境、人文生態頗為複雜多樣,很難有個簡潔而準確的描述。 簡單點說,你伸出一隻手,五指張開,手指就是山脈,手背就是高原,手指頭縫就是河谷低地。河谷里是農業地區,但被群山分隔;海拔較高的山地只能放牧養牛羊,它和高原上的游牧區聯為一體。 河湟地區,不是只有一隻這樣的「手」,而是有大大小小無數個連綴而成。 這種地理環境,被分割成無數獨立性很強的小地域經濟單元,受外界影響較少;垂直海拔的差異,又能容納農牧等不同經濟形態。所以各種人群總能夠在這裡找到適合自己生計方式的一塊小天地,在深山谷地中安然生長,保留住獨特的語言和宗教,甚至變成銀杏樹那種古老的「活化石」。 就說這紅石崖,它處在湟水的一條支流的更小支流的最上游;這個支流流域包括了幾個鄉鎮範圍,明清時期是蒙古血統的「祁土司」世襲領地,祁家川,當地漢、藏民戶都是「祁家百姓」,姓祁的不少。老一輩的藏族,名字前面也都加祁姓,比如大活佛的父親叫祁卻才仁,大活佛的子侄輩,也都用祁姓,再晚的就沒有漢姓了。可能因為祁土司在清末就已經衰微,民國年間更取消了土司之號,所以在民間的影響力迅速消失。甘肅卓尼縣(疊山地區)的楊土司家族情況類似,屬下百姓也都冠以楊姓。而且楊土司家族到民國甚至解放後一直頗有政治地位,在百姓中的威望也很高,所以現在卓尼藏族基本都是楊姓。
祁家川這裡的漢人,據說是明初朱元璋時候從南京遷來的守軍後裔,河湟、河西漢人多有這種祖源說法,甚至精確到「南京珠璣巷」。它背後的歷史是:公元760年代,吐蕃趁唐朝安史之亂的機會大擴張,佔領了整個甘寧青地區,之後六百年里,這些農業地區的漢人逐漸吐蕃化(藏化);到明初朱元璋時期,漢人王朝又擴張到河西、河湟地區,先是在海拔較低的主要河谷地區立足,然後逐漸向高處滲透,使這裡的農區又逐漸漢化,到現在又是六百多年了。
由於漢、藏差異主要是語言,有佛教這個共通的文化背景,所以不管是前面六百年的漢人藏化,還是後面六百年的藏人漢化,都是自然、緩慢,甚至不易察覺的過程,少有衝突和戰爭。 幾百年來,河湟、河西的一個新變數,是穆斯林居民的增加,如回族、撒拉族、東鄉族、保安族等,這應該是從元代開始的。伊斯蘭教徒從中亞進入漢地,多要經過河西、河湟地區,有些人在這裡定居下來,與周邊人群經歷了複雜的互相同化,變成了說漢、突厥、蒙古等語言的穆斯林小族群,與非伊斯蘭教的藏、漢、蒙、土各族交錯插花分布,現在偶爾還能看到相貌酷似新疆維吾爾族的人。 民國時期,馬家回民軍閥在甘寧青地區舉足輕重,這是伊斯蘭在中國西部最為鼎盛的時期。1920年代,為了承認馬步芳家族的勢力,從甘肅省划出了青海省,馬步芳長期任省主席。當幼年大活佛剛剛被尋訪認定的時候,馬步芳家族向拉薩方面索要了巨額銀元,才同意放靈童家族出境。馬氏軍閥消滅了紅軍西路軍,雙方結下了不世之仇,這導致馬家在1949年前後的徹底倒台。 民國時,甘青藏人還處在部落割據、寺院互相競爭的時期,完全沒有實力對抗馬家軍的統治(個別沿邊的,如拉卜楞寺-夏河縣,到南京政府活動,爭取劃歸了甘肅省而非青海省,算是逃出了馬家的控制),對於過境紅軍,有些藏人實力派,比如卓尼楊土司,沒有拚命打硬仗,而是給自己留了條後路,到解放後的待遇仍不錯。 所以「藏式」的複雜思維,就是從來不會把事兒做絕,永遠處在藕斷絲連、左右搖擺之間;這和伊斯蘭教非黑即白、一竿子捅到底的線性思維完全不同。大活佛集團在海外雖然跟中國方面鬧翻了,但私下的談判、聯絡也一直沒斷,這裡有一套更複雜也更高明的遊戲規則。 藏區(青藏高原)面積很大,河湟地區只是它很小的東北邊緣部分;環高原一圈,還有藏文化和其他各種族群文化的交錯共生地區,比如眾多西南民族,南亞的印度教與伊斯蘭教人群。「藏邊」的自然地理與人文,都過於豐富多樣。 我在新疆的和田策勒縣見過藏族模樣的維吾爾族人,完全維吾爾化了;也看到過巴控克什米爾地區的藏人視頻,已經伊斯蘭本地化,只保留了一點有限的藏語,正試圖學習藏文字母,看相貌和神態,和新疆的維吾爾族沒太大差別。和田地區策勒縣,班車上的維族小伙,有藏北高原人的相貌特徵。2016年春。
上面說的,還只是藏區的邊緣地帶,「藏邊」。在高原深處,各地的自然與人文差別也很大,從農、牧業的生計區別,到各種教派差異,到傳統時代的部落或寺院或來自噶廈的權力結構,到各地的傳統地方知識與認同,都很不一樣。所以「藏區」是一個永遠難以進行全面概況、介紹的集合體。
這和新疆很不一樣,新疆也很大,人口遠比藏區多,但人文和社會方面真沒這麼複雜多樣。可能因為伊斯蘭教的教義簡潔清晰,「放之四海而皆準」,理解和操作上沒有太大差異,沒有什麼「怪力亂神」的自由發揮和演繹;權力結構上,新疆傳統上也沒藏區那麼複雜而零碎的、部落或寺院的割據的地方小權力體系,中央政府的控制一直能貫穿到基層,所以民眾也沒有過於複雜而多樣的「地方知識」。
我在南疆周遊兩次之後,就感覺基本看遍了,看到的共性多於個性;我也有些屬於城市知識人群的維吾爾族朋友,他們也有與各自家鄉鄉土的聯繫,我們聊起維族社會的各種現象或問題,感覺大都差不多,沒有太特殊的。
藏地不同,隨便結交一位朋友,我們各自關於藏地的見聞知識都會讓對方驚異,因為每個人了解的,都只是自己之前熟悉的小小地方。
再跟漢族比,漢人這麼多,地方也很大,但人文上還是很接近,就說過年,就一個通行的春節。藏曆年各地都有不同的演算法……
見識藏區,盡量比較全面的了解藏區,這是一個人(哪怕是藏人)窮其一生也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但更關鍵的是,對於藏地的這種複雜多樣性,欠缺觀察、記錄與報道,目前人們(也包括藏人)都還不太知曉。
我先試著把這個問題提出來,期待同志者能共襄斯業。
這可能是一種全新的「藏學」,它不同於傳統研究佛教文獻的藏學,而是用拉鐵摩爾式的視角,把影響人的、人創造的一切變數,都納入觀察領域。
獅與象陪護的村莊· 下 ·活佛舊宅
紅石崖村最受矚目的,就是大活佛的「故居」,一座兩進大院,燙金飛檐大屋頂,有點像個小寺院,青磚院牆有五六米高。
從後面看活佛舊宅院。
老鄉們一般說,活佛的「侄女」在照看故居老宅,她家就緊挨著活佛老宅。不過藏人對親屬關係的表達一般比較籠統,有點像英語,精確的說,現在照看老宅的,是大活佛的「表侄媳婦」。這得從頭追溯一下。
大活佛出生時的家,就是普通農家院,他被認定成活佛後,全家都搬到了拉薩,老家的房子也拆了,重新翻蓋成一座很體面的大宅子(按當時的標準),由大活佛的一位堂姐看管。這位堂姐招了上門女婿,至少有一個兒子。
1956年,大活佛的姐姐回老家探親,那時響應社會主義建設,就把舊宅捐出來建成了村小學,當時就叫「達賴小學」。1959年,大活佛出逃印度,跟政府正式鬧掰了,小學名字也改成了紅崖村小學。八十年代落實政策,又發還給堂姐照看,政府出錢重建了一部分;之後堂姐家也籌錢進行過翻建、改建,總之是越蓋越氣派。
這位堂姐在平安縣裡當政協副主席,後來老兩口去世了,她的兒子繼續當副主席,這個兒子近年剛去世,現在是堂姐的兒媳婦在照看這座老宅,也有七十多歲了。活佛老宅距離村前的鄉間公路一百米。路口有個不大的停車場,有塊大石頭刻著村名,算是本村的地標,老鄉們習慣說「大石頭那裡」,旁邊有家小賣部。
大石頭路口白天常坐個村警,外地來拜佛、參觀的,登記一下身份證就可以上去,據說近幾年不讓外國人參觀、採訪了,以前常有日本人、歐美人坐著大旅遊車來。
過年前,路口的村警增加到了三個,但這幾天我基本沒見到外來參觀拜佛的,看他們都是懶洋洋坐著,或者來回散步。大石頭旁邊的村小賣部。
住進村前兩天,有時從活佛老宅前走過,看大門關著,我也沒主動去敲門拜訪。有天中午,看到「大石頭」那裡停了輛小汽車,一家人正在走上來,中年夫婦帶著兩個孩子,東北口音,已經在西寧這邊安家了。
這東北老兄說,剛才在下面村警那裡登記了身份證,早聽說這裡有活佛故居,節假日出來玩,順路看看,他扒著老宅的門縫往裡看,不知道怎麼叫開門。我到下面的村委會院里上了個廁所,出來卻看見活佛老宅的大門開了,東北一家人都在進去參觀,忙跑上來看。原來是大活佛的「表侄媳婦」開了門,帶這家人參觀了一下,老人腿腳不太利索,頗為謹慎小心。
院里主體建築都是新建不久,院子東南角有座小房子,說是活佛出生的房子,當然是後來擴建得比較體面的,裡面布置的像個小佛堂,能看到有人布施的零錢。
請東北老兄給我和老人合影。幾個孩子是老人鄰居家的,跑來看熱鬧。東北老兄聽說這位老人是大活佛親戚,很興奮,也合了個影。
參觀完畢,我們出來,老人從裡面關上了院門。東北老兄還有點興奮,跟夫人比劃著:「這在以前,可是反動勢力!咱們逛了這兒,以後搞運動說不定查咱們呢,她們家更跑不了!……」
我覺得這老兄說的有點過分了,老太太剛關上門,很有可能聽見;你不請自來跑到人家裡添麻煩,人家又沒收你錢,何苦說這種給人添堵的話。
當然,一般漢人對很多事兒都缺乏了解,腦子裡只有宣傳留下的刻板印象,突然見到了「大活佛」的親戚,難免有點緊張和興奮的語無倫次,某種程度上也算有情可原。
外面看活佛老宅,右邊緊挨著的是表侄媳婦家。
網上找了幾張2006年遊客拍的照片,對比一下,可以看到這十來年小村和活佛家宅的變化多麼巨大。照片來自新浪博客「dege」,特此致謝。
12年前的活佛舊宅和表侄媳婦家。抱歉,這個照片有點小。好像沒變的只有那根電線杆了。
12年前的活佛舊宅院里。
12年前的村景,上面的白色院子是活佛舊宅。
目送東北老兄的小車翻過山樑而去,我又回來敲門,想跟老奶奶再聊聊。旁邊院子的門開了,老奶奶和兩個姑娘在家。老奶奶本以為我跟東北老兄是一起的,我忙澄清,介紹自己:是關爺的老朋友,關爺和達瓦、和老奶奶家都是遠房親戚,我在哪裡工作……
老人請我進家坐坐。她家這院子緊挨著活佛舊宅,院里有門相通。她家也是兩進的小院落,我們走到里院,老人的起居室讓我有點吃驚:臨窗一張小床榻,中間是炕桌,兩邊擺兩條單人藏毯,其他老傢具也有點傳統藏式特色。這裡多數人家的陳設都沒什麼傳統色彩了,但老人的卧室還保留著一些。
老奶奶很客氣,不停倒茶、端出點心。老人會幾句簡單藏語,「古力蘇」(吃點心),「建馬通」(茶不喝),她說自己從小就說本地漢話,基本接觸不到藏語,也沒上過學。
不知是天性內斂,還是被當年各種「運動」嚇的不輕,老奶奶有點謹小慎微的風格。其實這些年來,老人不光接待各地香客,也經常接受官方媒體的「採訪」,見過世面,能說兩句場面話。但我是通過關爺和達瓦家的私交來的,沒有官方身份,聊天相對輕鬆。
老奶奶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招了上門女婿,在村上照顧老人,種地;其他的孩子都在平安、西寧上班,過年陸續都回來了。老人是城鎮戶口,每月養老金有一千多,看病都能走醫保,家裡有小汽車(進了院子迎門就是車庫,好像有兩個),生活不錯。她應該也可以住城裡,但要照看活佛老宅,就一直住在村裡。
老人這些年最操心的,是翻建活佛的舊宅,零敲碎打陸續搞過好幾次施工。我說大活佛是不是也出了點兒錢?老人說沒有,活佛那邊日子也不寬裕,靠他養活吃飯的人也不少,就別給那邊添麻煩了。
老奶奶有點關切地問:「你說XXXX(大活佛)還能回來不?」老鄉們不太懂「政治」層面的東西,他們就是從親人暌隔的角度看這問題。
我說不太容易啊,大活佛自己是想回來的,他年紀也大了,想落葉歸根,這些年一直跟政府談著;可很多問題他也做不了主,下面管事兒的人,說東的說西的都有,一直沒個准主意,這事兒估計還得拖下去……
老人說,文革家裡受牽連,吃苦不少,媽媽(婆婆)勞改去了,後來落實政策,媽媽(婆婆)1984年去印度探親了,見過大活佛和在那邊的親戚們,回來後當了縣政協的副主席;老奶奶和老伴1993年出國探親,那時不通鐵路,要長途班車到拉薩,再坐到樟木口岸出境到尼泊爾,再到印度達蘭薩拉。大活佛的幾個兄弟姐妹都在那邊,大活佛本人和弟弟、妹妹已經不會漢話了,老奶奶也不會藏語,要靠大活佛的哥哥姐姐們當翻譯……(這一家人見面也夠複雜的)
我說,這出國的錢是政府出的吧?
老人說不是,就是自家的錢。那時覺得出國花錢太多了,現在日子好過了,錢不是問題;但現在護照管的緊了,難有再出去的機會,而且年紀大了,腿有關節炎,行動也不方便。
正聊著,我忽然發現旁邊矮桌上有個電腦顯示屏,顯示著院前屋後的監控畫面。老奶奶說,這是自家裝的監控探頭,因為人平時在屋裡,舊宅外面有人敲門聽不見,看監控知道有人來參觀了,就出去給開門。
後來我得知,活佛舊宅周圍的監控系統有兩套,互不連接,一套是老奶奶自家的;另一套是政府近來安的,大概是舊宅院前一隻,下面「大石頭」路口處一隻,村外山樑上的公路邊一隻,這幾個探頭的圖像直接傳到鄉里和縣(區)里。村裡老鄉們大都分得清這兩套系統。這村一直很安定,政府主要擔心有外面的人跑到這裡鬧事兒。
文革結束後,大活佛方面和中國政府常有聯繫,大哥和妹妹都回過國,來家鄉看過。不過08、09年前後,藏區時而出點事,政策又有點收緊了。
我問老奶奶,現在和印度那邊聯繫還多不多?老人說不多,怕政府管,不太敢往那邊打電話,那邊打過來了才接。現在手機通訊這麼方便,老鄉們沒事兒都在跟親戚朋友視頻聊天,他們這一家人卻難通個音信,頗讓人有點唏噓之感。
老奶奶身體不太好,說話稍多就頻頻咳嗽,我不便多打擾,就道謝告辭。一家人留我吃午飯,我說等下次吧,這次是不請自來,人家也沒個準備。老人顫巍巍一直送到院外。她好像覺得我有跟印度那邊聯絡的本事,說有機會請我跟那邊的親戚們道個平安,問個好兒,讓他們抽空回家來看看……
老人多年照看這舊宅,招待來參觀或拜佛的香客,會有人給些香火錢;另外聽老鄉說,前幾年還收過費,參觀的每人二十元,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又不收了。有人覺得老奶奶這些年掙大錢了,頗有點眼熱,但我算著也沒多少,像我住村上這幾天,就沒見什麼人來。香火收入的很大一部分,應該都用在老宅的翻新上了。
除了老奶奶家,村上其他人還沒從「旅遊業」沾什麼光,因為這幾年,上面怕外人來多了出事兒,讓遊客們盡量「快來快走」,不讓村裡開飯店、旅館,也不讓留宿外人。村裡本來想用村集體的名義在公路邊建一座三層樓,一樓飯店,二三樓賓館,但鄉里區里都不讓。現在老鄉們就盼著這段敏感期早點過去,「成為歷史」,他們就可以發展旅遊業賺錢了。
從老人家出來,看見八旬老人還躺在草垛下曬太陽,我想過去聊會兒,近了才發現,原來是他老伴,老漢正坐著一處較高的山坡上。暖陽,枯樹,老土牆,麥秸垛,搭配著曬太陽的老人,算是一幅絕佳的甘青農家風情畫。到了達瓦老兄家,院門鎖著,他們兩口子好像這天都有點事兒。我也不急,在他家燕麥垛里刨個坑躺下來,曬的暖洋洋的,皮襖的拉鏈也拉開了曬著。乾枯的燕麥秸還保留著青綠色,有鮮草的清香。鄰家的尕狗(小狗)跑過來打量了我一會兒,也躺在了麥垛里。打了個盹兒,然後女主人就回家了。時間正好,因為太陽已經西斜,風開始冷起來。
我不幹家務活,住在村裡基本都是這種悠閑狀態。本來有個俄國征服中亞戰史的書稿要結尾,可白天屋子裡頗冷(跟外面的暖陽相比),抱著電腦就像個冰坨子,寫的不算多。在這紅石崖寫沙俄軍隊和土庫曼部落的沙漠之戰,也是別有趣味的因緣。(我還曾在和田開往阿克蘇的滿是孜然味兒的長途大巴上寫孔子傳記,行為藝術的成分大於實質。)
告別西去
馬上要過年了——安多藏區傳統上用農曆算日子,所以這裡的年跟春節是一回事兒。我不想再給老鄉家添麻煩,趁班車還沒停運趕緊離開,找個暖和舒適點的地方繼續寫東西。
紅石崖村相對偏僻,不在縣鄉之間的主幹道上,沒有班車。這裡老鄉去平安區里辦事購物,要先走幾公里到幹線公路上坐班車。
我是從村東的公路進村,村南村北都逛過了,只有西邊還沒走過。達瓦說,小公路往西八九公里,就是湟中縣的一個鄉上,那裡有班車去西寧市。於是我決定從西邊去西寧市。達瓦說這天村裡有車去那邊鄉上,我可以搭個車,我覺得路也不遠,走走無妨,還能看看四山的風景。達瓦老兄約我夏天再來,那時風景好。
於是吃過早飯,告別了達瓦一家,沿著小公路爬過山樑,這公路有些路段損毀比較明顯。往下走的路九曲盤旋,這已經進入湟中縣的地界了。
慢慢走到一個村莊,地勢相對平緩,明顯比紅石崖那邊的村子規模大。這裡叫沙灣村,村外還有個新建的大寺院,「大光明寺」,據說住持是本村人,算是漢式佛寺,最近從外地大老闆那裡得到資助了,所以正在大興土木搞建設。
沙灣村
擴建中的大光明寺,這有些貧瘠的土地上,信仰產業正方興未艾。
在沙灣村,坐上了一輛跑營運的小麵包車。司機是本村漢人,姓白,跑本村到鄉上這段路,五公里,一個人五塊錢(我估計老鄉還能便宜兩塊),自己的私家車,沒任何營運手續,想跑就跑,他說村上這種車有十來輛。沙灣村有二百多戶人,多數是漢族,藏族只有二三十戶。
白司機想多拉上幾個人出發,但在村裡轉了兩圈,村子中央坐著幾個休閑的老鄉,卻沒人坐車,只好把我一個人拉到了鄉上。這裡房屋稠密,街道上商店不少,擺著各種年貨攤子,有往返縣城、西寧的營運小車。
而且,這裡居然有一趟公交小巴車,開往西寧市南郊,全程有幾十公里,上車只需三塊錢,太實惠了。而且這趟班車數量不少,對面經常見到跑過去的。
出發不久,還經過了一個更大的鎮子,小停一下。沿街都是集市,擠滿了購置年貨的人群,甚至有的堵車……小巴車裡坐的滿滿的,都是出門購物、探親訪友的老鄉們。
算算我從紅石崖出來,十公里之內,經歷了三種交通方式:步行、老鄉自營的小車、相對規範的線路公交。
這代表了人口密度不同的三種狀態:人口越稀少,各種商業、公共服務就越稀缺,成本高,甚至有錢都沒的買;人口越密集,服務就越多樣而廉價——等我到了西寧,換上了一塊錢的公交車,一個多小時橫穿市區。說到極致,這就是「城市化」對人的吸引力,也是中國廣闊的農村走向現代化生活的一個重要層面。和整個中國大西部一樣,小小的紅石崖村,也正處在這個過程之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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